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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二章 嶺南飛雪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8962 2020-02-19 09:29:03

  夏種秋收匆匆而過,冬季是桑園村一年中最空閑的時光。往年這里從不下雪,可這一年卻冷得出奇,臘月剛到,雪花已紛紛揚揚地飄至,一夜間,寂靜的山村罩上了一層霧蒙蒙的白色,屋檐下,樹葉間掛下串串細細的冰凌。

  村里的人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色。突如其來的寒冷使很多人染上了風寒。春喜的父親早年患過肺疾,因而帶著妻子遷到南方居住,沒想到這一凍,舊病復發(fā),臥床不起,妻女整日伺以湯藥。小明也因風寒,高熱不退。幸得小義身體比較壯實,不曾得病,于是每日早課完后,一個人挑水擔柴,忙得不可開交。

  一日清晨,天空終于放晴了,可似乎比下雪時更冷。小義早早地起身,來到小明床前,小明也醒了,樣子較昨日已好了不少。小義摸了摸小明的額頭道:“我說你很快就會好的吧。你看,已經(jīng)不熱了?!?p>  “不熱就好?!毙∶饔袣鉄o力,“過兩天等我有力氣了,我們還是一起去砍柴?!?p>  “一個人去山上挺沒勁的。你好好養(yǎng)病,今天天氣好,我上山看看,能不能挖到些山藥什么的,說不定還能抓只山雞,給你和林伯伯補補身子?!毙×x說完,便到床上拿起一件大棉襖穿上,系好鞋子和綁腿,戴上斗笠,把一條麻繩搭在肩上,柴刀插在腰間,就出門去了。

  雪后的天空沒有一絲纖塵,寒意沁人心骨,薄薄的積雪在腳下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不一會兒小義來到了平日和小明一起玩耍的桑林里。桑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光,不少枝條被風折斷了,小義很輕松地便撿了一大捆樹枝。他抬頭看看太陽,時候還早呢。心想,柴火放在這兒也不會有人拿走,何不到山坡下面去看看,那里常有山雞出沒。于是便放下柴火,順著山坡走了下去。

  山坡下面是大片的竹林,很少有人去。他撥開橫七豎八的枝椏,貓著腰向深處走去。忽然,左邊的石頭后面似乎有些響動,他悄悄地摸過去。嘿!真的是山雞!可他太興奮了,弄出了些聲響,膽小的動物覺察到危險,撲棱棱地扇著翅膀跳進樹叢。

  見到獵物小義說什么也不肯放過。他悄悄爬過石頭,鉆過樹叢,在一片空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斗笠和樹枝做了個陷阱,撒上一把谷子,便縮起身子躲在樹后,靜靜等待獵物上鉤。天氣真冷,一陣風刮過,吹落了樹上的冰渣,掉在脖子里,激得他打了好幾個顫,連忙伸手哈氣。

  等了好半天,還是沒動靜,小義漸漸撐不住了,心中失望,看來今天又要空手而回了,正泱泱不樂地起身要去拿斗笠,突然,四周竹林一陣亂晃,刷刷直響,枯葉橫飛,地上的雪片也被一陣旋風刮得平地而起。竹林中掠過幾道黑影。

  小義嚇壞了,連忙蹲下,緊緊抓著樹干團起身子,心想莫不是野獸來了!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故事里的種種怪物,唬得渾身毛發(fā)倒豎,可又禁不住半睜著眼睛偷偷去瞧。

  就在他方才閉眼的瞬間,林子里竄出五條人影,這時已戰(zhàn)成一團。只見四個身著黑色繡花衣服的人正將一青衣人圍在中間,手中拿著他沒見過的武器,朝青衣人一陣猛戳。而那青衣人手握長劍,身姿翩然,四個黑衣人根本碰不著他。五人動作飛快,小義全然看不清所以,只覺得眼花繚亂,奇異萬分。

  忽聽一聲慘叫,一個黑衣人仰面朝天跌出了圈子,喉間鮮血四濺,雪白的地上登時殷紅一片。小義嚇得捂住眼睛,想逃跑,腿卻軟得動彈不得。耳朵里只聽見有人怒吼,繼而又是兵器相交刺耳的聲音。頭上不斷有冰渣子掉下來,落在手上,仿佛刀子一般,他抱著頭一動也不敢動。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聲響漸漸平息下來,小義背上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風吹來,凍得瑟瑟發(fā)抖,牙齒打架。好不容易手腳慢慢有了些知覺,便顧不得什么了,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悶頭向山坡上逃。可腳怎么也不聽使喚,還沒走出兩步就踩了個空,一頭滾了下來。暈頭轉向間,抬眼一瞧,正對上了青衣人的雙目。

  未待辨清那人模樣,只聽那人喊道:“別動!”

  可小義實在怕極了,哪管許多,忍痛翻身爬起,就要撒腿再跑,眼前數(shù)個光點閃過,那青衣人像風一樣飛了過來,劍光一掃,叮叮當當仿佛打落了什么,可還是有個光點朝自己飛來,沒待回過神,肩上猛的一陣劇痛。

  青衣人怒喝一聲:“妖人!膽敢傷害無辜!”如大鵬展翅般朝已跌坐在地上的一名黑衣人席卷而去,劍光過處,血濺三尺。

  小義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肩已痛得麻木,胸口仿佛吸不進氣來,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張嘴想說話,卻一下子暈倒在青衣人的懷里。

  將近中午,春喜家小院里的積雪已逐漸融化。大娘在廚房煎藥,黃先生來探望林大叔的病情,春喜在一旁縫鞋墊,小明也起來了,坐在火爐邊幫春喜做些針線活。黃先生從屋里告辭出來時,看了看天色,問道:“怎么還不見義兒回來,他幾時出去的?”

  “一早就去了,也該回來了?!毙∶鞣畔铝嘶钣?,忽然有些擔心:“他說想去抓山雞,莫不是走遠了。這么冷的天,不要凍壞了?!?p>  春喜起身朝窗外看了看,說道:“我去找找吧。就這么大塊地方,能跑哪里去?!?p>  林大叔在里屋聽見了,喘著氣道:“快去快回。外面冷,多穿件衣服?!?p>  春喜裹緊了棉襖,套上草鞋,抬頭見黃先生一臉擔憂之色,便道:“先生要不先在我家等等,等我們回來再走不遲?!?p>  單說春喜一人冒著寒冷尋找小義。天寒地凍,所有的人都縮在家里,不愿外出,小徑上小義的腳印還清晰可見。春喜順著腳印的方向,一步一滑地走上山坡。走到那片桑樹林時,不見小義的蹤影,卻看見一大捆柴火丟在雪地里。

  “小義!小義!”春喜大聲喊著,除了一陣寒風吹散樹枝上的積雪簌簌的落在地上,什么動靜也沒有,四周一片寂靜。春喜滿腹疑惑,焦急四顧,忽見枯草叢中有一溜腳印沿著被竹林掩映的小徑朝山坡下去了,于是毫不猶豫地撥開樹叢,深一腳淺一腳地順著腳印往下走。

  尚未走得多遠,忽見坡底下竟有人正在往上走。春喜心頭一驚,定睛看去,來人是個中年道士,一襲青衫,背著寶劍,一手抱著個小小的人。再看,那小人不是小義是誰!

  道士抬頭望見春喜,三兩步跳上山坡,方立定便急急問道:“姑娘可是住在附近?”

  春喜連連點頭,指著小義道:“他是我家的弟弟。道長,他,他這是怎么了?”說著伸手探去,只覺小義臉頰冰涼,渾身顫抖。春喜喚了他幾聲,毫無反應,頓時心下大駭,話也說不出來。

  道士道:“他中毒了??鞄胰ツ慵?,我?guī)退焸??!?p>  二人一路小跑回到桑園村。春喜推開屋門,上氣不接下氣道:“快,快救他!”屋里的人都驚得圍上前來。林大叔在里屋看不見發(fā)生了什么,急得直咳嗽,大娘連忙跑去關照。黃先生柱杖上前焦急探看,見那道士動作迅速,將小義平躺到火爐邊的地上,三兩下解開了他的衣衫。小明就立在近旁,倉促間瞥見道士的左袖竟是空的。

  將小義的衣服脫去之后,幾人都嚇得愣住了,只見他整個肩頭烏紫一片,胸口劇烈起伏,不僅面如死灰,連渾身的肌膚都蒼白黯淡得可怕。

  道士從腰間摸出一個布囊,說道:“快去燒點熱水,取些干凈的布來?!笔种胁煌?,從布囊里取出一只皮匣子,展開來,里頭是一排長短粗細不一的銀針。

  小明認得這些東西。江湖人中多有通醫(yī)術的,常備針藥,既能自救也能救人,于是不待道士吩咐,連忙將爐子里的火苗扇旺。道士看了他一眼,點頭致謝,取出幾支長針,在火上燒過,依次扎進小義身上。

  少頃,小義的傷口中慢慢地滲出幾股黑臭的污血,道士用熱水擦了,又從布囊里取出一把小刀,對春喜道:“麻煩姑娘把弟弟按緊了,我要把毒鏢剔出來。”

  春喜咬了咬牙,用力摁住小義的兩只胳膊,見道士將小刀在爐子上反復灼燒,不安地問:“他能受得了么?”

  道士道:“他一時還醒不過來,以防萬一,別讓他動。”扭頭對小明道:“你也來幫忙。”

  春喜和小明屏住呼吸,額頭上都沁出汗來了。道士手法嫻熟,三兩下便將嵌在肉里的那顆尖頭挑了出來,幾人仔細一看,那暗器只有指尖大小,形如桃核。道士松了口氣,道:“幸好,幸好。沒有傷到要害?!碧嫘×x清理了傷口,又從布囊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些黃色粉末抹在傷口上,包扎了,這才席地坐下。

  黃先生上前深深作揖道:“多謝道長仗義相救。敢問他這是遇上了什么事?”

  道士嘆道:“貧道追蹤一伙蠻夷妖人至此,在山間交戰(zhàn),而這小兄弟正好碰上了,被妖人亂鏢所傷。唉,真是飛來橫禍?!?p>  “他的毒,能解嗎?”小明惴惴問道。小義此時呼吸已平穩(wěn)了,可臉色依舊慘白。

  “這是要命的毒。幸好救得及時,沒有深入骨髓,不過要治好也非一兩日的工夫?!钡朗克紤]少頃,又道:“醫(yī)治他需要幾樣少見的藥材,恐怕要到大城鎮(zhèn)里才能尋著。我腳程快,諸位若信得過貧道,我這就帶他去城里尋藥。”兩旁一瞧,只見老幼,也不知這屋里誰該拿主意。

  這時,大娘從里屋出來了,方才外面的說話她都已聽見,這時不待春喜解釋,連連點頭道:“就依道長的罷。趕緊救他要緊?!?p>  事不宜遲,眾人將小義包裹好,交給道士。臨出門時,才想起問那道士姓名。道士自言姓常,名正清,江湖名號獨臂天師??粗朗匡w一般攜著小義踏雪而去,轉眼間就沒了蹤影,眾人心里七上八下,只能祈求老天保佑。

  隔日,有村民發(fā)現(xiàn)了野地里四具衣著奇特的尸體,引起一片恐慌,官府派人來勘察,春喜家人不愿多事,閉口不提那道士,可心里越發(fā)的沒了著落。

  小明的病好了,小義的事似乎只能聽天由命。常言道:瑞雪兆豐年。而這數(shù)百年也難遇的天降大雪,其禍福難料呵。似乎不幸的事都隨著這場雪從天而降,春喜的父親自從臥床后便一病不起,母女二人日夜精心照料也無濟于事,大去之期恐在旦夕。

  小義被道士帶走已經(jīng)三天了。

  小明一早起身到林中打柴,天還是很冷,快要過年了,可一點兒喜慶的氣氛也感覺不到。天陰沉沉的,小道上融化的雪水浸濕了他的鞋子,凍得他雙腳麻木,可他還是咬著牙,掄起柴刀一聲不響地勞動。每日里看著春喜一家人悲哀無助的樣子,他心里很難受,卻又說不上什么安慰的話。小義生死不明,他也日夜難安,只有加倍賣力地勞動,減輕一點負擔。好不容易打完了一大捆柴火,天已經(jīng)大亮了,小明又渴又餓,卻也不愿耽擱,一鼓作氣背起柴向村里走去。

  剛走下山坡,忽然望見村里人頭攢動,還夾雜著東西被摔碎的聲音。他立刻放下柴火,奔了過去,在村口的大樹后就看見,春喜家出事了!

  只見屋里的家當一件件被摔出來,原本整潔的小院被糟蹋得不成樣子,春喜母女相擁立在門前。這時村民的議論聲隱隱約約地傳到小明的耳朵里。

  “唉,林老漢家可真是撞著災星了。老頭子眼看不行了,又遭了這樣的事。”

  “是啊,大戶人家的債也是好欠的?”

  “沒法子啊。這下可慘了!”

  “……”

  小明竭力透過人群的空隙向里面張望。

  門外拴著兩匹青驢,桑樹下站著個三十來歲員外模樣的人,身穿絳紫色萬字緞長襖,頭戴黑帽。身邊站著個矮小精瘦,黃臉皮薄嘴唇,手拿算盤的,看起來像個管家。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砸完了東西,立在院中。只聽員外說道:“鄒先生,你當場算給她們瞧。我秦某人從來不會敲詐勒索。”

  那管家十指瘦如干柴,算盤打得飛快,面無表情地和著算珠念道:“川貝母三兩,每兩十文,百合一斤,二百文,阿膠五兩……總共五貫三百文,外加利息一貫六十文,年前行善免債五百文,合計五貫八百六十文?!?p>  “你們怎么這般無理!”春喜狠狠地用袖子擦干臉上的淚水,“我總共賒過一次藥,不過幾百文錢。”

  “林姑娘,”秦員外心平氣和道,“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看在你家這些破家什的份上,就算它五兩銀子吧。你看怎么著?”

  春喜定了定神,大聲道:“給我們?nèi)齻€月,我還你的錢?!?p>  “三個月?”姓秦的冷笑道,“有誰可曾聽說過欠債過年的?”

  “那你要怎么樣?”春喜氣得連聲音也發(fā)抖了。

  “林姑娘,別生氣,有話好說,反正也不過這幾兩銀子。這樣吧,你到我家去做一個月丫環(huán),這債就一筆勾銷。”

  “不行。我爹沒人照顧。反正我總是還清你的錢還不行嗎!”

  “可惜我向來沒有賒債過年的習慣,就算是告到縣太爺那里去,你也沒話好說?!毙涨氐纳舷麓蛄恐合?,“再說,你能賺五兩銀子?”

  春喜見他目光輕薄,又急又氣:“話已經(jīng)說清楚了!我還你銀子。你們快點走!”

  “呵呵,”姓秦的盯著面紅耳赤的林春喜道:“林姑娘,其實我今天可是專程為你來的。你若嫌丫環(huán)不好,那么做姨娘總不虧待你了吧。銀子的事我就不提了,你和你娘也不用守著這個窮村子……”

  未待姓秦的說完,春喜掙開母親的手,從地上撿起半個破罐子,用盡力氣朝員外臉上砸過去??墒撬て?,砸在了瘦管家的腳上。痛得那個鄒先生“哎喲哎喲”直叫。家丁們一下子圍攏了過來。

  “你這臭丫頭!”秦員外著實吃了一驚,忍著怒火一甩袖子道:“哼!走著瞧。三天后,要么還錢,要么走人!你們自己看著辦吧!來啊,我們走。”

  “老爺,”瘦管家拉了拉員外的袖子,在他耳旁輕聲嘀咕了幾句。只聽姓秦的說道:“有個半死不活的老爹,跑不了。我們走!”說罷跨上驢子,一行人揚長而去。好心的鄰居們在一旁勸叨著,幫忙收拾殘破的家當。

  這時小明趕快拾回柴火,跑了進來。

  春喜還是很激動,上前扶住仍舊淚流滿面的母親道:“娘,別哭了??抟矝]用,還是快點商量出個辦法來應付才對。”

  大娘抹淚道:“想辦法,我們兩個弱女子,無依無靠,又能有什么辦法!”

  春喜扶著母親走進屋里。村民們紛紛散去,誰也幫不上什么忙。

  小明把柴擱在門前,輕輕地走了進去。春喜母女正在清點著堂屋里的家什。

  小明上前問道:“姐姐,出什么事了?那些人是誰?”

  “來,我告訴你?!贝合舶研∶骼綇N房里,遞給他一碗熱飯。

  “爹生病,我到鳳山鎮(zhèn)上去抓藥。鳳山鎮(zhèn)上的藥鋪小,有幾樣沒貨了。那天那個姓秦的和他的管家剛好進來,然后,說他家有藥材,就是貴些。我錢不夠,那姓秦的說讓我先賒著。誰知道,誰知道原來那秦家竟然是鳳山鎮(zhèn)的惡霸!”她連連嘆了幾口氣,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低頭道:“都怪我太輕信別人。剛才我又砸了他的管家,若是他們告到縣太爺那里去……”她的聲音漸漸低得仿佛自語,皺緊了眉頭。

  方才院子里的對話小明雖有些一知半解,但也明白事態(tài)已經(jīng)很糟了。只好安慰道:“姐姐,一定有辦法的,我們趕快想想。”忽然念頭一閃:“救小義的那個道長,他本事大,若他來我們說不定就有救了?!?p>  “可他們都去了好幾天了,還沒一點音信,怕是等不及了!”春喜坐立不安,轉了好幾圈,跺腳道:“要不去請黃先生來商量商量?”

  “好。我這就去!”

  小明剛跨出門,就看見黃先生柱著藤杖向小院走來。

  “爺爺!”小明喊道,“我們正要找你呢。”

  黃先生歇了一口氣道:“林姑娘家的事我都知道了。所以,趕來看看能不能幫上一點忙?!?p>  將先生迎進堂屋里,三人圍坐在方桌前。大娘仍舊在里屋照看不省人事的林大叔。

  黃先生道:“春喜姑娘,我看這個地方你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得盡快離開才是。你們家還有親戚嗎?”

  春喜想了想道:“附近是沒有,只有個姑姑在浙江臺州,以前是開茶鋪的,現(xiàn)在不知怎樣了,爹和她分別已經(jīng)十幾年了。”

  “無論如何,總是要先離開,只是浙江路途遠,令尊又重病在身,如何去得?!秉S先生捋著白胡須。這時,大娘撩起門簾走了出來。

  春喜關切地問道:“娘,爹怎樣了?”

  大娘搖了搖頭,紅腫的眼睛里又淌下淚來,“唉,你爹自從昨天晚上就一直昏迷不醒,看來……”

  春喜低頭不語,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春喜抬起頭來道:“其實,這禍事都是出在我一個人身上。實在不行,我就去秦家?!?p>  “不行,不行!這萬萬使不得!”大娘拉著她的手道,“我和你爹就是拼著老命也不會讓你去的。要不你先躲躲吧,對了,你爹的朋友,金谷縣的劉捕頭,他是個好人,不如你先去他那里避避?”

  黃先生點頭道:“這法子倒是可以?!?p>  大娘也點頭:“這樣吧,你明天就走,家里的事我來料理。你和小明一起走,路上也好有個照應?!?p>  四人隨后仔細商議了一番。危難近在眼前,縱然有后顧之憂,也無法顧得周全。傍晚鄰里的幾位大嫂前來看望母女二人,大娘對她們道,若實在沒辦法,春喜就答應去秦家。眾人哀嘆,都說這世道,窮人家的姑娘沒有什么余地可尋。

  深夜,春喜守在病危的父親身旁,若有所思。以往的平靜生活都已一去不返了。望著父親那毫無生氣的慘白的臉,不敢去想一片空白的未來,天廣地大,竟不知容身何處,一時間,依戀,自責,茫然,種種情感翻覆于心中,禁不住潸然淚下。

  現(xiàn)實不容人情,林大叔翌日就撒手西歸了,沒給妻女留下只言片語。

  清晨,春喜一人獨自坐在門檻上黯然傷神。小明想上前安慰她幾句,可又不知如何開口,靜靜立在她身后。為何災禍總是落在善良人們的頭上,小明默默地想起自己的往事。

  “姐姐,我們該動身了?!?p>  春喜抬起頭看了看天,緩緩道:“我真不知道今后該怎么辦才好?!?p>  “我,也不知道。”小明低聲道,“說不定很快就會有著落的。”

  春喜輕輕一嘆,站起身來。

  屋里慘淡而清冷,大娘已把春喜和小明的隨身細軟打點成兩個小包裹,從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鐲,塞在春喜手中,道:“咱們家只剩下這個還值些錢,可要好好保管?!比缓髮⒁惶紫吹冒l(fā)白的衣服交與春喜,“你試試穿著。”

  春喜接過衣服與鐲子走進里屋。過了一會兒,只見她一身男裝打扮走出來,臉上抹了些鍋灰,問道:“還行吧?”

  小明點了點頭。大娘幫春喜掖了掖帽子,叮囑道:“這一出去就要千萬小心。不要和陌生人搭話,快些走,找到劉捕頭就沒事了。”這才將打點好的包裹交到兩人手中,“里面有些干糧,你們拿好了?!?p>  “娘,放心吧。我們在縣城等你。你自己也要當心啊?!?p>  “時候不早了,你們快走吧。”

  春喜和小明悄悄地從后門溜了出去。屋后是一片平坦的小坡,幾棵矮小的桑樹凌亂生長,灰褐色細瘦的枝干在清冷的薄霧中隨風微微顫動。坡上有幾叢枯竹,兩人在剛挖的土坑前駐足了一會兒。春喜的父親尚未下葬。可憐林大叔辛勤一生,死后卻連一副薄皮棺材也來不及準備。

  小明又想起音訊全無的小義,希望常道長能夠為他找到藥材。有道長在,至少他不會再被壞人欺負了。

  春喜抹了一把眼淚,拉起小明道:“走吧。我們還小,以后的路還長,就像你說的,會有著落的。哎?黃先生給你的東西,都帶上了嗎?”

  “都在呢。”小明拍了拍他的包裹,“地圖和書都在這兒。我真的很舍不得黃爺爺,如果他也能和我們一起走就好了??上昙o太大了。走吧,我以后還是會好好讀書的?!毙∶骰仡^望了一眼村西頭的小屋。兩人走過小坡,不一會兒便看到山路了。

  依昨天商量出的計劃,春喜和小明趕去金谷縣城投奔劉捕頭,暫時在縣城里落腳,等大娘安葬了林大叔之后,三人再從長計議,想辦法去浙江尋找春喜的姑姑。倘若常道長能快些把小義治好帶回來,四人尚能團聚,若趕不及,也只好聽天隨運了。

  天色尚早,路上沒有行人。春喜不放心地拉了拉帽子,問道:“小明,你看我像嗎?”

  “別人應該看不出來。”

  “從現(xiàn)在起,不許叫我姐姐。”

  走了個把時辰,路上漸漸有人來往了。前些日子突如其來的寒冷已經(jīng)消退,新年指日可待。農(nóng)村里的人借好天氣忙碌奔走籌備年貨,山路上能看見提籃挎包的,時而還有騎毛驢的搖搖晃晃經(jīng)過。太陽升得高了,兩人才記起他們還沒吃過早飯,肚子里咕嚕直叫。前面是個三岔路口,路邊有個小茶棚,已有兩三人坐在里面。他們沒錢買茶喝,只好從田邊的小溪里撈一點水解渴。旁邊有突出的田埂,正好可以坐下歇歇腳。兩人撿了一處干凈的地方坐下,一人拿出一塊米糕啃了起來。

  “哥哥,”小明咽下一口糕道:“等我們到了金谷縣,當?shù)搅隋X,就去買一對爐子和鍋,等嬸嬸與我們會合了,就可以開始做買賣了。這樣的話,即使你姑姑已經(jīng)不在臺州,我們也不怕?!?p>  “嗯,就怕當?shù)降腻X不夠?!?p>  兩人正說著,只見對面岔路上來了一匹驢,驢背上坐著的正是秦家的鄒管家,旁邊跟著兩個家丁。

  春喜一下子緊張起來,急忙背過身去。聽見鄒管家大聲道:“坐下歇歇腳!”

  小明輕輕對春喜道:“別怕,他看不出來?!?p>  “真的?”

  鄒管家在茶攤里坐下,要了三碗茶,和兩個家丁聊了起來。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只能隱約捉住幾個詞兒,像:“……不還錢,就要了他家的地……”

  春喜低聲道:“那秦家的都不是東西?!毙∶鞒钄偵厦榱藥籽郏溃骸八麄冋龑χ覀円矝]看出什么,你扮得很像?!?p>  “你說村里能混過去嗎?”春喜還是有些不安。

  “能?!毙∶麟m然也擔心,但還是硬著頭皮鼓起勇氣。

  “唉,走著看吧。”春喜背起包裹。

  兩人拍拍衣服,朝通往縣城的路上去。聽了大娘的話,一路平安,傍晚時分,已遠遠地望見縣城的門樓了。兩人一步也不耽擱,加快腳步朝城里趕,直到踏進城門的一刻,才松了一口氣。

  距春喜上次來金谷縣已經(jīng)兩三年了,她對這兒有些陌生。小明倒還跟林大叔來過兩次,依稀記得去劉捕頭家的路,于是循著記憶拐過幾條小巷,順利地來到劉捕頭家門前。可敲了半天的門,沒人應聲。兩人有些著急,又不知該怎么辦,猜想興許劉捕頭還沒回來,只好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等著。

  待到天黑也沒人來,直到有鄰居出門他們才知道,原來劉捕頭出公差去了,明日才回。不過鄰居大娘好心,看他們無處可去,便讓他們在廚后的小間里將就一晚。二人走了一天的路,早就疲憊不堪,有了個棲身之處,很快就睡熟了。

  半夜,小明起身到廚房外小解。夜里變了天,烏云沉沉,什么都看不清,完事后迷迷糊糊地摸黑回去。突然,只聽噗的一聲,墻邊跌落了一塊磚。

  小明一驚,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見暗綽綽的角落里閃過一個人影。他心頭猛跳,張口欲喊,卻來不及了,那人影撲上前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將他提起來就跑。小明死命掙扎間,后頸一麻,驀的沒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車轱轆的吱扭聲。

  他微微睜開疏松的眼皮,腦袋里糊里糊涂的,像在做夢一樣。四周漆黑,時不時一陣顛簸,有風鉆進來拂過面頰。舌頭動不了了!小明驚醒,發(fā)現(xiàn)嘴被塞住,手腳也被捆得麻木了。

  不好!這時他回想起晚上發(fā)生的事,自己被人綁架了。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起種種坊間傳說。曾經(jīng)過著四處漂泊的日子,他記得母親跟他提起過人販子的事,莫不是真的遇上了!就在心亂如麻時,聽見外頭有人說話。

  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聽去。有兩個人,操著奇怪的口音。一人道:“也不知能賣多少錢?!?p>  另一人道:“看模樣還算俊,管他呢,賣多少是多少。命都差點沒了!還想他娘的錢。”

  “唉,也是。好歹還撞上個貨,要不然忙活半天,都不夠兩天的飯錢。怎么跑到這么個窮地方來!”

  “幸好你我哥倆沒跟著壇主走。你看,壇主在我們教里也算是數(shù)得上的人物,結果還不是被那道士抹了脖子。走吧,走吧!”

  小明聽得一愣,心想:難道這兩個人同害得小義中毒的怪人是一伙的?

  “走!等到泉州出了貨,我倆就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混那勞什子的江湖了!”

  “對了,去看看他醒了沒。”

  話音未落,一人掀開了蓋在小明身上的氈布,陽光刺來,小明瞇起眼,見一張臉湊了過來,還帶著臭烘烘的氣息。

  “嘿,醒了?!蹦侨松斐龃笫职研∶饕话丫具^來,拔了他嘴里的布。

  小明喘了數(shù)口氣,沖著他喊道:“放了我!”

  那人獰笑一聲,“小子還挺倔?!贝笫忠荒?,把小明臉頰捏得生痛,合不攏嘴,抓過一只水袋,朝小明嘴里倒了幾大口,又掰了幾塊米餅狠塞進他的喉嚨,道:“給我乖乖睡著,到了泉州就放你?!辈淮∶饔袡C會反抗,一顆藥丸滑進了他的肚子,沒過多久,便頭暈眼花埋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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