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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十一章 東風借力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4134 2020-02-28 10:42:31

  年年春景最宜人。東風乍起,滿城新綠,郊外春草絨絨,黃花吐蕊,而三年一度的京城會試為這春景又增添了文華氣象。初到京城尚是雪后陰寒的天氣,一月后已然春意沁人。會試便在這冬春交替之際有條不紊地結(jié)束了。

  話說三年前大考前夕,京城里曾鬧出多名監(jiān)生憑借朝中門路賄賂官員被人匿名揭發(fā)的大案,當年的主考禮部尚書胡瀅以及一干同考官員都差點牽連下獄。正因那次事件,今年的大考格外嚴謹,從各地申報參考生員到答卷審閱,一律匿名。前科陰影之下,胡瀅謝絕了主考之職,推薦素以耿直廉潔聞名的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王文。

  北方早春晝暖夜寒,風大時更是十分干燥,東方炎身子單薄,又不喜北方飲食,初來時甚是水土不服。丘胤明雖不忌這些,但因久居南方,也不太習慣。幸得來得較早,有足夠時間休整。初試在二月初九,其后兩試皆間隔三日而行。十年寒窗為博龍門一躍,至此最后關(guān)頭,亦有難關(guān)重重。太祖時立下定制,會試沿襲唐宋舊規(guī),分為三場,第一場考《四書》,有“義“三道,“經(jīng)義“四道,第二場考“論”,“判”,“詔”,“表”,第三場為經(jīng)史時務(wù)策。

  既然接受了東方家的好意,丘胤明便鄭重其事,將多年積攢的文墨淋漓盡致地揮灑在貢院的考場之上。從初試那日懷揣假行文入場時的忐忑不安,到最后一試的淡定自若,他簡直快忘記自己是假舉人的事實。九日大考之后,兩人驅(qū)車郊外,在西山古剎中小住了幾日,回來的這天,正是發(fā)榜之日。

  剛進城門,似乎就能感到一絲特別的熱鬧氣氛,漸至鬧市,便看見許多參加會試的舉人監(jiān)生成群議論,有哭的,有笑的。二人不約而同地緊張起來,相互沒有說話。東方炎雙手合握,臉貼車窗向外張望,丘胤明端坐車中,雙手置于膝上,卻忍不住揉著衣襟,豎起耳朵。

  只聽人群中有人說:“知道嗎?新科會元姓東方,叫什么東方炎來著?!?p>  這時,墨竹也回頭欣然道:“他們在說你呢,少爺,你考中了會元!”話音未落,王鏢頭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朝他們呼道:“大少爺,丘公子,你們都中了!少爺高中會元,丘公子第六名。”

  車窗外鬧哄哄的,東方炎興奮地對丘胤明道:“聽見了么,你考中了!”那神情語調(diào)顯然比得知他自己考了第一還激動。

  丘胤明此時卻說不出話來,這來得太突然了。雖說舉人是假,可一旦進了考場,期待便也如野草一般抑制不住地生長起來,若說起先這份期待還有些模糊,如今卻是真真切切地擺在眼前,觸手可及,真實得讓他感到恍惚,聽東方炎在一旁道:“接下來我們可要好好準備殿試了。”他只是點了點頭。

  王鏢頭穿過人群走到車前,說道:“張榜的地方擠得要命,你們不用去了。這真是大喜臨門呀!大少爺,我看得趕緊回去通知老爺和太老爺。丘公子,恭喜,恭喜!”

  東方炎笑道:“不忙,不忙,我們先回客棧。還沒考完呢,等殿試后再回去通報不遲?!?p>  剛回客棧沒多久便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個官差。官差亮出禮部公文,原來三月初一殿試前一日,新科貢士們還要到禮部學習進宮面圣的禮儀。二月廿八一早,禮部尚書胡瀅一臉榮光地面見了一百五十三名新科貢士。胡尚書七十多歲了,是位三朝老員,溫文爾雅,說話很慢。儀制司的官員花了半日將進宮殿試的規(guī)程,禮儀,服飾等等向貢士們仔細講習了幾遍后方散。

  初一清晨,紫禁城外承天門前,所有貢士肅立于門外等候進宮,前后有禮部官員督視。丘胤明慢慢轉(zhuǎn)眼打量著皇城正面,承天門高大宏偉,朱紅色的城墻在朝陽中巍峨雄壯,堂皇奪目。想自己月前仍是一介江湖草莽,如今卻佇立于天子門前,機緣奇巧,如夢似幻,不禁令人遐想連連,冥冥之中,可有定數(shù),忽又想起母親生前所愿,一時里心瀾澎湃。

  正遐思間,滿是銅釘?shù)闹炱岽箝T“吱呀呀”地敞開了,走出幾名內(nèi)廷官員,沒人說話,眾人開始緩行向內(nèi)。長而寬闊的甬道邊端立著御林軍,神氣威武,黑纓長槍刃尖雪亮。眾人目不斜視地魚貫而入,緩緩走過端門,午門,皇極門,經(jīng)過武英,文華二殿,又從皇極殿旁經(jīng)過。

  皇極殿高立于漢白玉石階之上,華柱林立,金黃色琉璃瓦下,朱藍彩繪絢麗非凡,皇家氣勢傾然壓人。一行人進入建極殿,殿中早已設(shè)好矮桌,蒲團,筆墨紙硯。一百多人依次立到桌邊。隨行的官員退出門外,只有禮部尚書胡瀅仍立于前。建極殿雖然大門敞開,但并不明亮,正前方幾級臺階上一張寬大的紅綢烏木大椅便是御座,兩邊青色垂幔及地,紫銅雕花爐里青煙升騰。所有人屏氣斂容,垂手而立。

  站了約有一刻,只聽身后靴聲響動,兩排紅衣白靴,腰掛五彩繡刀的侍衛(wèi)從后面走進殿來,分列于大殿兩側(cè),大約就是錦衣衛(wèi)。同時,一行綠衣監(jiān)使從殿后陸續(xù)走進,最后面走著一名手持拂塵的司禮太監(jiān),尖著嗓子道:“跪迎圣駕——”

  眾人跪下,雙手扶地,丘胤明附臉細聽四周的響動。過了半晌,方聽見絲袍相擦的聲音從殿后由遠及近,司禮太監(jiān)高聲道:“圣上駕到——”

  眾人不能抬頭,但聽胡尚書道:“臣啟奏陛下,本科會試共取貢士一百五十三名,現(xiàn)于殿下敬候陛下賜題?!?p>  皇帝道:“胡愛卿平身,賜座?!?p>  那嗓音有些單薄。丘胤明跪著什么都看不見,只覺殿里安靜了片刻后,有人從玉階上走下,胡尚書起身接過什么東西,想必是皇帝親筆書寫的考題。果然,聽胡尚書朗聲道:“景泰五年殿試,御筆親賜試題,曰:虞慶詘匠而屋壞,范睢窮工而弓折。求實者,古今一也。明主治國,借古之精義,衡天下萬事。試問何以變通?行以功用為的,試借一二時事論之。文題自擬,字數(shù)不得過五百,兩個時辰為限。”

  讀罷,皇帝宣道:“開考。”

  所有貢士齊呼萬歲,起身入座。在抬起頭來的一剎那,丘胤明的目光很快地劃過龍椅之上,其人不過三旬,面容白凈,略帶憂愁之色。

  大殿中一片沉寂,沒有人敢咳嗽一聲,靜得仿佛能聽見御座旁沙漏的聲音。方才聽題時,丘胤明已有了文章的大概,心中有幾分驚訝,這題出得相當出人意料,生恐筆下有疏漏,仔細揣測了好一會兒才立筆而書,字句精工。

  一個多時辰后,便不斷有人起身交卷。丘胤明文章將成,卻沒墨了,于是借磨墨之時掃視身旁,見人已去大半。抬眼又看,坐在前面的老兄背后衣衫都濕透了。誰都知道殿試無人會落榜,這么緊張有何用?或許是今年的題有些出人意料罷。他沒理會,添上墨幾筆寫完,將文章通讀一遍后,起身上前承于禮部尚書,又向皇帝叩拜三下倒退出門。司禮太監(jiān)見他雖低著頭,但毫無維諾拘謹之相,不免朝他多看了幾眼。

  次日一早,墨竹上街買回早點,東方炎多睡了一會兒,才漱完口。墨竹進屋,早點還沒來得及放好,就口若懸河地說起了在街市上聽得關(guān)于昨日殿試的傳聞。原來外面謠傳說今年殿試的題目是現(xiàn)任太子少保的兵部尚書于謙向皇帝建議的,有意別出心裁。結(jié)果有趣了,近一半的人考得焦頭爛額,但也不乏自鳴得意的。參加殿試的人相互打聽,似乎能給自己添些底氣。居然短短半天時間,就有不同的人對試題作了五六種解釋,還爭論不休,真是前所未聞。

  說來也奇怪,按慣例,殿試后三鼎甲的名次在傳臚唱名之前就由禮部通知本人了,但今年似乎沒有。殿試后三日正午,入榜進士身著禮部供給的清一色禮服跪于建極殿外迎接圣駕。丘胤明穿著那身極為寬大的青色羅袍,跪在右邊第三,東方炎跪在第一位。沒猜錯的話,這也許就是一甲三進士的次序。想到這里,他不禁心中五味翻涌。

  白石地面上陽光刺眼,每個人背上都曬得熱乎乎的,就這么看映在地上的人影漸漸變短,忽然音樂聲響起。奏樂的是建極殿正前六十四名教習太監(jiān),立于大呂樂律演奏的方位,以琴,笛,箜篌等合奏。每次“傳臚大典”之前都要演奏這樣的禮樂,四平八穩(wěn)的樂聲響徹殿宇,人心隨之繞梁。

  不多時,樂聲漸止,余音未落,殿前忽有司禮太監(jiān)高聲道:“圣上駕到——”細樂聲又起,與方才韻律不同。只聽主持大典的禮部尚書胡瀅,會試主考王文,連同三四名禮部官員帶頭高呼萬歲,所有進士亦一齊扣下頭去,齊聲道:“萬歲!”

  寶座上略顯蒼白的皇帝微笑道:“王文?!?p>  “臣在?!?p>  “你來宣讀一甲名冊?!?p>  皇帝身后的太監(jiān)立即捧出一本紅面金冊,王大學士雙手接過,謝恩起身,走出殿外,翻開金冊。殿下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文沉下一口氣,高聲讀道:“景泰五年殿試一甲第一名進士,東方炎?!?p>  這是許多人意料之中的。

  “一甲第二名進士,楚駿。”

  丘胤明深吸一口氣,果然沒猜錯。

  “一甲第三名進士,丘胤明?!?p>  他全身一緊,聽見自己的名字在皇宮大殿前被這樣宣讀出來,恍如夢中。

  “一甲進士出班迎榜——”在司禮太監(jiān)長長的聲調(diào)中,狀元,榜眼,探花三人起身出班,在贊禮官的引導下踏階上殿。耳旁樂聲縈繞,四周金翠華美,丘胤明走在最后,仿佛被無形的繩子牽著步入大殿。忽念當初,道長有意無意地指引他常習些科場文章,當時不以為意,何曾料到竟有今日。

  三人入殿,向圣主天子深深地叩首。東方炎接過金燦燦的新科進士皇榜,帶頭在音樂聲與太監(jiān),官員們神色各異的注視下退出建極殿。胡,王兩位大典主持親自將三人送出午門,其余一百五十名進士尾隨其后。早有應(yīng)天府尹在午門外迎接,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出端門。

  應(yīng)天府官員捧上紅帶金花,三鼎甲穿戴一新,從承天門大門堂皇而出。遠遠看得見金水橋那一邊的鬧市口人頭攢集,老百姓伸長脖子爭相觀看,沸騰的人聲飄到了承天門上。應(yīng)天府尹已派人將東方炎接得的皇榜飛馬至長安街張貼于市。

  對于京都的老百姓來說,三年一度的簪花游街都是件盛事。這天艷陽高照,長安街上男女老少擠在街邊的大小店鋪前,側(cè)著肩,仰著頭,向紫禁城方向張望。嗩吶銅鑼聲徐徐地由遠及近,人群開始興奮起來。二十多名官差奏樂前行,狀元身披紅綢,馬頭上系著紅花,走在前頭,榜眼,探花依次隨后,在道旁百姓的歡呼擁擠中緩緩向前。

  丘胤明坐在馬上,漸漸適應(yīng)這份說不清是真還是假的榮耀。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金榜題名”陰差陽錯地把他推向了仕途,讓人驚也不是,樂也不是,或許真有命運天定。事既至此,身不由己,他盤算著日后的事情。無論如何,現(xiàn)已謀得正業(yè),天知道還會發(fā)生什么,也許真的有機會做一番事業(yè)。

  傳臚唱名,迎榜游街,簪花飲酒,整整耗了一天。丘胤明和東方炎都沒有機會說上一句話。好不容易待到日落時分,用銀子打發(fā)走了應(yīng)天府的官差,與榜眼告別后,兩人步行回到客棧。誰知客棧里頭早已結(jié)紅綢,掛彩燈,客棧的主人親自趕來為狀元與探花慶賀。大廳中擺下一大桌宴席,許多店中的住客都來為二人敬酒,折騰到很晚。

  第二天一大早,東方炎代表所有新科進士在早朝時上表謝恩,其文采精華,讓所有在場館員嘆服?;实郛敿磳|方炎授為翰林院修撰,榜眼楚駿與丘胤明同授翰林院編修之職。散朝后所有新科進士在會同館大宴一場。

  東方炎這下可忙壞了,王鏢頭已飛馬回南京報喜,身邊只有墨竹與另一位李鏢頭。即將到翰林院上任,可連個住所都沒有。丘胤明也很為難,要在京城安家了,不知從何下手。宴會上得知楚駿亦是只身一人遠自貴州而來,于是三人約定一同先去拜見老師王文。

  從會同館出來,三人帶著拜帖到王尚書的府上。府第不大,坐落在大明門外棋盤街邊一條頗為清靜的胡同內(nèi),旁邊多是中戶人家的宅院。走到門前時,只見門口停著一頂官轎,似有人在訪。三人商議了,還是遞上帖子。不一會兒仆人回出門外說,主人有請。

  庭院中擺著些盆栽,青瓦白墻極是素凈,幾名灰衣家丁穿梭其中。房柱已有幾處掉了漆,藕白色素絹糊窗,綠紗幔,木珠簾,清雅簡樸。三人在仆人的帶領(lǐng)下走入二門,在一間書房前止步。仆人敲門進去,門開的瞬間,房中傳來談笑聲。即時仆人回出來道:“三位老爺請進?!?p>  三人整整衣冠,跨步入內(nèi),抬眼看見正面便椅中兩名五十多歲的人正在飲茶。其中一人是王文,另一位身著便服,三股長須,雙目有神。三人一同座上二人作禮。

  東方炎開口道:“學生拜見老師。未知有貴客在訪,多有打擾?!?p>  王文笑道:“不妨。你們不認得這位?”一邊指著身旁的中年人道:“他就是兵部尚書于大人。”

  三人一驚,趕忙恭敬作禮。

  于謙的名字早有耳聞。大約六年前,瓦剌國太師也先攻破了邊關(guān),當年的英宗皇帝聽信太監(jiān)王誠的讒言,御駕親征,結(jié)果被也先于土木堡一戰(zhàn)中俘獲,瓦剌大軍南下,眼看BJ城危在旦夕。當時于謙任京師五軍都督,不顧許多大臣反對,堅決死戰(zhàn),終于保住了皇都。后來也先兵敗,英宗被救,都拜他的功勞。而且于謙為官剛正清廉,也是朝野盡知。三人今日得見其人,都慶幸來得正是時候。

  依次就座,王文饒有興趣地問起三人的家境,入學等等。丘胤明雖然真心不愿欺騙這位和氣近人的王大人,但實在不可以實相告,只得編造了一通。榜眼楚駿的家鄉(xiāng)在山東,家道中落,只有老母與妻子在家,這次變賣家產(chǎn)進京趕考,千辛萬苦總算不負有心人。王文對三人甚為贊賞。于謙在生人面前不茍言笑,但看得出他對今年的一甲進士挺滿意,陪在一旁寒暄了一杯茶的功夫方起身告辭。

  王文得知三人在京城尚無住所,于是馬上招來老管家,吩咐幫他們在翰林院附近安置宅院。

  閑談了近一個時辰,三人方辭別王大人,從府中出來,楚駿自回客棧,丘胤明與東方炎一路閑談在街中緩行。東方炎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說道:“王大人想給你做媒,你為何謝絕?怎么說你也早該成家了?!?p>  丘胤明岔開話題道:“你沒想過,萬一禮部回江寧府去通報,再一詳查,查出什么端倪來,我麻煩就大了?!?p>  “嗯,這倒也是。”東方炎道,“那你打算怎么辦?”

  丘胤明道:“先把官做起來,真的出事了再說。我自有脫身之法。”

  第二日一早,王大人的管家便送來了租房契約,房子果然很好,大小正合人意,離翰林院只有兩個街口之遙,三戶近鄰,其中兩戶還是左右相連的。丘胤明和東方炎便選了相連的宅院,而后又邀楚駿一同登門拜謝王大人,不在話下。

  丘胤明的房子最近街口,推開大門,正面是間空空的客廳,左右各有兩間耳房,房子看起來尚有七成新。正環(huán)顧間,忽聽有人在身后叩門,轉(zhuǎn)頭一看,門外站著個黑黑瘦瘦,三十來歲的人,滿面堆笑問道:“請問你是丘大人吧?”

  丘胤明尚未習慣“大人”二字,覺得別扭,只是點了點頭。那人立即道:“小人柴班,王大人家的劉管家說,大人府中缺人手,介紹小人來的,這是劉管家的推薦信?!闭f著,急忙將一封帖子遞上。

  丘胤明展開書信,尚未讀罷,聽柴班又道:“小人在京城官家做事已有十六年,有口碑的勤快人,大小家務(wù),收支記賬,里里外外俱能包辦……”丘胤明先見那信并不是專寫給自己的,這時聽他滔滔不絕地自夸,心中幾分好笑,便故意打斷他,問道:“慢著,你倒說說,為何來我家?你是專門來我這兒的,還是各處去碰運氣混口飯吃?”

  柴班愣了一愣,丘胤明質(zhì)問的眼神令他突然語塞,尷尬地笑了笑,又打了躬,道:“不是的,不是的。劉管家雖未跟我指明來丘大人家,可我聽說了,丘大人和另兩位新科老爺都是遠道而來的,而丘大人更是單身一人,舉目無親,故此先來丘大人家。”

  “哦。”丘胤明見他一臉老實相,實有些好感,卻有意打趣他,似笑非笑道:“看信上說,你之前也是做管家的,可真會挑人家,專挑人少好打發(fā)的?!?p>  柴班果然窘了,慌忙解釋道:“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先前在池太醫(yī)家里,上上下下可有二十來口人呢?!?p>  “那為何不在他家做事了?”丘胤明追問道。

  “唉?!辈癜鄧@了口氣,“怪我太多事太啰嗦,被太醫(yī)家老夫人嫌棄,說我整日東跑西跑沒事找事,日子久了自覺沒趣,就出來了。”

  丘胤明不在意這些,既合眼緣,心下已應(yīng)了,不再言語為難,點頭道:“你就先留在我家吧。只是家里的確沒人,怕你嫌冷清。”

  “不嫌,不嫌?!辈癜鄾]料到他這么爽快,面露欣喜,嘴咧得老大,躬身笑道:“多謝丘大人青眼,小人一定傾力效勞。”說罷,伸頭朝屋里瞧了瞧,又道:“房子倒是好房子,不過什么都沒有,真要好好地來布置一番?!?p>  丘胤明道:“我也才來,不如你跟我一同去看看,哪里缺什么勞你去置辦?!?p>  柴班跟在丘胤明身邊,殷勤地推開每一扇門讓他巡視,嘴里不停地說著:“看,這間客廳里的桌椅都是好木料,這里可以放幾盆花,這里掛張畫方好。那外頭可以讓傭人住。大人當心門檻。啊,這間可做書房,這邊有間小廳,那兩間是廂房。哎,再進這門,你看,這是內(nèi)院,臥室。那墻外頭是廚房。這兒還有個小馬廄。大人若嫌地方太小,后門外還有些小戶可以一并租下?!鼻鹭访鞯溃骸安挥茫呀?jīng)夠大了。我一會兒要去吏部,你先看看各處缺什么,開張單子?!?p>  柴班答應(yīng)著興沖沖去了,丘胤明立在中庭,心想:起家是樁麻煩事,這自找上門的管家雖是啰嗦了些,倒的確幫了大忙。不多時,柴班一路小跑,捧著張單子回來了,雙手遞上道:“這是即刻要用的家什器皿等物件,共五十八樣,其余的可日后慢慢增添,大人請過目?!鼻鹭访鹘舆^一瞧,那單子上密密麻麻,分門別類,相當仔細,比他自己能想到的完善得多,當下便不再多慮,將采買物件以及雇傭人的事全都交給了柴班去辦,自己則邀了東方炎同去吏部領(lǐng)取官服印信等物,例行公事后,回來已是上燈十分。

  剛走進胡同,就看見自家門前圍了好些伸頭探腦的老百姓,柴班正指揮兩名腳夫朝屋里搬東西,臉色甚有幾分尷尬。丘胤明快步踏進門,將柴班拉到門后,問道:“怎么回事?這些人在看什么熱鬧?”

  柴班支吾了一下,回道:“有人說,這宅子里鬧鬼,三年沒人住了。”

  “荒唐。你信?”丘胤明斜睨了一眼門外興致盎然的圍觀百姓。

  “我不太信這些。”柴班道,“在大戶人家做事也有十來年了,鬧鬼不是頭一回。就怕,傭人們知道了,不愿留下。大人要不要先見見下人?”未待丘胤明回答,便向里喊道:“哎!所有人出來一下,見過丘大人!”

  只聽腳步聲響,兩名家丁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圍著圍裙走來。柴班將三人的名字順口溜般說了一遍,又道:“大人,今天來不及了,明天我再去物色幾個人來?”丘胤明道:“不用了,我又沒有家眷,你們都去忙吧,各處布置好擦干凈了就行?!?p>  柴班答應(yīng)了,領(lǐng)著幾人手腳不停地忙到二更天,空屋已然打點得有模有樣。丘胤明心里對這個勤勞的管家很滿意。家丁是BJ城郊的人,廚房燒飯的老頭兒是鄉(xiāng)下來的,菜炒得不錯。兩名家丁聽說有鬼,顯得有些惶恐不安,那老頭兒倒一直樂呵呵的。

  晚間熄燈后,丘胤明靜靜躺在床上,耳邊不時地聽見樹枝嗶叭作響,于是坐起,推開窗戶向外環(huán)視。原來這內(nèi)院里的兩棵龍爪槐年歲久了,老枝錯雜,月光下若磷爪之影映在生有綠苔的地上,起風時晃動似有生機??瘴蓐幧?,鄰里一傳便成鬧鬼。

  翌日清晨,丘胤明將簇新的官服仔細穿好,來到東方炎的家里。東方炎亦整裝待發(fā)。二人頭一天上任,什么都覺新鮮,天色明朗,心緒高昂。

  東方炎對丘胤明道:“承顯啊,聽說你的宅子里鬧鬼?”

  丘胤明笑道:“房子好得很,只不過多年前有人不明不白死了,所以才有此等謠言?!?p>  東方炎道:“那些人說,我們兩家宅子原是一家,后來隔斷了。李鏢頭昨日想去雇幾個傭人來,聽說鬧鬼,都不肯來。真是可笑!承顯,過些時日我家會派人來,到時我派幾個給你。”

  丘胤明擺手道:“不必了。昨天,有個管家自薦上門,還真是個不錯的人。”

  兩人并肩走在街上,竟沒有一個老百姓注意他們。京城的官家太多,即便當了狀元,也就風光一兩天,之后只不過是個剛?cè)肓鞯男」佟6司碇嗯?,上面繡有小雜花,烏角帶,黑靴,毫不起眼。

  至翰林院,與其他官員相互見了面。翰林院位于會同館南,從大明門路經(jīng)太醫(yī)院便到,長長的十多進院落,匯天下藏書,經(jīng)史典籍珍本雜卷應(yīng)有盡有,規(guī)模壯觀。據(jù)同僚所言,這所謂領(lǐng)天下文壇,集才華于京師社稷的地方,乃是京城第一清閑的官府。大小官員每日撰寫編修文書史冊,若遇上盛大的政事典禮,才有些起草時文奏表之類的差事。先朝太宗皇帝為宣揚大明的繁榮強盛,召集天下文士編撰《永樂大典》,大典既成,翰林院已隨后清閑了近四十年,如今可謂與世無爭。二人多少有些失望,不過聽一些小官講,每屆新科三元進翰林院,大多在兩三年內(nèi)就升遷或外調(diào),大都不會長居此地。

  午后回到家,丘胤明剛進門,柴管家便急急跑來道:“大人,我昨天說得沒錯,那兩個小廝一早就跟我講,昨晚嚇得一夜沒睡。你看,剛才就走人了,我得趕快再去找兩個人來?!?p>  丘胤明卻慢條斯理道:“過一陣子再說吧。不過,若下人都呆不下去了,你呢?”

  柴班猶豫了一下,道:“大人要我留下,我自然不會走?!?p>  丘胤明笑道:“放心吧,沒鬼。明天去找些工匠來,把舊地磚都換了,樹木花草找人修剪一下。”

  柴班還是有點不放心道:“大人有所不知,街坊鄰居都說這屋子不吉利,若是翻磚動土的,恐怕……”

  丘胤明瞪了他一眼:“怎么?還要我請道士捉鬼不成?”

  柴班覺得他的眼神有些可怕,踟躕不語。丘胤明語氣緩和道:“別怕,有我在。明天按我說的去做,我給你雙倍月錢,別人講什么,隨他們?nèi)?。不過,不許再談神論鬼。”說罷,自己倒茶去了。

  柴管家暗自唏噓,這個探花老爺不得了。

  第二日早起至翰林院中正式上任。小官雜吏們來得很早,每日的奏章,詔書等不斷地從宮中送來,六部的公文也在此匯總收錄,日照窗欞的時候,綠衣小吏們已各就其職。

  丘胤明的工作便是將上面?zhèn)鱽淼奈臅诸惥幚?,以便抄入史冊。他手下有待詔,侍書各一人,昨日已見過面。公務(wù)室中左右皆是一人多高的大書架,實錄史冊整整齊齊的上下排滿,案頭新進的文書堆積如山。

  原來編修的職位已空缺近兩月,小吏們乘機偷懶,見到新上司,個個都裝模作樣地賣力起來,大清早便埋頭執(zhí)筆。楚駿告假回鄉(xiāng)接家人來京,丘胤明手頭的事務(wù)自然加倍。剛坐到案前,便有小吏捧來兩疊一尺來高的奏章,都是昨天送到的。大家沒空講話,忙了一個早晨,才做完了案頭公務(wù)的四分之一,丘胤明還想讓手下的人再干到中午,豈知幾人皆不買他的帳,紛紛找到借口脫身喝茶去了,最后只剩下丘胤明一人,對著一桌散亂的公文,連個磨墨的人都沒有。他心中有氣,翰林院清閑是幌子,上頭的學士是供著的,下頭的小吏是混飯的,自己夾在當中算是什么?百般無奈,眼見日上三竿,他走出公務(wù)室,來到放有茶水的偏廳。

  尚未到門口,就聽里頭聊得正帶勁兒。

  “你們看那新來的編修大人怎樣?”

  “不太像個好說話的?!?p>  “哎,新官上任瞎賣力,翰林院里頭折騰些什么?!?p>  “話不能這么說,人家可是新科探花!不過……聽說剛安家就住了幢鬼屋,哈哈哈?!?p>  ……

  丘胤明聽得很不是滋味,走到門外輕咳了一聲,里頭六個人一愣,那張著嘴的待詔也不言語了。四個小雜吏見他臉色不好看,馬上朝他點頭哈腰笑笑便溜了。那年輕的侍書趕忙放下茶杯,低頭出了門,待詔見人都走了,也整整帽子向外走。

  丘胤明沉聲道:“辦公時候誰讓你們聊大天的?”待詔不說話,擦擦鼻子回公務(wù)室里去了。丘胤明自己倒了半杯茶,一口喝下便往回走,剛走過公務(wù)室窗下,又聽那待詔在說:“他當他是誰呀?都察院御史?有本事跳出翰林院去……”丘胤明真想闖進去把那個待詔給揪出來,可一想,這樣一來對誰都沒有好處。于是忍著氣,輕輕推開門道:“知道我不好說話,就少說兩句?!睊吡艘谎劬o閉著嘴的待詔,四目相對,待詔趕緊移開目光,拿起筆抄寫起來。

  隨后相安無事,直到午后丘胤明才讓他們各自休息吃飯。一天下來,堆積的文書已處理掉大半,回到家時,天都黑了。

  柴管家在門口等他回來。白天工匠來過,按照之前吩咐的重新鋪過磚。丘胤明身心疲憊,看也沒看便自己向廚房去了,留下柴管家暗自納悶,這家里可真冷清,恐怕很長一段日子就剩他和廚房的老頭兒大眼瞪小眼。

  次日,東方炎在去翰林院的路上向丘胤明抱怨,說手下的小吏都不把他當回事。丘胤明解釋了半天,東方炎仍舊不滿意。丘胤明只得勸他道:“那你給他們些厲害的臉色瞧瞧?!睎|方炎知道丘胤明是混跡過江湖的人,會動粗,只能搖頭道:“厲害的樣子我實在作不出來。唉,官不好當啊?!?p>  這天過得順當許多。丘胤明將工作分門別類,分派給手下的六個人,費神的自己攬下來。幾個小官吏見他這樣,也便不好意思借機脫逃,規(guī)規(guī)矩矩安坐在桌前,果然成效很高。丘胤明也擺出些好臉色,中午故意讓他們多閑聊了半個時辰。

  翰林院里每日如一,半個多月過去,丘胤明從不和手下的人談笑,早去晚歸,專心公事,一絲不茍。侍書與待詔親眼所見,便不好意思再馬虎,另外四個文書自然也十分聽話,都知道這位丘大人若板起臉來,令人有種說不出的害怕。

  手下的人調(diào)理好了,手頭事務(wù)有條不紊,日子漸漸清閑起來,丘胤明這才真的體會到翰林院的無聊。朝廷里治理天下的事輪不到這里,身在京城,老百姓的甘苦卻一點也插不上手。

  一日下午,丘胤明將公務(wù)料理完后,便邀東方炎換上便服到鬧市中散步。離日落尚有一個多時辰,街上的生意正紅火。時下已是三月末,滿街許多賣鮮花,賣風箏的,花花綠綠讓人眼花繚亂。竹器店里新貨堆到門外,鐵匠鋪中叮當作響。兩人步至熱鬧的十字街口,見一所酒樓門口不遠處,圍了好些人,不時聽見起哄聲。兩人好奇,便走上前去。

  人群當中一名身披皮袍的西域人席地而坐,面前擺著十幾把雕刻精美的弓,其中一把尤為出眾,弓把上鑲有象牙,比其他幾把稍大些,色澤烏青。眾人起哄也正是由它而起。原來許多人看中這把與眾不同的弓,但舉起欲試卻拉不動。

  西域人哈哈大笑:“京城這么大,卻沒有勇士,一把弓都拉不動?!辈环獾哪贻p人很多,摩拳擦掌,不斷有人上前試弓,沒一個人能拉滿。

  東方炎小聲對丘胤明道:“你去試試,他看不起我們。”

  丘胤明搖搖頭道:“我又不玩射箭?!?p>  西域人嗓門大,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忽然后面有人大聲喊著:“來,來,讓開!”眾人在五六名衣著鮮亮的小廝左右推擠之下讓出一條路來,一位身著錦袍,挎著弓箭的白面公子從一匹黃膘駿馬上躍下,大搖大擺走到西域人跟前道:“老頭兒,這把弓不錯,多少錢?”

  西域人抬頭打量了他一眼道:“拉滿弓,我送你?!?p>  公子冷笑一聲:“什么弓我沒拉過?!币话涯眠^仔細玩賞。

  丘胤明悄悄向身旁的一名路人問道:“那是誰???”

  “他是前軍都督張軒的獨子?!蹦侨溯p聲道,“有名的驕縱。”

  只聽西域老頭道:“看沒用,你拉?!惫印昂摺绷艘宦?,擺好架勢,咬牙一拉,那弓真是硬得出奇,公子皺著眉,憋了一口氣,狠命地再拉,怎么拉也只能將弓拉開一半。西域老頭仰頭笑道:“拉不動,不要夸口?!敝車习傩湛粗返?。

  公子漲紅了臉,抬著下巴道:“臭老頭,你從哪里跑到這兒來擾亂街市?”老頭兒一臉無辜攤開手道:“我,生意人,從火州來?!惫幼笥乙磺疲姳娙硕荚诳此男υ?,擰眉將弓向地下一擲,伸手把老頭兒揪了起來,瞪眼道:“快滾!不然我把你送官。”老頭兒不服:“我有通關(guān)文書,你不講道理!”公子猛地將老頭兒搡到地上,一揮手:“來??!送官!”

  兩名小廝竄上前,二話不說就要動手拿人。這時丘胤明看不過了,一個箭步上前,將小廝們扣住,正色道:“公子,老人家沒罪,再胡鬧,我不客氣?!惫诱胍l(fā)作,但眼見被他扣住的小廝齜牙咧嘴,周圍大膽的老百姓也開始三言兩語,另外幾個小廝正在朝他使眼色。公子張嘴瞠目,但光天化日之下為這種事放肆確有些丟臉,咬了咬牙,一甩手臂道:“我們走!”回身上馬帶著隨從飛馳而去,沿道百姓紛紛回避。

  老頭兒沒摔壞,拉好袍子,對丘胤明道:“謝謝,你,好!”圍觀的人們眼見無事,緩緩散去,有人嘀咕道:“還好張家少爺要面子……”東方炎對丘胤明道:“我們快走吧,萬一有人認出你來可不好。”

  這時西域老頭兒說話了:“哎,年輕人,你來。”丘胤明回頭見老頭兒朝他笑,便道:“老人家有何事?”老頭伸手從皮袋里頭撈出一把黑漆漆的手握弩機遞給他道:“送給你?!?p>  丘胤明推辭道:“舉手之勞,你不用這么客氣。”老頭嘿嘿一笑:“這個不貴,送你玩?!闭f罷將漂亮的弓裝進皮袋,嘰里咕嚕不知講了些什么外國話,又向丘胤明說了聲:“真主保佑你!”便搖搖擺擺走了。丘胤明只好拿著那把弩機與東方炎一同離開了街口。

  老頭兒送的弩機確實不好看,黑炭一樣,摸著又粗糙。依東方炎的說法,那是賣不出去,乘機送人。兩人路經(jīng)鐵匠鋪門口,那鐵匠正坐在小矮凳上招攬生意,見丘胤明拿著一把弩機,便問:“公子,我這里有新打的上好箭頭,要不要進來看看?”東方炎對丘胤明道:“有了弩,順便也買兩支箭吧。”鐵匠一聽,連忙附和著:“這位公子說得極是,兩位進來看看?!鼻鹭访鬓植贿^,只得進去。鋪子里各樣鐵器都有,除了農(nóng)具,也有刀,劍,鐵錘之類,弩箭鑄得還挺好,于是便買了十幾支,順帶著還買了個箭壺。走出鋪子,東方炎笑道:“這下可以去打獵了?!?p>  兩人一路往回,丘胤明又在東方炎家里喝了兩杯茶方回到自己家。柴管家見他拿著弩機背著箭壺,很是稀奇,但沒問。這些天來,柴管家發(fā)現(xiàn)他的新東家怎么看也不像個寒窗苦讀的儒士出身,沒準是個會功夫的。天下之大,真是什么人都有。

  入夜后,宅子里靜悄悄的。丘胤明關(guān)上門,練了幾路拳腳之后,忽然想起西域老頭送的弩機。當初跟著鐵巖的時候隨身常備弩箭,如今卻是多年沒碰過了。今日西域老頭竟然送他一把,勾起許多回憶,于是進屋取出弩機,借著微光仔細審視了幾遍,走至庭院中央立定,將箭裝上,對準房柱,扣下扳機,錚亮的箭頭如同閃電般“嗒”地一聲響亮地扎入屋柱,頃刻后只聽“啪,啪”兩聲,好像木頭裂開的聲音。丘胤明大吃一驚,跑上前一看,箭頭已深深沒入柱中,上下兩道裂痕豁然在目。試探著拔了一下,箭紋絲不動,他也不敢多用力,于是又步至庭中,再取一箭,對準青石臺階一角。一聲碎響,箭到石裂,正中角落。他這才意識到,那西域老頭是在糊弄他。轉(zhuǎn)而細想,那老頭確實聰明,若說這把弩機是個上品,自己怎么會接受得這么爽快。得了把好弩,可是柱子裂了,臺階也破了,還得叫柴班來收拾。丘胤明抱著弩機琢磨了一會兒,走去拉開院門,大聲喊來柴管家。

  “來了——,大人什么事?”柴管家應(yīng)聲即到。

  丘胤明未待他站穩(wěn)便道:“柴班,你進來。看見什么在外頭別亂說。”

  柴管家發(fā)根一寒,跟在他后頭走進內(nèi)院,見他手把弩機,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腰上寬帶緊束,不禁心中打鼓,一聲不響走在后面。兩人來到屋前,丘胤明若無其事地指著柱上的箭道:“你看,這柱子裂了,明天叫工匠來,看看能不能修好。”

  管家湊上前仔細一瞧,唬得倒退兩步:“大人,你叫我跟木匠怎么說呀?”

  丘胤明想了想,回到屋里拿著把匕首出來,說道:“就說柱子裂了,修不好換一根?!币粨]手將戳在柱面的半截箭齊根斬下,柱面依舊平整。柴管家噓出一口冷氣,只顧點頭。丘胤明又道:“臺階破了,明天也補一補?!?p>  柴管家連連道:“是,是?!鼻鹭访髯呓窆芗疑磉?,緩聲道:“我練武的事,不許告訴別人?!辈窆芗乙娝囊浑p眼睛在暗夜里閃亮有神,渾身一激靈,連忙說:“大人放心,我哪里敢。沒事我就先去了?!鼻鹭访鼽c點頭,柴管家即刻一路小跑出了門。

  從那天之后,柴管家越發(fā)勤快。丘胤明將西域老頭贈送的強弩掛在臥室墻上,便不再動它了。

  三五日過去,一天午后,丘胤明安排手下抄寫日前從宮中下來皇帝批閱過的奏章,自己與東方炎一同至翰林院書庫中閱讀。自從公務(wù)清閑以來,兩人每天必同去讀書。翰林院的藏書極為豐富,有些珍本在別處根本看不到。

  讀了一個多時辰,丘胤明自回公務(wù)室中察看,遠遠的就聽見房子里頭一片混亂,幾個小吏慌慌張張不知在說些什么。他以為出了大事,飛步走去奪門而入。四個文書見他進來,便閉口不言了,垂手低頭退至墻邊,待詔與侍書慌忙扔下手中的東西。

  丘胤明一看,了不得,一只硯臺倒扣在桌上,墨汁濺得到處都是,幾十冊文本全部墨跡斑斑,待詔與侍書的衣服上也濺了不少。丘胤明仔細再看,事情大了,有十多本沾了墨的冊子正是明日一早要送往工部的批返奏折。他拎起其中一本,翻開看時,立即眉頭緊鎖,好幾處皇帝的朱批都沾上了墨,這若到了工部大臣手中,這里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全都難逃干系。

  他鎮(zhèn)靜了片刻,環(huán)顧屋內(nèi)的六人道:“這是誰弄的?”四個文書不言語,眼睛瞄著待詔與侍書。侍書滿頭是汗,提起袖子掖了掖,頓時成了大花臉。丘胤明走上前去,盯著兩人問:“你們搞成這樣的?”侍書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不是我。大,大人,這……”一邊面如土色的待詔見狀,低著腦袋小聲說道:“大人,是,是我,拿硯臺,不小心,翻,翻了?!鼻鹭访饕慌淖雷?,筆硯都跳了起來,六個人不寒而栗。

  過了好一會兒,丘胤明才說道:“知道嗎?這事說大了就是欺君之罪。你們準備如何?”六人面面相覷,一個文書終于忍不住了,哭喪著臉道:“大人,你給想想辦法吧。我們上有老下有小,擔當不起??!”丘胤明沒說話,低頭背著手在屋里轉(zhuǎn)了一會兒,忽然抬頭對六人道:“這樣吧,你們現(xiàn)在全都回家,這事我來辦?!绷艘汇叮瑧?zhàn)戰(zhàn)兢兢向外挪步子。丘胤明催道:“快走,明天早上再來。千萬別多嘴,懂嗎?”

  待手下的人走光之后,丘胤明插上門坐在桌前,將染了墨的朱批奏折全都整理出來,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墨跡都不是很大,或許還有補救之法。他垂首苦思,紋絲不動地坐了半晌,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有了主意。抽出一幅桌布,將十幾本奏折包裹起來,夾在腋下離開了翰林院。他并不馬上回家,卻繞了遠路至刑部門口徘徊了片刻方才慢慢走回家,吃過晚飯便早早關(guān)門休息了。

  天黑一個時辰以后,丘胤明換上青衣,推窗而出,越過后墻,一路往刑部而去,靠近刑部大院,路上的行人漸少。刑部后頭乃是天牢,向來有重兵把守,而前面的大堂待官員回家后便空無一人,只有資料庫有人連夜看守。他靠著刑部院墻緩步走向大門,見門口只有四名兵丁持槍而立,放下心來,一看左右無人,飛身躍入高墻,幾步閃進大堂。他夜闖刑部不為別的,只為弄些朱砂。除了皇帝用朱筆,京城里也只有刑部大堂用朱筆勾死囚。果然不出所料,大堂正案上有一小盤朱砂。他掏出一條絹子將小盤包上抓在手里,很快從側(cè)墻而出,抄小路回到家里。

  第一次模仿他人的筆跡,卻偏是皇帝的朱批,實在是無話可說,只得自認倒霉,誰讓他碰上這些不知好歹的手下。他點上兩支大蠟燭,攤開奏折,細細研究起皇帝的字跡。聽說皇帝體弱多病,果然筆鋒柔軟,不大容易摹仿。他練習了好一會兒才敢用一支小筆沾上朱砂,小心翼翼地將墨跡遮蓋的朱批描上。整夜挑燈伏案,收工時外頭已敲了四更,趕緊又去刑部將朱砂盤還回原處。

  天亮之后,他帶著奏折至翰林院,侍書待詔與四名文書已在公務(wù)室中等候多時了??匆娗鹭访鲝淖啦及锶〕鲎蛉盏淖嗾郏嗣媛扼@恐,不敢說話。丘胤明猜出他們的心思,便道:“一會兒工部的人來了,在外頭看不見奏折,必上這里催。到時候,你們一個也不許講話。”六人點頭。

  不出半個時辰,工部提取奏折的小吏腳步匆忙地跑進公務(wù)室來,對丘胤明道:“編修大人,前日下來的奏本可抄錄完了?上頭催得急呢。”

  丘胤明裝出一臉的歉意,起身道:“奏本前日并未到此,是昨日傍晚后送來的,你看?!睆陌割^取過沾了墨的奏折遞與小吏,又道:“宮里頭不知是誰打翻了硯臺,連朱批都沾了墨。圣上真是勤政,親自改好后才送到這里。我們方才抄錄完,早飯還沒吃呢。”丘胤明觀他臉色,故意湊近很小聲地說:“依我看,圣上自己打翻了硯臺?!?p>  小吏一聽,覺得此話在理,為難道:“我回去怎么說?”丘胤明一臉誠意道:“就照實回報,誰敢責備圣上?”小吏想了想,對他作禮道:“多謝大人,告辭?!笨觳匠鋈チ恕4±糇哌h,丘胤明回頭對莫名驚詫的六個人道:“沒事了,各干各的吧?!?p>  幾日過去,沒聽說那十幾本奏折出事,丘胤明才安下心來,六個手下對他服服帖帖,每天整理公文更是一絲不茍,再沒人借機偷懶了。那待詔更是對他五體投地,端茶送水,鋪紙磨墨,隨叫即到。

  這時東方家派來的丫鬟傭人已到達京城,東方炎的宅子里熱鬧起來,聽說不久后東方老爺子和東方麟,攜同少夫人也要上京來。人氣一旺,這片宅子鬧鬼的傳言也不再有人提起。于是丘胤明讓柴管家去雇了幾名傭人,每到晚間仍是一人獨在內(nèi)院。柴管家心知肚明,一切料理得周到。

  丘胤明在翰林院小官中間口碑極好,待楚駿回京上任之后,不出兩個月,他便被提升為從五品侍讀,不再監(jiān)管抄錄等事,難得起草一些供皇帝參考的文書,有時隨翰林學士一同驅(qū)車往國子監(jiān)聽講。翰林老儒們迂腐不堪,丘胤明平日里不愿與他們?yōu)槲?,便常在國史資料庫中翻閱新近收錄的各部奏本。疆土廣大,各地良莠禍福形態(tài)萬千,一言難盡,身處翰林院中,可望而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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