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大明門外棋盤街的東邊,三四年前開了家南方點心鋪,叫做“江南齋”,自從開張以來一直生意興隆。據(jù)說開店的是個富商的寡婦,從蘇州來的,三十多歲,風韻猶存。這家店做出來的點心說不出的細巧精致,以招牌名點香酥卷和玫瑰蓮蓉糕最為出名,入口噴香,回味悠長,這兩年京城中無論百姓或是官家,提到“江南齋”,無人不咂舌稱道。難得女主人又很會做生意,點心的花樣時常變化,還不斷按著季節(jié)推出時令點心。這不,九月末了,店里做起了脆皮鹿肉酥,還沒走到店門口已是香味撲鼻,許多人便被牽著鼻子走了進來,即便多花幾個錢,享享口福還真是值得。
由于生意很好,廚房里頭往往來不及做,為方便客人等候,店堂里設(shè)著幾副桌椅。丘胤明進來時,店里已坐滿了。
這時將近上燈時分,小店快要關(guān)門了,大家都在等最后一爐鹿肉酥。丘胤明剛和樊瑛等一群武官出城打獵歸來,這天收獲不小,居然獵到兩只紅狐貍。他雖有些風塵仆仆的樣子,但一身暗青云羅長袍,革帶馬靴的打扮還是引起店里所有人的注目。他覺得有些尷尬,平常都是下人們來做的事,可巧今天正好路過,鹿肉酥的香氣引得肚中饑餓,于是沒多想便下馬走了進來,看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的落在自己身上,只好略略低下頭,正在此時,耳邊響起人聲:“承顯?!?p> 丘胤明一怔,順著人聲看去,座間一人寬袍幅巾,長須及胸,正笑容可掬地看著他。那不是祁慕田么!他著實愣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失態(tài),連忙上前作揖道:“祁先生,好久不見!”
祁慕田早已看出他的尷尬,笑道:“沒想到你我一別三年,居然我一到京城就見到你了,真是有緣吶?!边@時旁邊的人識趣地讓出個座位。祁慕田看在眼里,笑道:“你近兩年可是出人頭地啊?”丘胤明被他既親切又銳利的目光看得有些拘謹,低頭道:“不敢當,先生是何時到的京城?”
“才到?jīng)]幾天,有一批塞外的皮貨珠寶到京城來出手,這兩天正忙著和買家會面,順便也拜訪下朋友,在京城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方才路過這家店,就被這香氣引了進來,沒想竟見著你了。哈哈哈?!逼钅教锼平蛔⌒老?,開懷而笑。
“先生在處落腳?方便的話我改日來登門拜訪?!?p> “哦,我借住在老朋友城外的一處莊園,恐怕不太方便,還是我來你府上拜訪吧?!?p> “那,也好?!鼻鹭访餍南?,這祁慕田不知又在弄什么玄虛,此人一定大有來頭,恐怕自己的事兒他早已一清二楚了。
兩人閑扯一番,點心終于出爐了,最后一批客人手捧火熱的油紙包從店里陸續(xù)出來,丘胤明牽上馬兒,見祁慕田走到一架烏木馬車前,駕車的自然還是小五,他心下暗自嘀咕,方才真是大意,居然連小五也沒認出來。
小五比三年前長高了不少,朝丘胤明笑了笑。祁慕田見身邊無人,輕聲道:“如今,我該改稱你丘大人了?!?p> 丘胤明一驚,果然,此人無所不曉,便也不再遮掩:“唉,三年前別過先生后,我結(jié)識了南京東方世家的大公子,陪他上京趕考,又被那家祖孫三人好言慫恿,便以一卷假舉人的行文一同參加了會試,結(jié)果考上了探花,后來外放河南做了兩年知府,不久前才回到京城,授了都察院僉都御史,前后際遇,真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先生有空定要來我家坐坐,我細說給你聽?!?p> 祁慕田撫須微笑道:“當初我就覺得你不是泛泛之輩,如今果然應(yīng)驗。你太謙虛了?!?p> 丘胤明道:“先生不要再折殺我了。這么晚了去往何處?沒事的話不妨到我家用飯如何?”
祁慕田指了指車中道:“實在不巧,今天陪著小輩出來游玩。一會兒還要去赴幾位老友的聚會,不去恐怕眾人都不高興,我還是改日再來府上拜訪。不過今日機緣巧合,太難得了,同行一段不妨。”說完,輕輕扣了幾下車門框,極為和氣地道:“小雨啊,鹿肉酥買來了,趁熱吃吧?!?p> “多謝伯伯。”車中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沉穩(wěn)動聽,但卻帶著一種少見的口音。丘胤明不禁向車里看去,只見從車簾縫中伸出一只骨骼勻稱的手來,手腕上赫然戴著一只式樣別致,鑲有貓眼大小三顆鮮紅寶石的黃金手鐲。碧紗將車窗蒙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車中人的樣子。
祁慕田見他好奇,便道:“那是我一位老友的千金,頭一回來中原,帶她出來看看?!?p> “哦?!笨床灰娷囍腥说淖鹑?,丘胤明莫名所以的竟有些失望,一面心中也納悶,祁慕田雖刻意隱瞞,但度其言行,必是江湖上的神秘大人物,恐怕這車里的人亦不單是老友的千金那么簡單。
正尋思間,車中女子忽然開口道:“這位,想必就是伯伯的故人之子吧,幸會。”
丘胤明沒想到她會發(fā)話,連忙向車中欠身道:“幸會?!闭f完自覺有些好笑,連面都不曾見,說什么幸會。翻身上馬,和馬車并行緩緩向前而去。
祁慕田就坐在小五邊上和他一路閑聊。這時店鋪陸續(xù)關(guān)門,收工回家的人多,車馬都走不快,從棋盤街一路走來花了不少時間。在路口道別時,祁慕田忽道:“記得你說,老師是上官道長。方才在城隍廟看見一個年輕道長擺攤替人算命,招牌上寫著‘南海全真道’。初一看還真覺得稀奇,這瓊崖蠻荒之地,居然也有修道之人,后來便想起了上官道長。覺得新奇我去算了一卦,哎呀,年紀輕輕,道行不淺。我問他姓名,居然也姓上官……”
未待祁慕田說完,丘胤明眼中放彩,滿面喜色道:“真的?他居然來了。他,他是我?guī)熜职?!?p> “哦!”祁慕田一聽,笑道:“那太好了,你快去,去晚了他要收攤了?!彪S即對丘胤明拱手道:“那今天就先別過,改日再聚。”丘胤明亦作禮相送。馬車慢慢駛?cè)ィ嚧皬乃矍盎芜^時,對街的燈光透過碧紗窗照過來,一瞬間,他隱約覺得車中之人在看他。
目送馬車轉(zhuǎn)過街角,他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直奔城隍廟。
晚上,城隍廟依舊熱鬧,玩雜耍的,賣小吃的將本就不寬的街道填得滿滿當當。城隍廟是平民百姓消遣的地方,像他這樣錦衣名馬的不多見,頻頻有路人側(cè)目。當然普通百姓不認得官員,只當是哪家的貴公子偶爾來此消遣。
丘胤明也顧不得那么多,伸長脖子尋找“南海全真道”的招牌。牽著馬轉(zhuǎn)了幾條街,避開了數(shù)個小偷,打發(fā)了許多上前招攬生意的小販,才看見一個賣胭脂花粉的小攤兒邊,穿著灰布道袍的年輕道士正在收拾板凳小桌。墻邊支著一根長竹竿,竹竿上的白布招牌已經(jīng)卷起來了。丘胤明頓時止不住欣喜,快步上前大聲喊道:“無為!”
道士一驚,手中的小板凳掉在了地上,回頭尋聲望去,看見一匹黑得發(fā)亮的駿馬向自己走來,再一看,牽馬的人竟然是一別三載的丘胤明。
“胤明?”無為一時語塞,無數(shù)閑人已開始圍觀。丘胤明快步走到無為跟前,拉住他,幸喜道:“果然是你!”無為仔細端詳了他一番,這才轉(zhuǎn)驚訝為興奮:“你真的在京城!”
丘胤明在圍觀百姓的指指點點之下早就不自在了,連忙道:“我們回家再說。”說罷幫無為收起小木桌和長竹竿:“快跟我來,我慢慢跟你說?!?p> 無為被他拉著,兩人快步走出了城隍廟地界。大街小巷中燈火閃爍,無為此時已緩過了神,開心地道:“胤明,知道么,我從崖州出來的時候,師父卜了一卦,說你在京城,于是我就朝這邊來了。師父果然厲害,我沒想到,這么快就見到你了?!?p> 丘胤明見他一副落魄風塵的模樣,問道:“這一路你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無為有些不好意思:“唉,還不是因為我頭一次出遠門。師父說得沒錯,我是該多歷練歷練?!?p> “師父可好?”
“還是老樣子。其實我很掛念他,我們都出來了,就沒人照顧他了?!?p> 丘胤明心中一熱,從馬鞍袋中拿出油紙包著的鹿肉酥遞給他:“你一定餓了,趁熱先吃吧?!睙o為接過,打開紙包,原本就空著的肚子經(jīng)不起香味的誘惑,二話沒說便吃了起來,連連稱贊。
“我們這是往哪里去?”無為見丘胤明帶著他向大明門里面翰林院的方向走去。
“你一定想不到,”丘胤明微微笑道,“我現(xiàn)在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
無為張大嘴巴看著他:“師父說你大概做官了,原來還是……”
丘胤明搖頭笑道:“陰差陽錯。先回家吃飯,我們今天晚上可要好好聊聊?!?p> 雖然丘胤明在短短三年內(nèi)官升數(shù)級,宅院還是翰林院附近的老房子。雖然許多人建議他另買更寬敞雅致的宅院,但是畢竟家里人少,而且有好友做鄰居,他自然不愿另置新宅。這樣一來,倒是在朝廷里有了個勤儉的好名聲。自從這條街上住了個官運亨通的探花老爺,沿街宅院很快地價飛升,許多有錢人紛紛到此買房子,原本十分清靜的一條巷子變得漸漸熱鬧起來。傍晚飯后,許多小孩子在街中玩耍。
御史府門前的家丁見大人帶回一個衣服上打著補丁的窮道士,一臉疑惑,卻也不敢問什么,低頭幫丘胤明把馬牽到后院,但免不了回頭朝那道士多看幾眼。柴管家已等候多時,聽見門響,從后堂急急出來,遠遠看見大人和一個窮道士有說有笑的從門外進來,臉上笑容一僵。丘胤明指著柴班對無為道:“這是柴管家?!?p> 無為友好地朝柴班笑了笑。柴管家有些尷尬地回了禮,問道:“請問大人,這位是?”
丘胤明早有準備,極為自然地道:“這是我家鄉(xiāng)的同窗,上官公子?!睙o為聽得側(cè)目,不待他有機會將“公子”二字糾正為“道士”,丘胤明立刻接著道:“你別見怪,上官公子奉父親之命,為去世的母親祈福,入三清門下做了三年道士,是個大孝子。這回跋涉千里來京城游學,你們不得怠慢??烊コ抢镒詈玫牟每p鋪為上官公子做幾套便服,要快。你親自去,多給些銀子?!?p> 柴管家愣了愣,一拍腦袋道:“是,是,是。我馬上去?!绷⒓捶愿缽N下做了好菜不提。無為想說什么,卻沒機會,又被丘胤明瞪了一眼,于是只好憋著。丘胤明將他引到書房,小心地關(guān)上門窗,松了一口氣。無為此時頗有幾分生氣,雙目圓睜,對丘胤明大聲質(zhì)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丘胤明做了個小聲的手勢:“無為,方才實在對不住你了。可是你一個來歷不明的道士住在這里,天知道別人會說什么。我也是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p> “這……這成何體統(tǒng)!”無為一時無從反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轉(zhuǎn)過頭不說話。
“無為,我知道這是在為難你,可是,”丘胤明好言解釋,“方才一路上我就在想怎么辦,眼下也只能這樣。你這一路走來,恐怕已經(jīng)很清楚,世人的眼光是不能不在乎的?!?p> 無為不語,兩人僵持許久,終于無為開口道:“胤明,是我太沖動了,我該為你想想。只是,我是個出家人,穿上俗人的衣服,總是……不好吧。”
丘胤明道:“這也是暫時委屈你,以后若去了別處,再穿回道袍就行了,修道也不在乎這些表象,不是么?!?p> 無為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于是拖泥帶水地點了點頭:“在你家,權(quán)且聽你的罷?!?p> 丘胤明道:“那你先拿我的衣服換上?!闭f完起身出門而去,不一會兒帶了一套家常衣服來,遞與無為道:“我在飯廳里等你?!北銕祥T徑自出去了。
無為長嘆一聲,丘胤明的脾氣他最清楚,只好脫下穿了好多年的道袍,穿上讀書人的長衫,摘下頭上的道冠,戴上軟巾。書房里沒有鏡子,無為將衣服整了又整,終于鼓起勇氣推門而出。
“上官公子,請隨我來?!?p> 無為見傭人臉上沒有什么異樣神色,稍稍放心,“噢”了一聲,跟在傭人身后來到飯廳。桌上放著四盤熱炒,一只風鵝,一只燒雞,還有一壺酒。丘胤明見裝扮一新的無為神色僵硬地走進來,示意傭人退下,微笑道:“挺合身的。來,坐下?!币幻娼o無為斟了杯酒。
無為怔怔道:“三年不見,你好像變了?!?p> 兩人一面吃飯,丘胤明一面將自己如何遇到東方兄妹,上京趕考,進士及第,治河等等向無為敘述,一頓飯竟吃了個把時辰。酒足飯飽之后,無為講起了從瓊崖一路上京的遭遇。
話說當年早些時候,無為依依不舍地拜別師父,帶著不少當?shù)氐牟菟幧汉鞯窖轮莩菗Q成銀錢,搭船先到了??诙?,又換船到了廣州府。
那天上岸時天已黑了,無為腹中饑餓,見不遠處有一家干凈飯館就走了進去。小二上來點菜時,他才發(fā)現(xiàn),當?shù)厝苏f的話他一丁點兒也聽不懂!比劃了半天,無為也不知自己點了些什么菜,只覺得店小二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周圍的食客也紛紛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菜上來他知道自己上當了,原來小二仗著他聽不懂當?shù)胤窖?,盡揀些最貴的菜,鮑魚,海參,瑤柱,上了五六個。無為一時傻了眼,只好硬著頭皮吃了下去,臨走付帳時,小二扯著公鴨嗓子硬是拿走了他最大的一塊碎銀方才罷休。在眾人的白眼訕笑中無為心知此處不可久留,一氣之下連夜施展輕功向北走了近百里路,在一個叫做民樂的小鎮(zhèn)外看見一處道觀。
那時天色尚早,無為敲了敲道觀的門,許久,方有個十幾歲的小道士來開門,雖然語言有些不通,畢竟是同門,小道士將他請進觀中,安排了一間干靜的廂房。
從小道士的比劃中得知,那道觀中原本就只有一個老道和兩名小徒,幾天前老道去世了,留下兩個小道士守著幾畝薄田度日。無為趕路勞累,吃過小道士給的米餅稀粥后倒頭便睡,一覺睡到下午,收拾好行李準備明日再上路時,聽見外頭吵吵嚷嚷的好不熱鬧。無為走到觀門口一看,一眾老老少少聚在門口和兩個小道士說著什么,無為也聽不懂。可看上去好似有大事。
一名穿得比較考究,鄉(xiāng)紳模樣的人正滿面愁容地向兩名小道士央求著,小道士一臉尷尬。這時,旁邊一位德高老者模樣的指著無為問小道士,小道士說了句什么,眾人的目光齊刷刷的落在無為身上,把無為嚇了一跳,不知怎么辦,只好問道:“你,你們……”
眾人一愣,面面相覷了一會兒,那老者走出來,用勉強聽得懂的話問道:“遠方來的道長?”無為點點頭。老者又道:“你,可會捉妖?”無為以為老者問他是否會做藥,以為有人生病了,于是點頭,剛想問問是什么病,只見一幫人個個面露喜色,那鄉(xiāng)紳模樣的急忙上前作揖,說了一通不知什么話,無為不知所云。老者見了,忙上前解釋,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無為方才明白,原來不是看病,是捉妖??粗粠腿思鼻械纳袂楹蛢蓚€小道士無奈的樣子,無為總算弄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
老道去世了,小道士不會捉妖。無為心軟,既然已莫名其妙的答應(yīng)了人家,就算做件好事吧,雖然沒捉過妖,不過畫符舞劍總是會的,于是向小道士借了把木劍,一個銅鈴,捎上些黃紙,跟著眾人來到鄉(xiāng)紳家里。
原來是有人生病了。病人是鄉(xiāng)紳的兒子,無為一把脈,分明是腸胃之疾,用藥調(diào)理便無大礙,看來這兒的人信鬼神更勝過郎中。于是先給開了一副藥方,而后在天井里設(shè)下桌案,上香作法。在眾人的圍觀之下,無為舞了一套劍法,隨后搖鈴念咒,最后畫了許多符貼在房梁門框上。
眾人似乎非常滿意,將無為請到上座,奉上茶酒,招待吃飯不提,事后還給了許多布施。這樣折騰到半夜才回到道觀里。剛要休息,兩個小道士卻一本正經(jīng)地走了進來,對著無為一拜到地。無為上前想扶兩人起來,可兩人怎么也不肯,說了半天,無為方才大致明白,原來小道士想拜他為師,讓他留下來掌管這個小道觀。這樣鬧下去也實在不是個辦法,他只好點頭,待小道士離去后,略作休息,天亮前從后墻溜了出去,昨夜得來的布施一分也沒拿,全留給兩個可憐的小道士了。
說到這兒,無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接下來的路可真是不好走,說了你別笑話,我自己做下的有些事,現(xiàn)在想想實在是羞于啟齒?!?p> 丘胤明嘴角微揚,又給無為斟上滿滿一杯酒,戲謔道:“什么事難道連我也不能告訴?難不成你也會殺人越貨?”
“哪有。”無為連忙辯解道,“我只不過是偷了一回。”剛說到這兒,無為發(fā)現(xiàn)被丘胤明騙了,霎時間臉紅到了耳根,悶頭喝了一口酒。
丘胤明笑道:“我當是什么大事,無為,什么人若被你偷了,一定本來就不是好人?!?p> 無為道:“我……那天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撿了個縣衙門?!?p> 原來在廣東經(jīng)歷了這些惱人的事兒后,無為打算盡量避開人多的地方,只在經(jīng)過城鎮(zhèn)時買些干糧,然后便日夜兼程地向北去??呻x開崖州時帶的銀兩到了江西就用得差不多了,雖然他竭盡全力省吃儉用,終于有一天身上只剩下三文錢了。
那天天色已晚,正好到了一處縣城,無為用最后的錢買了三個饅頭,無所適從,在城里逛了大半天也沒看見一處可以棲身的破廟之類。這時天公偏偏也跟他過不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無處躲雨,最后他只得在縣衙門口的屋檐下坐著。就那樣坐了不知多久,心情越來越低落,
小時候師父從沒有刻意教過他如何在外頭謀生,無為也根本沒有認真思量過怎樣養(yǎng)活自己,向來悠然自在,心無旁羈??扇缃癫派钋械伢w會到,學問再好,武藝再高,到頭來尋常的衣食住行最重要。走投無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個不好的念頭漸漸生了出來。
他看了看身后衙門的高墻,心想,拿這些做官的錢不算偷吧,大不了進這衙門偷一點??蓜傁氲健巴怠弊?,心里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這種下三濫的事怎么可以去想?就這樣又坐了許久,不爭氣的肚子開始餓了。無為長嘆一口氣,心想,這回看來是需要去“借”點錢了。雖然有些身不由己,他還是一閃身躍到了墻頭。心里又想,就做這一次,就當是“劫富濟貧”罷。
夜已深,衙門里黑燈瞎火,無為不知從哪里下手,沿著墻頭走了一圈,打量著像是個正院的地方跳了進去。雖然仗著一身好功夫,但做這種事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正廳摸去。其實那里是縣太爺升堂的地方,夜里空空蕩蕩的,除了一些凳子和縣太爺?shù)墓福裁炊紱]有。
他貼著墻壁,凝神屏氣向后堂摸去。后面好像是個小書房,除了一個書架比較顯眼之外也別無他物。無為把書架下的抽屜一個個打開,只是些文書,最后一個抽屜上了鎖。他想了想,轉(zhuǎn)身出去躍上屋頂,四處張望,瞧見另一個院子里好像沒人住的樣子,便飛身跳了過去。推開一扇門,原來是廚房,心中一喜,揭開灶頭,見鍋里還有半個雞,雖然冷了,可總比餓肚子好,伸手扯下雞腿大嚼起來。如果還有干糧就再好不過了。無為拉開碗柜,見大碗里有五六個饅頭,拿來一聞還很新鮮,便高高興興地將饅頭塞進衣服里。
這時外頭突然傳來巡夜人的梆子聲,把他嚇了一跳,已經(jīng)四更天了。無為急了,找了這半夜連一個銅板都沒看見。轉(zhuǎn)而又想起了小書房中上了鎖的抽屜,眼看時間不多,決定再去試一試。他蹲在抽屜前,躊躇半響,咬著牙,右手運功用力一扭,鎖“啪”的扭斷了。頭上冒著冷汗,心下念叨著千萬不要有人聽見,他慢慢拉開抽屜,伸手進去,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摸到了幾個又大又硬非金即銀的東西,趕緊塞進懷里,看也不看,飛身出門越墻而逃。逃了好遠才將“贓物”翻出來過目。這一看無為大呼上當:那幾個錁子中只有一個最小的是一錠銀子,其余的都是縣太爺?shù)挠≌拢?p> 聽到這里,丘胤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無為瞪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笑的?我可不像你,強盜出身的,樣樣精通?!?p> 丘胤明好不容易才合攏嘴:“罷了罷了,你這樣的好人,普天之下不知能有幾個。”抬手又給無為斟上酒,“那錠銀子說不定是官銀,你怎么處置的?”
無為道:“我運氣好,那就是一錠普通的銀子??墒?,唉!”吞了一口酒,那已經(jīng)是第五杯了,他有些微醉,說話便也不再忌諱了,“半路被人騙走了。我說了你別笑,從崖州出來后我還沒見過寶鈔呢。有一天路過一個鎮(zhèn)子,被人看見了我的銀子。有個人來搭話,我看他老實巴交的,就沒在意。那人說,現(xiàn)在路上不太平,常有剪徑賊出沒,勸我把銀子換成寶鈔,攜帶方便,又不會讓歹人瞧見。那時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建議,于是跟著那人來到一間店里,那人跟掌柜的說了原由,幫我把銀子換成了一張‘寶鈔’。”
丘胤明聽到此處早知無為上當,先不論寶鈔如今已無人愿意用,那錠銀子若要換成寶鈔,少說也有一疊。只聽無為道:“后來才知道,那人帶我去的是當鋪,他和當鋪老板根本就是一伙的,騙了我的銀子,給了我一張當票!”
丘胤明想笑,但是忍住了,說道:“吃一塹長一智么,你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p> 無為感嘆:“是啊。我后來才明白,師父從來不教我怎樣謀生,是要我自己出來磨練。后來我總算下定決心,不再避開人群,想辦法混口飯吃,想來想去也只有學師父,干算命測字的行當。開始真有些厚著臉皮,后來也就不在乎了。”
丘胤明道:“我今天傍晚在回家路上遇到一位朋友,是他告訴我有個‘南海全真道’在城隍廟給人測字算命,他也去算了一卦,說是道行不凡。我一聽就知道是你。”無為“嘿嘿”一笑。丘胤明又道:“你因該還記得那人的樣子,是個高高瘦瘦瀟灑文人模樣的?!?p> 無為點頭:“記得記得。那人氣質(zhì)出眾,談吐斯文,出手出奇的大方,還有個坐馬車里的小姐讓我測了個字?!本谱専o為比平日里話多:“測出來倒把我嚇了一跳,世上哪有這般人物!”丘胤明想追問,卻來不及開口,無為感嘆:“后來想想,一定是我到道行不夠,測差了。不過,京城果然是藏龍臥虎之地,前天我遇到個氣人的?!甭犓^續(xù)侃侃道來。
那日傍晚,無為做了一天的生意,離開城隍廟,就近在路口找了家面館,要了一大碗素面,風卷殘云般地一掃而空,覺得不夠,又叫了一碗,才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店小二在一旁瞧著,暗自嘀咕,這不知從哪里來的窮道士是不是幾天沒吃飯了。無為飽餐一頓,舒服許多,放下筷子,付了帳,剛想多坐一會兒消消食,忽然聽見不遠處鬧鬧嚷嚷的,轉(zhuǎn)頭一看,頓時坐不住了,提起竹竿走了過去。
原來,是三個不識相的小潑皮在纏著一個年輕女子。幾個臭小子一路追著那個姑娘,滿口污言穢語,而那姑娘倒一點也不驚慌失措,頭也不回地快步走著。為首的小混混見姑娘沒反應(yīng),不甘沒趣,跑了幾步躥上前去伸手攔住了姑娘去路。
無為沒有多想,路見不平,不能袖手旁觀。于是快步上前,大喝一聲:“你們幾個小子給我回來!”無為中氣十足,把三個小痞子嚇了一跳,路人紛紛停下了腳步,那姑娘也回過頭。眉目俊秀,甚為出眾。
“你什么人?”三人中最為年長的斜眼睨著無為。無為的聲音著實嚇唬了他們,但當三人扭頭看見,原來是個衣衫粗陋,拄著根瘦竹桿,黑黑的窮道士,便又一下子神氣起來。
“你不配問?!睙o為昂首端立,一臉正氣地說道:“老實點,快點向那位小姐賠禮?!?p> “嗬——”那小子笑得真難看,“就憑你這模樣也想英雄救美?還是快快滾回山里修仙去吧!”
“少說廢話,”無為板起臉,“快去賠禮,否則我不客氣了?!?p> 這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聚在一旁指指點點,把路都堵住了。無為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只覺得分外別扭。
那小子來勁了,拉起袖子,摩摩拳頭:“那好啊,有種的上!誰怕誰啊!”說罷掄起拳頭,朝無為臉上打來。
無為微微側(cè)身,順手便用三指扣住那小子的脈門,輕輕向后一甩。那人只覺手腕一麻,身不由己地向前跌去,摔了個大跟頭。圍觀的人群開始起哄。
那小子爬了起來,朝兩個同伙喊道:“你倆還站著干啥,一起上??!”于是三人一齊向無為圍攏過來。無為身若游魚,三個小子怎么也摸不著他的一毫一發(fā),倒是挨了不少竹棒。只見他輕輕松松將一根瘦竹撥來挑去,好似游戲一般,不一會兒,三個小子已是筋疲力盡,趴在地上爬不起來了。周圍的喝彩聲引來了更多人駐足,更有甚者開始對那姑娘評頭論足起來,姑娘迫于人流,一時里只能站在原地,雙手交叉胸前,滿臉的不高興。
無為也被圍觀得極不自在,操起竹竿將那三個小混混驅(qū)走,這才回過身來,朝那姑娘一拱手道:“貧道……”話未出口,姑娘卻搶先發(fā)話了:“誰要你多管閑事?!?p> “我……”無為不知說什么好,心里納悶,可又不善言辭。
“誰要你在這里賣弄?!惫媚镫p目閃亮。這時無為才發(fā)現(xiàn)這姑娘身段秀挺,目透精光,說話氣息淳厚,分明功夫不錯,自己豈不是在多事。
被她那幾分高傲不屑的神情刺了一下,無為白了一眼那姑娘道:“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
姑娘未作答,輕輕嘀咕了一句:“哪里來的傻子。”一甩袖子走了。
無為一肚子悶氣,也不管兩旁人群怎樣指手劃腳,大步離開了擁擠的街口。
丘胤明聽到這兒,不禁笑道:“你是遇到她了。”無為好奇。丘胤明道:“方才不是和你提到東方小姐么,她現(xiàn)在就住在隔壁他哥哥的宅子里。昨日聽他哥哥說,她去街上買東西,回來后就心情不好,發(fā)了好一會兒脾氣,問她緣由,只說是遇上個傻道士,害得她白白被人圍觀?!?p> “豈有此理!”無為忿忿不平。
丘胤明道:“這樣吧,明天是東方炎的生辰,他們兄妹請我去吃晚飯,正好把你引薦給他們,了了這場誤會。”無為想推托,可無奈拗不過丘胤明,最后只得點頭。
兩人不知不覺坐到了四更天,無為不勝酒力,已然昏昏欲睡。柴管家給他安排了一間廂房,兩人分頭休息不提。
次日,無為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看來昨夜喝多了。穿戴整齊開門出來,晴空無云,陽光燦爛。他伸了個懶腰,一轉(zhuǎn)臉看見柴管家笑盈盈的站在一邊,對他點頭道:“上官公子早。大人一早上朝,剛回來用過早點,現(xiàn)在到衙門去了。公子歇息的可好?”
無為道:“很好。呃……”看著柴管家畢恭畢敬的樣子,一時里不知說什么好。柴班立即吩咐傭人去端湯水,又對無為道:“大人昨天吩咐的衣服已經(jīng)送來了,公子可要過目?”無為點頭。柴班便親自快步向前堂走去。
退回房中,無為坐在床上無所適從。不一會兒,傭人端來一銅盆的熱水和雪白的手巾,無為梳洗完畢,見柴管家手捧一疊簇新的衣服和一雙新鞋走了進來,將衣物放在床上道:“公子請過目,大小若不合適,我再送去讓人改?!?p> 無為伸手一翻,總共四套新衣,從頭到腳一樣不缺,心想這管家真是能干。雖然從未穿過俗人的衣服,他也看得出這幾套衣服選料顏色均十分得體,于是謝了柴管家,待他出去后,拿起新鞋試著往腳上套,大小剛好。
吃完早點已快中午了,無為在院子里習了一套掌法,正著急丘胤明什么時候回來,這時聽見柴班的聲音:“大人今天真早。”
不一會兒便看見丘胤明身著緋色的官服從外頭走進來,隨手將烏紗帽遞與柴管家,遠遠的便向他打招呼:“睡得可好?”無為道:“昨天被你灌醉了,結(jié)果直睡到日頭高照,實在慚愧?!鼻鹭访髦浪涣晳T府里的生活,特意提早回來的,見他心情不錯,便吩咐柴管家:“你去東方大人府上看看,他那里方便的話我和上官公子一會兒就過去?!?p> 見柴管家走遠了,丘胤明道:“委屈你了,柴班說新衣服你挺滿意?”無為沒好氣地道:“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鼻鹭访餍α诵Γ骸翱烊ツ眉乱路Q上,一會兒也好去當客人?!?p> 無為辯不過,進屋選了件深青色的長袍穿上,丘胤明一看便道:“太素凈了。我們是去慶賀生辰,換一套鮮亮些的?!睙o為只好又進屋,將最亮的一套藕白色繡著暗花的圓領(lǐng)綢衫穿上,一臉不滿地走了出來。
這時柴班回來了,見無為穿戴一新馬上稱贊:“上官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啊?!鼻鹭访鼽c頭笑而不語,倒是把無為窘得臉上發(fā)紅。柴管家向丘胤明回道:“東方大人說隨時恭候大人和上官公子?!鼻鹭访鲹Q上便服,同無為出了后門。
自從丘胤明欽差河南不久后,東方炎也調(diào)任禮部,官升禮部員外郎。老爺子當年春末回了南京,隨后換了個從南京府里新派來的劉管家。那劉管家辦事謹慎,將東方炎的宅子按照夫人的吩咐裝修一新,又種上了滿院花草,打點得有如個小小的東方家別院,比起丘胤明的宅子來這里給無為一種富麗堂皇的感覺。丘胤明是??停瑒⒐芗液蛡蛉藗冏匀粚@位素未謀面的俊俏公子多加矚目,令無為十分尷尬,可又不好在顯露心情,只得目不斜視地跟在丘胤明身邊向內(nèi)院走去。
“哎呀,你們才來,快請進來坐。劉管家,看茶?!睆淖呃纫活^迎面走來一位眉目清朗,舉止儒雅的年輕人。丘胤明笑道:“予敬,我來給你們引薦一下。這位是我的同門師兄,上官靜,無為道長?!庇謱o為道:“這位便是我向你提到過的東方公子?!?p> 東方炎微笑道:“久仰道長大名,今日有幸得見,快請到后花廳坐?!睙o為正為自己的穿著發(fā)愁,只聽丘胤明道:“予敬不必見怪,師兄住在我家,不方便穿道裝,所以我才委屈他以俗人裝扮見人。”無為心理感激他的及時解釋,連忙道:“入鄉(xiāng)隨俗,東方兄請見諒?!睎|方炎道:“道長不必多禮,我們家沒有什么規(guī)矩,大家隨意?!鼻鹭访鞯溃骸扒叭沾颢C得來兩只紅狐,皮毛鮮亮,我也沒什么作為賀禮,已讓人把狐貍拿到皮匠鋪去了,過兩天送給你?!?p> 三人說笑著來到后園。時下已近深秋,院內(nèi)菊花開得正燦爛。東方炎平易近人,無為漸漸放松下來,三人品著劉管家從南京家里帶來的成年普洱茶,開懷暢談,不亦樂乎。過了許久還不見東方麟的影子,丘胤明問道:“東方她人呢?”
東方炎道:“出去了,天知道又去干什么?!庇窒驘o為解釋道:“道長莫要見怪,我這妹妹生性好動,難以管束。說來我們東方家也是做江湖生意的,有女如此雖不足為外人道,可既然是朋友,就提醒在先,省得待會兒嚇著你?!?p> 丘胤明哈哈笑道:“這話別給東方聽去了?!闭诖藭r,廳外傳來女子的聲音道:“好熱鬧呀。”
無為猛地一愣,果然就是前日那姑娘么!頓時心中七上八下。話音剛落,門外走進一個俊臉含笑的女子。東方麟看起來較之三年前持重了些,更添秀麗,可眉梢眼底依舊流露著當年那個捉狹少年的意態(tài)。她雙目掃過廳中,落在了無為身上,嘴角微微一僵,隨即大大方方說道:“這位公子面生?!?p> 東方炎道:“容我來介紹,這位是來自瓊崖的上官鴻道長的大弟子,上官靜道長?!?p> 無為不敢正視東方麟,起身來向她作揖:“貧道無為,東方小姐好?!彪p眼卻朝地上瞧。東方麟微笑回禮:“上官道長好。久仰尊師大名,失敬失敬,一看便是俠義正派之士?!睙o為低頭道:“東方小姐過獎,貧道不敢當。”
東方麟撿了張椅子坐下,說道:“這年頭,出家人的行頭不太方便吧,上官道長?”無為漲紅了臉:“小姐見笑了?!睎|方麟從桌上的桃木盒中拿起一根山楂條放入嘴里,邊嚼邊道:“還是這樣好看。”一句話把無為窘得不知說什么好。
東方炎見狀,輕聲責備道:“麟兒,不得無禮。”
丘胤明心知原由,也不好多說什么,便道:“東方,在京城里住了這么久,不覺得悶么?下回我把你介紹給樊瑛,我們一同打獵去如何?”東方麟道:“好。”又看了看無為:“上官道長可也有興趣?”
無為被她看得臉紅到脖子根,只得應(yīng)付著說:“我是出家人,不殺生?!?p> 東方麟抿了抿嘴:“小女十分仰慕瓊崖上官道長的才學,道長既是上官道長的衣缽弟子,定然武藝非凡,不知可否賜教一二?”
東方炎覺得妹妹今日言行甚是異常,一時里卻未想到緣由,急道:“麟兒,你這也太唐突了。”
誰知無為竟然一口答應(yīng):“好。貧道愿意向小姐討教。”話語中儼然有幾分生氣,說完起身向院中走去。
東方炎渾然不知所以,亦有些生氣,對東方麟道:“你這丫頭今天是怎么了?”
丘胤明在一旁勸說:“予敬,讓他們?nèi)ァ!贝龞|方麟隨無為出了門,丘胤明這才如此這般的將當日二人遭遇街頭的事向他說明,而那一邊,兩人已在院里擺開了架勢。
東方麟折了一支菊花,除去葉子,倒捏在手中,“唰”的一抖,那原本不是很硬的花枝便挺立起來。無為輕贊:“好功夫?!睂㈤L袍的一角掖在腰帶里,抱拳道:“恕貧道無禮?!弊慵庖稽c,左掌劈空而來。東方麟側(cè)身讓過,花枝斜下點向無為小腿。無為輕巧躲過,步伐輕盈,出手飄逸,若有似無。他雖功力深厚,但不喜歡兇狠的招數(shù),二來對方是女子,更不可無禮,他只想報這先鄙視后戲弄之仇。
東方麟?yún)s絲毫不領(lǐng)情,以花枝代劍,刺,挑,點,劈,其勢不亞于真劍,刁鉆迅猛,咄咄逼人。二人一靜一動,一時里平分秋色。這時東方炎和丘胤明出得門來,只見園中樹葉飄動,花瓣飛落,二人正打得不可開交。東方炎看不出門道,袖手一旁道:“承顯,你看麟兒的功夫這兩年可有進步?”丘胤明見東方麟是動真格了,點頭道:“確有長進?!毙睦镒匀幻靼祝瑹o為的修為遠在她之上,但他從未經(jīng)歷過真正的格斗,要說靈活機動恐怕還不及東方麟。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兩人仍舊纏斗難分。只見東方麟皺著眉,額上已有汗珠滲出,可手上的花枝仍舊筆直如劍,而且出招越來越快。丘胤明覺得再僵持下去,她恐怕很快就要體力不支了,剛想到這兒,忽見她虛晃一招,身形徒然拉長,飛身躍起雙腿連環(huán)對著無為的面門踢出十六腳。
丘胤明拍手稱贊道:“好!”無為眼疾手快,接連擋開,可就在東方麟看似力盡落地之際,只見她飛快地抓起一把落葉朝無為打去。她的內(nèi)力遠不足讓樹葉成為武器,可這突如其來的一下讓無為下意識地足下輕點騰空而起。
就在這時,東方麟的嘴角勾出一絲狡黠的笑容,伸手從懷里摸出一把不知什么東西,瞧準無為落地的一霎那向他腳下灑去。無為只覺得踩上了許多滑溜溜的粒狀玩意兒,腳下打滑,差點失去平衡,胸前頓時露出一個大破綻。東方麟看準機會,一挺花枝,刺中了無為的右肩,花枝“啪”的斷成兩節(jié)。
東方炎搖頭道:“麟兒,你太淘氣了,怎么能用暗器?還不快向道長賠禮?!睙o為低頭一看,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是一把黃豆而已,轉(zhuǎn)頭瞅了瞅丘胤明,只見他只顧在一旁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東方麟狡辯道:“又沒有定規(guī)矩?!闭f完卻對無為躬身道:“上官道長,前日我心情不好,多有不敬,請別放在心上。道長武功高強,我甘拜下風?!?p> 這話倒把無為說得很不好意思,馬上回禮道:“東方小姐機智過人,貧道佩服?!碧ь^看見她的嘴角掛著一絲巧笑,頓時又臉紅起來,立刻望向別處。只聽東方麟道:“啊呀,肚子都餓了。我方才叫廚房里的去菜市上看蟹,不知買了沒有??催@菊花都黃了,該是吃蟹的時候了?!?p> 四人回到廳里,重新讓人上了茶。東方炎聽說無為擅長下棋,大喜,立刻讓人取來棋盤,兩人對弈起來。原來東方麟和丘胤明均不擅長此道,自從老爺子回家后,就沒有人陪他下過棋。無為在崖州時倒常陪師父下棋,技藝不俗,可今天不知怎的,眼角有意無意的瞥見東方麟,手中的棋子就茫然不知所從,一時間竟然連連失手,不多時就敗給了東方炎。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漸晚,東方麟起身去廚房看蟹,無為這才松了一口氣。
晚飯極為豐盛,有燒鹿肉,松鼠魚,椒鹽山雞,糟鵝掌,清蒸蟹,炒山菌,還有上好的金華菊花酒。東方炎的妻子王氏雖然平日里從不見客,不過今朝乃是家宴,于是也入席坐了一會兒。東方麟換了件繡著菊花的白綢衫,下著石榴裙,燈光搖曳下更顯得神采奕奕。她談笑自如,言語間時有詼諧幽默,讓人忍俊不禁,有好幾次無為也被她逗得哈哈直笑,那時東方麟也會笑盈盈地朝他看上一眼,無為趕緊低頭假裝吃菜,心里莫名其妙地緊張半天。
九月正是菊黃蟹肥時,殼滿腿粗的大青蟹蒸得鮮紅,就著老醋姜絲,咬一口教人鮮掉眉毛。東方麟仔仔細細地吃完一只,擦擦手道:“有詩曰:日啖青蟹菊花酒,不辭常做水邊人,說得真好呀?!笨粗桓钡靡獾臉幼樱溆鄮兹司滩蛔⌒α顺鰜?。東方炎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一塊鵝掌咽下,指著她道:“又在這里杜撰!東坡先生只怕要給你氣死?!?p> 正滿堂歡樂時,劉管家忽然跑了進來,對東方麟道:“小姐,梁鏢頭來了,有太老爺?shù)募倚?,還說,有事要找你商量,現(xiàn)人在前廳呢?!北娙朔畔驴曜?,東方麟斂了笑容,起身道:“我去去就來。”
不多時,東方麟獨自回來了,沉著臉,一進門便道:“看來,我得立刻啟程去跑一趟了?!闭f著,把手中的信遞給哥哥,“爺爺?shù)男拧!?p> 東方炎吃驚道:“出了什么事?”趕忙展信要讀。
東方麟抬手道:“信里沒什么,梁鏢頭方才告訴我的才是大事。”嘆了口氣,說道:“梁鏢頭前兩日押了趟鏢來天津,原本順道給我們捎信后就要回去的,卻接到父親傳來的消息,說之前有另一趟去往山西太原府的鏢被人偷了!”見眾人皆詫異,她點了點頭:“不錯,偷了。而且,賊人就一個?!庇谑菍⑹寄┖唵蔚纴怼?p> 月前,山西太原府巨賈馬家公子來托鏢,送的是王羲之真跡墨寶一卷,價值連城,于是,鏢隊便以藥材作掩護假扮商隊上路。誰知,路過洛陽歇腳時,竟然被賊人窺測到破綻,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寶物盜走了。眾人驚惶間無從著手,只得一面飛馬報知南京,一面留人在當?shù)卮蚵牼€索。經(jīng)多方走訪,探得確切消息,原來近幾年間,有個自稱菩提妙手的神偷曾在河洛一帶作案數(shù)起,手法高妙,且不愛金銀,只愛古董書畫。雖聞其人,可卻無人見過真面目,更不知道他藏身何處。這下事情可棘手了,東方老爺?shù)脠蠛?,召集鏢局精銳,親自出馬,以洛陽為中心四散打聽,半個多月之后,終于得知,登封縣太室山上的綠林首領(lǐng),人稱豹天王的馬廉曾見過這神偷。但是,當東方老爺一行趕至馬廉的天豐寨,欲進一步探問神偷行蹤時,卻碰了釘子。馬寨主雖和東方鏢局素有交情,可卻因那神偷有恩于他,怎么也不肯吐露細節(jié),只道他住在太室山里。太室山方圓百里,峰巒錯疊,溝壑縱橫,如何能找。這時,東方老爺想到,馬寨主和梁鏢頭交情最厚,興許他能說動馬廉,這才派人快馬兼程地北上傳消息。
這兩年,東方麟寄居京城,每當鏢局有重要貨物押往北方時,她也會加入鏢隊分擔些任務(wù),因她做事機靈,又善于和綠林道上的人打交道,已然成為了鏢局的得力干將。就這樣,父親才勉強同意放任其逍遙在外。這次的事鬧大了,梁鏢頭同她親厚,又知道她歪主意一向多,于是才將這事告訴了她。
將事情始末說完,東方麟搖搖頭:“都怪父親平日里太高傲,和江湖英雄們不交心,馬寨主可不是那些見錢就好說話的普通強盜。唉,到了關(guān)鍵時刻,還得來請梁伯伯。這次我也得去幫忙,若寶貝找不回來,我們家的聲名可要掃地了?!?p> 東方炎道:“你能幫什么忙?再說,父親還在那里,你去了算什么?!?p> 東方麟眼珠一轉(zhuǎn),道:“我自有法寶,反正,鏢局出了大事,我不能坐視不管?!?p> 這時,許久沒說話的無為居然開口了,只見他躊躇了一會兒,果斷道:“東方小姐需要幫手的話,貧道愿助你一臂之力?!贝嗽捯怀?,眾人都十分意外,東方麟看了看他,卻并不推辭,展眉微笑道:“好,多謝無為道長,我們明日啟程可否?”無為立刻點頭。
由于突如其來的消息,晚宴早早結(jié)束,丘胤明與無為告別東方兄妹,出得門來。丘胤明道:“無為,這次多謝你了。我脫不開身,有你去助東方是最好的。不過,”他嘴邊漾起一絲笑意:“還是頭一次看見你對某人青眼有加呀?!?p> 無為緊張道:“不要胡說,我……”一開口又不知該怎么解釋,含糊道:“明天就要動身了,我還是早點休息吧?!?p> 夜深人靜后,無為躺在床上,腦海中不知怎的又浮現(xiàn)出東方麟的形容。他翻了個身,輕嘆一聲,這個姑娘,叫人幾分害怕,幾分喜歡,自己這點道行真不知要如何抵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