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驕陽似火,整個武昌城好似蒸籠一般,白天街市中少人行,老百姓都趁著清早稍稍涼爽的時辰采買日用物品,至午后,大小店鋪,各大衙門,皆門庭冷落不聞人語。日落之后,暑氣依舊滯浮不去,即便安坐亦悶熱難當。從大冶回來,丘胤明原本想立即和布政使司幾位參政,參議一同商議,將湖廣境內所有礦山的經營回歸官府管轄,并著手流民收管??墒菂s被告知,連日熱浪襲人,布政司的幾位正堂官員輪流在郊外避暑,如今只有參政廖介甫在衙門辦公,各項事務從簡。丘胤明和廖參政見了幾面,雖然未能落實具體規(guī)劃,但發(fā)現(xiàn)廖參政頗為勤政,也關心民生,對他的建議相當贊成。
之后,丘胤明便著手赴荊州前的各項事宜。先是起草了一份公告,召集附近州縣的長官將之公布于鄉(xiāng)野,并即日發(fā)公文至其湖廣其他各府,公告言,凡是沒有土地,或是自己在山中開墾土地的無籍之民,都應就近入籍。自愿入籍者,各州縣將按人頭補給相應的土地,并來年減稅五成。若執(zhí)意不入戶籍,流竄山野逃避稅務,則即將著官府嚴辦。
龍角山一場打斗,雖然鏟除了惡霸,但飛虎寨也脫不了干系。龍泉莊剩下來的人在那日事發(fā)之后立即告了官。此事,丘胤明雖然有心偏袒飛虎寨,但卻插手不得。這天,府衙出了告示,懸賞捉拿飛虎寨匪首陳百生。丘胤明心中明白,那陳百生本領不錯,哪里那么容易捉拿,倒是關在牢里的喬三,現(xiàn)不知如何是好,自己一去荊州便照顧不到武昌府的事了。于是這幾天他一直在考慮,是否去荊州之前冒一次險,把喬三從獄中劫出來。
這日晚飯后,丘胤明正在案前書寫,將這些時日在大冶縣所見所聞全數詳細記錄在案。這時忽聽扣門聲,也沒抬頭,隨口道:“進來?!钡滞蝗灰庾R到,天熱,門窗都開著,若是柴班來送茶都不必敲門的。這個時辰,副使和隨從也不會來。他抬起頭,卻見一個陌生人跨進了門。
來者很年輕,中等身材,布衣葛巾,革帶束腰,江湖人打扮,恭敬地對他作了個揖,道:“丘大人,恕我冒昧,門口的差人不肯來通報,我只好自己進來了。”
丘胤明回想,方才他來時,一點腳步聲也沒有,聽他話音,內息純厚,不是一般的高手,頓時警覺道:“你是誰?”
年輕人道:“在下高夜。我是……”他頓了頓,道:“我是恒大小姐的師弟。是祁先生托我來告訴你一些事情?!?p> 丘胤明立即想起來了,恒雨還曾和他提起過有個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的小師弟。驚訝之余,連忙站起身來,回禮道:“高公子,幸會。真是不好意思,我為了清凈,連上茶的人也沒有,高公子先請坐,一會兒管家會來?!?p> 高夜略帶靦腆地笑了一下,道:“大人不用客氣。”
丘胤明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高夜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相貌并不出眾,但細看之,骨骼勻稱,眉目舒展明朗,多看幾眼便讓人覺得頗為可親。
“祁先生可好?”雖然一心掂念恒雨還,可自己與她之間的事在西海盟中已人盡皆知,如今和她的師弟初次會面,自是問不出口,只好避而不言,只問起祁慕田。高夜道:“祁先生本是要親自來的,可日前受了重傷,才讓我代為轉達?!?p> 剛說到這兒,柴管家托著茶盤從外面進來,撞見屋里竟有個陌生人在座,張口無語,來回朝丘胤明看了兩次,方道:“大人有朋友來訪,怎不早吩咐,今天剛好買了瓜果,我這就去拿,這就去拿?!闭f罷快步轉身出去了。
于是,高夜將西海盟近期遇到的事向丘胤明詳細說來。
話說五月初,西海盟一眾南下,途經河南,后從襄陽府入湖廣,一路上遇到不少江湖人物和大小幫派,多數對西海盟的人馬避之不及,但也有不畏流言前來挑戰(zhàn)的。那日出了襄陽城,欲趕在天黑之前渡過漢水,卻在渡口被一大群武林人物攔住去路。
這些人足有百余,有僧有俗,看打扮舉止各有差異,明顯不止一個幫派,不知怎會聚集在一起前來發(fā)難。領頭的頗有幾分仙風道骨,自稱紫霞居士,同來的都是湖北武林同道,因不希望西海盟來湖北茲事,故此來渡口阻攔,不讓渡河。雙方即刻動起手來。西海盟當日人手齊備,這些人之中雖然不乏一流高手,但哪里敵得過玄都弟子,紛紛敗北,各自逃散。
事后,盟主恒靖昭覺得奇怪,西海盟從來不曾和湖北武林各路人物有任何的過節(jié),于是暫時在襄陽落腳,暗中派人跟蹤幾路武林人士,并散出眼線在附近州縣的市井集鎮(zhèn)上探聽。幾日后查清,原來這些江湖人都是春霖山莊的門客。這春霖山莊地處荊州府轄下的歸州,莊主名叫朱正瑜,坐擁萬貫家財,少年時投了個前輩高人習得高強武藝,平日里最喜歡結交各路武林豪杰,廣施恩惠,數年下來在荊楚一帶聲名遠播,人稱“小春申君”。不僅許多小幫派自棄門戶前去投靠,連頗有名聲的一些一流高手也以在春霖山莊做門客為榮。
如此聲勢,并不單是因為這個小春申君。要說春霖山莊如何成為荊楚一帶的武林泰斗,那就要說到小春申君的師父,人稱“老宗主”的前輩高人。聽說這老宗主久居巫山,每隔一兩個月會到山莊上來住幾天,屆時便有許多武林人物前去求教。據說,老宗主的武功高深莫測,若是心情好了便肯出來指點別人幾招。凡是經過他指點的人都嘆受益非淺。有不少人投到山莊門下效力,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得到他的指點。
由于西海盟月前在密云縣大敗中原的幾個武林名門,消息傳播極快。這次這些人前來挑戰(zhàn),多半是因聽了傳言前來試探,若能打敗西海盟,自然聲名遠揚,讓中原名門刮目相看。若是打不贏,至少也能知己知彼。時下離明年的杭州武林大會只有數月時間,正是各路武林人物紛紛互探虛實,拉幫結派的時候,以求在大會上一舉成名,出人頭地。
既然西海盟免不了成為眾矢之的,那不如先發(fā)制人,讓春霖山莊明白,西海盟實力強大,不容挑釁。于是,恒靖昭立即決定,兵分兩路,由祁慕田去和清流會談生意,其余的人跟著他去拜訪春霖山莊。
兩路人馬在荊門縣分道揚鑣。
由于日前與這些武林人士不期而遇,祁慕田決定,暫隱去自己西海盟大頭領的身份,就稱是西北道上走私軍械的商人想和清流會談生鐵收購生意。不用帶多余人手,只要親近侍衛(wèi)便可。不過以防萬一,向恒靖昭借了恒雨還和高夜同去。
說到此處,高夜道:“自從離開京城,師姐她一直郁郁不樂。所以祁先生也是想借這趟差事順便帶她去散散心的?!鼻鹭访饕娝室饽槑Р粷M之色著重地說出“郁郁不樂”四字,內疚不已,面上尷尬,低頭一連喝了幾口茶。
且說那日和盟主一行分別后,祁慕田和師姐弟二人帶了小五,趙英夫婦,以及另外十多個隨從,駕車緩緩行到荊州府城。是時,車窗外細雨蒙蒙,天色晦暗,逶迤挺拔的城墻顯得愈發(fā)高大堅固。祁慕田正給恒雨還和高夜俱聲繪色地講著三國名將關云長一時疏忽丟了荊州的故事。說到關羽最終敗走麥城,恒雨還嘆道:“像這般曾經叱詫風云的人物,最后卻被人擒住斬首,而非沙場戰(zhàn)死,真叫人惋惜。想必是死也不瞑目的。”高夜亦道:“可惜,若是他不這么高傲自恃,也許就不會落了這么個凄慘的下場了。”祁慕田卻搖著頭緩緩嘆道:“英雄遲暮。人總有老的一天?!?p> 閑談之間,馬車緩緩駛入荊州城。朝簾外望去,暮色之中,華燈漸上,數里間皆是鬧市,樓館林立,人語不絕,更有笙歌管弦之聲四起,好不繁華。再遠望處,古木繁茂,飛檐重樓,雨霧迷離,光景如畫。
恒雨還道:“真是個好地方啊。祁伯伯,聽你說,幾年前你路過此地,曾見過清流會的兩個當家。那我們是否打聽一下地方,明日便去登門拜會?”
祁慕田道:“上次只是在酒樓吃飯時碰巧看見而已,并未去結識??礃幼舆@兩年清流會大有發(fā)展,大不同于當年,冒然前去未必好。還是先安頓下來,打聽清楚再做打算?!?p> 這時,先行進城的小五來報,已在城中最上等的客棧蘭庭居包下一個院落。于是一行人先去客棧落腳,更衣梳洗之后,到中廳用飯。此時,店家已按吩咐做好了菜肴,小二恭恭敬敬將飯食陸續(xù)上齊之后,看這一行人外貌出眾,作派不凡,出手闊綽,不免好奇地問道:“敢問貴客從何處來?”
祁慕田道:“我們是西北來的商人。初到貴地,人生地不熟,正好有個問題想請教小二哥?!闭f著摸出一小塊銀子塞入他手中,道:“這些菜做得很合我們的口味?!?p> 店小二笑著連連道:“老爺請說,請說,我一定知無不言?!?p> 祁慕田道:“聽聞貴地有個商會叫做清流會,我想去結識一下他們的當家,不知這城中可否有清流會的門堂?”
小二道:“門堂沒有。這清流會可不是一般商會,普通商人根本進不了他們的門。不過,我看像老爺你們這樣的人物,倒還可以試試。”
祁慕田好奇道:“你說來聽聽,到底是怎樣的門檻?”
“就拿我們荊州府來說吧,入得了會的都是名流。這當中呀,不僅有大商人,大財主,還有當官的呢?!笨雌钅教锖苡信d趣,小二說得越發(fā)帶勁,“老爺有所不知,這商人即便再有能耐,若想富傾一方高人一等,當然得有不一般的門路,而這當官的,雖然有權利,可清水衙門到底沒多少利可以圖。所以這就叫做互惠互利。這清流會雖然沒有店鋪門面,但每個月都會在城外西北處湖邊的桐華館舉辦雅集,到時候各界名流齊會,這生意什么的也就談成了?!?p> 祁慕田笑道:“有趣,有趣。依你說,這個雅集可不是人人去得的?”
小二點頭道:“正是。這雅集要有人引薦方可。我們這里也常有外地客商想去參加,可能夠得到引薦的寥寥無幾。老爺,你若有興趣,我們掌柜那里有份荊州府名人的冊子,可借來一看?!?p> “哦?那請你轉告掌柜的,飯后請他將這冊子拿來讓我看看。想不到,你們客棧還有這些?!?p> 小二笑道:“就因為有老爺這樣的客人嘛,小店盡量服務周全?!?p> 飯后不久,客棧掌柜的殷勤前來,奉上了荊州名人冊。祁慕田一邊翻看,一邊向掌柜的請教:“你來說說看,我若想前去桐華館雅集,找誰引薦最好?”掌柜的想了想,道:“我看老爺也是個見慣世面的,說穿了吧,若是老爺有非同一般的見面禮,那不如直接去拜訪劉公公。劉公公是湖廣鎮(zhèn)守太監(jiān)王公公底下的紅人,在荊州可算是最說得上話的人了,而且是桐華館雅集的???。”聽掌柜一言,祁慕田心中已有打算,于是打點銀錢謝了掌柜不提。
這次祁慕田本就有備而來,手中除了黃金白銀之外自然也不缺稀世珍寶。第二天便選了兩樣作為見面禮讓人和拜帖一道送到劉公公府上。果然不出所料,劉公公大喜,當夜即請祁慕田過府一會。
且說當晚從劉公公府上回來之后,夜已頗深,祁慕田路過庭院時,見恒雨還和高夜兩人坐在石階上聊天,便上前道:“怎么還不去休息?”
高夜道:“阿姐正和我說呢,這兩天先生你去那桐華館打探,若是用不上我們,就讓我陪她去附近看看山水?!?p> 祁慕田捋著長須道:“我正要說到這事呢。小高,你先去休息吧,我有些話要和小雨說?!?p> 待高夜走后,祁慕田也在微涼的石階上席地坐下,仰頭道:“云淡星稀,天青月白,我這老頭子四處奔波,你們倒是悠閑得很啊?!鞭D頭見旁邊的托盤里有銅壺一把,問道:“在喝什么呢?”
恒雨還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倒了一杯遞給祁慕田,“酸梅湯?!?p> 祁慕田笑道:“如此好夜色,喝酒才應景么。就你和小高最守你們玄都的規(guī)矩?!焙阌赀€笑而不答。祁慕田喝了一口酸梅湯,忽道:“你說,我們西海盟如今實力如何?”
“前些年那一戰(zhàn),折損大半,如今,雖然父親竭力地招兵買馬,可是,真能靠得上的頭領確也寥寥無幾?!?p> “是啊?!逼钅教锶粲兴迹半m然我如今還能辦些事,可歲數不饒人,用不了幾年就會力不從心。子寧的外公管頭領那里雖然還有些人手,但他畢竟年事已高,又后繼無人。”恒雨還點頭,心下琢磨著,母親去世之后,父親為了籠絡管家的勢力娶了管家的小姐,當時的確受益良多??墒?,管頭領的大兒子去世得早,小兒子又一點沒繼承父親的驍勇,子寧的母親亦是個弱女子,萬一管頭領不行了,那管家真不知道該讓誰來當家。又聽祁慕田繼續(xù)道:“史頭領可靠,就是人太實誠。剩下就是你大師兄了。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這次來中原,恒靖昭把臨洮府總部的事務全部托付給了大師兄霍仲輝,當時恒雨還就覺得有些不妥,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聽祁慕田這么問,便道:“他,既勇武也聰明,人緣也好,似乎沒什么大缺陷,父親重用他在情理之中,可我總覺得,覺得……”她一時里找不出詞來,只道:“他……不大好?!?p> 祁慕田知道她對霍仲輝頗有些微詞。其實說起此事,也算是西海盟中眾人茶余飯后的一大談資。當年霍仲輝初出玄都時,真可謂是英雄少年絕世風華,武功謀略人人贊嘆,恒靖昭對他青睞有加,常委以重任。盟中曾經人人都說,霍仲輝和大小姐論武功論才智論相貌都是絕配,將來二人聯(lián)手,必定天下無敵,盟主重用他,定是早有默許。而且,以前在玄都供職的下人傳言,霍仲輝和大小姐之間似乎有過些情意,可后來卻不了了之了。兩人的關系從此不咸不淡,尤其是恒雨還,很反感別人在她面前提起這些傳言,到底為什么,沒人知道。
祁慕田聽她這么說,也不多追問,只道:“你看,這么一來,如果你不趕緊自立門戶,將來的事就很難說了。”
恒雨還沒想到祁慕田想和她說的是這些話,但靜心一想,不無道理。祁慕田又道:“且不說你大師兄,你其他幾個師兄呢,次仁東珠一心跟隨霍仲輝,杜羽心思隱秘難以管束,楊錚倒是對盟主很忠心,可卻從未見他有過自己的主張,石磊有勇無謀,高夜還太年輕。依我看,從他們之中培養(yǎng)出可靠的頭領來,是要從長計議的事。”
恒雨還看祁慕田表情嚴肅,微微低頭道:“祁伯伯,我除了武功之外,沒什么拿得出手的長處,我怕,做不好頭領?!?p> “我倒不覺得?!逼钅教飺u頭,“你啊,若是生個男子的心性,說不定早就獨當一面了?!闭f罷又自顧笑了起來,“不過還是現(xiàn)在這樣更好?!?p> 恒雨還也不禁莞爾:“伯伯說了這半天,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被你看出來了?”祁慕田笑道,“我今天和那劉公公談得甚好,有了他的引薦信,去桐華館雅集那是暢通無阻。我想,屆時你和小高與我一同前去,你以少東家的身份出面?!?p> “這種貪官奸商的聚會,我不太方便吧?!焙阌赀€一臉的不情愿,“若要我扮男裝,恐怕也裝不像?!?p> 祁慕田道:“我知道這是在難為你。可你畢竟不是一般人,將來必要擔當重任的,這些人情世故須要會應付。我這次向你父親借你來,除了以防不速之敵以外,也想借機讓你和小高歷練一些人事。不愛見生人這點,他和你倒是有點像。另外,若有你出面,更能顯出我們的與眾不同,讓清流會即刻對我們另眼相看?!?p> 恒雨還猶豫了半響,勉強點頭道:“那就去吧?!?p> 祁慕田呵呵一笑:“其實,習慣了就知道,能文則不必武。文會比起打架舒坦多了。再說,你只要出面就成,不必多說話的。這點我老頭子可比不了?!?p> 幾天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去桐華館的日子。這天恒雨還獨自閉門準備了一個早晨。實在是不想去,可既然答應了,只好硬著頭皮開門出來。
院中眾人紛紛眼皮一振。只見她身著一襲極輕軟的孔雀藍底紫金繡袍,白云羅輕紗比甲,金環(huán)束發(fā),腰間赤金絞絲玉帶,下垂數串明珠瓔珞,俊逸秀美,光彩逼人。平時很少見到大小姐盛裝,祁慕田的隨從們此時都看得目不轉睛。
出荊州城往東北行五六里地便到一片大澤。此日天色晴明,風和水碧,一派好景致。此片湖澤名為長湖,南北深廣,東西更是寬達六七十里,并有許多大小河道北通漢水南達長江,風光旖旎,物產豐盛,乃是一方風水寶地。
桐華館坐落在長湖東南岸邊,此時門口甚是熱鬧。一眾穿戴鮮亮的下人神氣活現(xiàn)地立在大門兩邊,仔細看去個個生得彪悍。站在門邊和一個士紳模樣的人相互作禮的是清流會三當家孫元,三十來歲,紅臉膛,肩厚臂長,穿得十分華貴斯文卻難掩那一身的江湖氣。那士紳須發(fā)皆白,舉止文雅,不像豪紳,倒有幾分告老官員的模樣。那邊又來了一撥人,轎子上下來一個大腹便便的員外,遍身綺羅,騎著馬的公子和員外生得頗像,大約是父子二人。那員外一副大嗓門,老遠便和孫元打招呼。在祁慕田一行前面不遠,有一架馬車剛到,雕花窗兒,水紅紗幔。三個樂伎擁著一個麗人從車上下來,看樣子像是前來捧場的風月場中名角。這時,又有一頂小轎到門口,下來一讀書人模樣的,只有兩名隨從,可孫元一見那人就即刻迎上前去,甚為恭敬,不知是何人。
正值這一席來客方寒暄完畢,尚未全進得門時,忽聽一聲高喊:“臨洮府恒少當家和祁老爺到——”。眾人紛紛回頭望去,只見先行而來是六匹駿馬,喊話的正是馬上的一名隨從,馬后面緩緩駛來一架烏木馬車。這時門口的下人紛紛低聲議論起來,剛進門的幾個客人也回頭來看。孫元愣了一下,這是些什么人,如此氣派!定睛望去,馬車上先下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華服老者,手把折扇,文質彬彬,緊隨而下的是個身手矯健的青年,那青年一下車便回過身去,打起車簾,低頭恭敬地迎下一位端莊明麗的女子來。那女子抬頭微顧,四下里頓時鴉雀無聲。
祁慕田滿面笑容地緩步上前,淺淺向孫元作了個揖,道:”這位想必就是孫三當家,久仰。祁某這廂有禮了?!闭f罷從袖中取出劉公公的引薦信,遞上。
孫元被來客樣貌所驚,這時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引薦信,又望向恒雨還,道:“敢問這位是……”
祁慕田道:“這位正是恒少當家,那位是高管事。我等遠道而來,聽聞清流會大名,特來拜訪,并有買賣望詳談?!?p> 這孫元看樣子是個見過江湖世面的,幾眼一看便估摸出這三人來頭不小,不知其底細難免有些顧忌,但他們既然有劉公公的引薦,也不好怠慢,于是客氣將幾人請入門中。但先前來的幾位客人和他們的隨從卻不知其中的門道,這時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恒雨還目無旁人地昂首而過,俄頃,議論聲如潮水般響起。
恒雨還聽著身后各種莫名其妙的議論,眉頭微皺,小聲向高夜抱怨道:“早知這樣,我才不來呢?!备咭雇敌α艘幌?,輕聲回道:“阿姐,其實他們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一行人在侍從引領下進入了兩重門,眼前豁然開闊。正廳臨水而建,高窗外碧波盈盈,游廊自正廳兩旁引出,經過一雙水榭之后,繼續(xù)探入湖面深處,以圍合之勢連接另外五座雕梁飛檐的玲瓏水榭。如此以湖為園,實在別致。湖中央另起亭臺一座,八面皆空,中有樂班演奏。此時七個水榭之中已有不少客人三五成聚,或高談闊論,或竊竊私語,還有不少侍從穿梭其間,不停地端上酒水果品。
恒雨還一面粗略打量這些客人,一面問道:“祁伯伯,這里有他們的二當家么?”祁慕田展眼一望,指著最遠處水閣里坐在上首的人,道:“就是他。不忙,那三當家既然說為我們引薦,現(xiàn)在先四處走走吧,你們看,風景多好?!闭f罷回頭遣退了引他們進來的侍從,而后道:“方才進門時,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三當家對那個讀書人模樣的特別恭敬?”
恒雨還點頭,卻道:“那人有什么特別的?”
“那是個當官的。你們看,來了,不如和他先聊聊?!?p> 恒雨還轉眼望去,果然,那讀書人正搖著扇子緩緩踱來。未待她說什么,祁慕田已笑容可掬地上前,向那人作揖道:“我看這位先生面相尊貴,不知官居何位,如何稱呼啊?”
那人面上兀地有些許不自然,但掩飾得極快,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個禮道:“素未謀面,先生何出此言?!?p> 祁慕田呵呵笑道:“祁某人走南闖北多年,上至王公貴胄,下至三教九流,閱人無數,雖無火眼神通,但看人從不會錯。這次陪東家來中原,正欲廣結人脈,拓展生意。路過荊州府,聽說桐華館匯集名流,慕名而來?!闭f著又隨意四顧,道:“方才忽見大人,覺得有些新奇,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止一位大人賞光這民間雅集。實令祁某大開眼界,不虛此行啊。”轉頭再問道:“大人貴姓?”
讀書人面露驚異之色,隨即拱手道:“先生好眼力。晚生免貴姓姜,現(xiàn)任監(jiān)察御史。”
祁慕田回禮,道:“失敬,原來是御史大人。”一捋胡須,笑道:“姜大人既然隸屬都察院,不知可否認識如今正在巡撫湖廣的僉都御史丘大人?”
姜御史萬萬沒料到此一問,詫異地再次端詳一臉悠然自在的祁慕田,又看了看站在一旁,光彩奪目的女子和那板著臉的年輕人,實在猜不出他們來歷,可又生怕是什么大人物,于是道:“姜某有幸,和丘大人是同科進士,但不曾見過。先生認得?”
祁慕田微微一笑,道:“丘大人是祁某人的好友,過些時日我還要抽空去拜訪他呢。不過,現(xiàn)今跟隨少東家,一時里也脫不開身?!?p> 恒雨還聽他這么說,便拱手作了個禮道:“姜大人,幸會?!?p> 方才進門時未得細看,此時方見其神采精絕,湖上風過,衣角飛動,飄然似仙。姜御史看得微微發(fā)愣,有些拘謹地回了個禮。
祁慕田趁機道:“大人剛來,定有熟人要會,我等就不打擾了。請?!?p> 暫別了姜御史,三人緩緩沿著回廊向湖中第二進水閣走去。高夜側目,見那姜御史正在另一側的回廊里和兩個穿戴素雅的人說著話,并頻頻地朝他們這邊看,于是問祁慕田道:“祁先生,那兩個大概也是當官的吧?真奇怪了?!?p> “這地方既安全又隱蔽,我看,這些當官的來這里會面,肯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焙阌赀€揣測道。
祁慕田點頭:“監(jiān)察御史,品級雖低,可權力卻大得很呢。專事監(jiān)督彈劾,地方上的大官們恐怕也都要敬他三分,居然也來這里。我看此人非奸即貪。清流會為他們大行方便,難怪勢力如此。那三當家是個粗人,二當家也未曾聽說有什么大手腕,我看,他們的大當家必定是個精明的人中魁杰。你看,這清流會幾年中迅速崛起,靠的就是這些??伤麨楹螐牟宦睹婺亍?p> 正說著,三當家孫元從后面走上來,恭敬道:“三位貴客久等了,請跟我來?!?p> 穿過數個水閣,只見各色人物會聚其間,有喝酒閑談聽曲的,有鑒賞字畫古董的,有竊竊私語的,也有大嗓門高談闊論的。恒雨還不善識人,一路過去,看不出這些人物的身家來歷,倒是引來所有人的注目。祁慕田故意落后半步,和高夜并行。
這時,坐在最北面水閣上首的二當家劉立豪忽然目光急聚,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座旁數人亦停杯側目。恒雨還在數丈外就看見那幾個人直勾勾地朝她看,心中懊悔聽了祁慕田的話特意打扮出眾,雖然目的是達到了,可卻真是別扭。不容多想,此時已入了門檻。孫元介紹道:“這位便是劉二當家?!?p> 恒雨還一臉正色,微欠首,作揖道:“鄙姓恒,臨洮府恒家商會少主。這兩位是祁大總管和高管事?!?p> 見劉立豪目不轉睛的模樣,孫元忙上前對其耳語了幾句。劉立豪回過神來,立即一臉笑容招呼道:“快快看座,上好酒!小姐請,請。”
劉立豪四十不到,瘦長身段,臉色有些暗,看上去不如三當家孫元強健,雙手皮膚粗礪骨節(jié)突出,也是個練家子,穿著一身淺淡文氣的長衫,看上去甚不協(xié)調。旁邊坐著幾個人均是武人模樣,氣質和劉當家似有不同,可恒雨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有兩個人目光猥瑣,不停地上下打量她,心中有氣,可此時此地身不由己,又不好言表,只能繼續(xù)佯裝無視,冷臉坐下。
劉立豪著人斟酒,敬上一杯,道:“小姐遠道而來,讓這兒墻壁生光,劉某先敬小姐一杯。”
聽得墻壁生光四字,恒雨還暗自好笑,方才的不快頓時消去大半,微笑道:“我不飲酒,請祁先生代勞吧?!?p> 祁慕田隨即舉杯,對著劉二當家先盡了一杯,道:“好酒。二當家,大家都是江湖人,就說開了吧。我等此來,想和你們交個朋友,順便也做一筆生意。不過呢……”祁慕田對著方才與劉立豪對飲的數人道:“在座各位想必都是軍爺,這江湖生意,各位大概不感興趣?!?p> 幾個人中坐在上首的漢子面露驚異,道:“你怎認得我們身份?”
祁慕田笑道:“方才門外見到數匹好馬,都是一式的鞍韉轡頭,又見幾位氣宇軒昂,有七八分長官模樣,才斗膽猜測的。”
那人呵呵一笑道:“先生眼真毒啊。先生這等老江湖到此,不知要談什么樣的生意?”
祁慕田道:“軍爺莫要疑慮,殺人越貨的買賣我們早就不做了,無非是以物易物,用北方珍寶換取此地所產,正經生意。只是當著這美景美酒,單說生意未免太無趣了些?!?p> 恒雨還暗暗佩服祁慕田的口才,只聽他東拉西扯,天南海北,和這些個軍官閑聊了許久,說得他們個個笑口大開,酒更是一杯杯下肚,半個多時辰之后,全都喝得醉熏熏的,又過了沒多久,紛紛不勝酒力,起身告辭。
待這些人剛走,劉立豪越發(fā)地好奇,即刻問道:“現(xiàn)在可以談生意了。你們到底想做什么買賣?”
祁慕田朝恒雨還遞了個眼色,恒雨還會意,即道:“我們近年探訪得知,貴會壟斷長江沿岸的銅鐵礦開采。我家新近籌建軍火工坊,待成之日,貨品無論樣式或做工,都將不亞于朝廷的神機營。我家自有商路廣通西蕃,將來獲利不可估量。貴會廣有礦源,又擁有長江水道,不知可愿同我家合作?”
開門見山,兩位當家著實吃驚,隨即屏退左右,一番細談,直至日落西山。
再說當下,巡撫衙門后院,高夜將探訪清流會的始末向丘胤明細說。說完在桐華館和清流會兩個當家商談的細末后,高夜道:“真沒想到,原以為這趟會很順利,可祁先生去拜會他們的大當家時,竟然出了大岔子?!?p> 丘胤明正暗自驚詫于這么多當地官員竟然和江湖黑道勢力互惠互利。離京前他曾經了解了一下湖廣數位監(jiān)察御史的履歷,記得這位姜御史名叫姜美臣,和自己同年科考,賜同進士出身,后來領了通政司佑事,去年又派為湖廣道監(jiān)察御史。正如祁慕田所說,清流會能夠為朝廷官員提供貪贓枉法的便利,這大當家非同小可。這時,又聽高夜繼續(xù)道:“誰都沒料到,原來清流會的大當家,竟然就是一手策劃幾年前西海盟叛亂的大頭領,張?zhí)靸x?!?p> 丘胤明問道:“祁先生可是中了陷阱?”
高夜點頭?!澳嵌敿液腿敿覒摬⒉恢肋@些前因。在桐華館里,我們和他們幾乎談妥。第二天清流會就派人來,說大當家請祁先生三日后去清流會總舵。其實,我們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當日在桐華館里已讓他們知道,師姐是少主人,為何大當家只請祁先生。于是,祁先生同我們商議,去赴約那天,我和師姐坐只小船遠遠跟在后面,以防萬一?!?p> “清流會總舵在哪里?”
高夜道:“從桐華館不遠處的一個小碼頭上船,往長湖北去十數里,一處灣口里面有個很大的莊園,極隱蔽。我和師姐同趙伯一起,雇了只小船去的。祁先生帶了十幾個隨從進去,我們就躲在莊園不遠處的樹叢里面,一旦有信號就去接應?!备咭箵u頭輕嘆繼續(xù)道:“結果,沒多久,就看見莊園里射出數枚響箭。我們即刻沖了進去,可還是晚了一步,那張?zhí)靸x讓人在茶里下了軟筋骨的迷藥,先生的隨從全部被殺,小五也在里面。”
丘胤明皺眉道:“那后來呢?”心中亦是一嘆,宋小五年紀尚輕,聰明伶俐,卻如此夭亡。
高夜道:“祁先生功力比較深厚,所以藥效發(fā)作得遲,尚能抵擋片刻,我們進去的時候,就看見先生已經身負重傷,正和張?zhí)靸x對峙。我們救了先生就迅速撤退了。后來先生才告訴我們,原來,進入總舵莊園之后,大當家并未即刻露面,而是著二當家先來奉茶,表面上毫無變故,才著了他們的道?!?p> “先生傷勢如何?”
“還好,大多是外傷,不曾危及性命。這次總算是查清了清流會的底細,先生讓我來告訴你,如果要徹查官府和黑道勾結的證據,務必要處處小心?!?p> 祁慕田如此關照自己,丘胤明很有些過意不去,點頭道:“先生美意,我受之有愧?!?p> 繼而問起叛亂頭領張?zhí)靸x的背景。原來,那張?zhí)靸x出身甘肅一個小康商人之家,家里從事茶馬貿易。父母早逝,家道中落,少年時跟隨舅父經商,被馬賊打劫,得西海盟的一個老頭領救得性命,沒了親人便加入了西海盟,勤練武功。老頭領去世之際,正逢西海盟去中原參加武林大會,發(fā)生了變故,人心惶惶。張?zhí)靸x當機立斷投靠恒靖昭和祁慕田,干掉了隊伍中的競爭對手,接了老頭領的班。因善于經營,所以恒靖昭讓他負責關外商路。
可是,天長日久,張?zhí)靸x漸漸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走入西海盟的核心,真正的利益來源還是以恒靖昭和祁慕田掌管的暗殺勢力為主。他心中不平,私自集結人力,并一直關注總部的動向,得知祁慕田想金盆洗手,盟主培植的玄都高手羽翼尚未豐滿,于是暗中計劃脫離西海盟的控制,到中原自立門戶。他暗中集結不滿盟主的頭領,抓住了老盟主穆容去世的時機,劫持恒子寧和她的母親做人質,煽動其他小頭領搶劫總部的財物。自己卻一面整理財產一面觀望。在得知玄都派人來平定叛亂時,估計形勢不可能得勝,馬上打點行裝潛逃中原?,F(xiàn)在才知道,他在荊州占領了當時的三流小幫派清流會,然后利用從西海盟帶來的財富結交官僚,重整幫會,招募人手。三年過去,自成一家。
高夜道:“我原本也不知道這些事情,現(xiàn)在才明白??上?,那天光顧了救人,沒有繼續(xù)追殺,讓他逃了。先生說,這人非同一般,如果不除去,后患無窮。我真后悔啊!”
丘胤明心想,祁慕田在桐華館和姜御史聊天時,把他搬出來震懾姜御史,雖是妙語,可萬一這些話傳到張?zhí)靸x的耳朵里,被他從中作手腳,那自己豈不是很危險??磥泶巳デG州,隨處都要留心眼。
“對了大人。”高夜又道:“還有一個重要的消息。盟主一行到了春霖山莊,又有挑戰(zhàn),原本都不是我們的敵手,可那老宗主突然來了,武功出神入化,竟然將盟主的貼身護衛(wèi)楊錚生擒?!?p> 丘胤明記起高夜方才說過,楊錚是高夜的四師兄。這老宗主的確名不虛傳。
“不過我們的人將春霖山莊的莊主朱正瑜抓回來了?!?p> “哦?”丘胤明精神一振,問道:“這個小春申君是什么樣的人物?”
“嘿,”高夜微微一笑,道:“大人,這事兒更出乎意料。盟主一行抓了他回到荊州,搜身時發(fā)現(xiàn)一塊螭龍玉佩,絕不是民間的東西,他又姓朱,很可能是個宗室子弟?!?p> 丘胤明不語。方才所聞種種已是聳人聽聞,這個消息更讓人驚訝,如若屬實,茲事體大,已不是他一個巡撫能夠管得了的。這時,柴管家送點心來了。柴班進門,將兩小碟燒梅和兩碗糊米酒端上桌,道:“大人,外頭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剛才出門去看,聽打更的人說,全城戒嚴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p> 衙門地處僻靜,未曾聽到聲響。丘胤明想了想,道:“先不管它,這么晚了,明天再去打聽吧?!币堰^二更,丘胤明讓柴管家安排了一間客房,讓高夜留宿在巡撫衙門。
次日一早,高夜告辭回荊州。丘胤明請他帶話,說不久即赴荊州府巡視,屆時一定去看望祁慕田。高夜剛出后門,柴管家便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未站穩(wěn),便道:“大人,我打聽到了。昨天晚上,飛虎寨寨主陳百生前來劫獄,結果中了埋伏,被抓入大牢了。”
“???”這出乎了丘胤明的意料,“怎會有埋伏?難道府軍知道他會來?”
“哦,我剛才買早點的時候,隱約聽見有人在說,前些天有人揭了懸賞捉拿陳百生的告示,然后昨晚入更以后便有很多府軍在府衙周圍埋伏,閑雜人等統(tǒng)統(tǒng)被驅散了。”
丘胤明腦海里迅速思索,有人告發(fā),不知是不是飛虎寨里面有叛徒。這下棘手了,本來還想著如何去救喬三,現(xiàn)在連陳百生也入獄了。準備兩日之后動身往荊州去,眼下看來,最好能在這兩天就想辦法救人??扇缃裰罄慰峙掠兄乇咽?,自己一個人去也許很困難。坐在書房里,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柴管家又急匆匆地奔進來,道:“大人,大人,高公子又回來了?!?p> 丘胤明急起身出門去,只見高夜從后門進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女孩。
高夜上前道:“大人,抱歉,又來打擾你了。這……我剛才路過府衙,見她在門口大罵官府,被打了,勸又勸不了,所以只好請你幫個忙?!闭f罷有些尷尬地朝丘胤明看著。
丘胤明瞧了瞧那小女孩,十一二歲年紀,兩個發(fā)髻梳得亂糟糟,身子瘦小,巴掌小臉上有出過天花留下的麻點,眼睛瞪得老大,左右亂瞧。于是對柴管家道:“你先帶她在門口待會兒。高公子,請進屋說?!?p> 進了書房坐下,高夜道:“方才她站在衙門前面,口口聲聲說,飛虎寨寨主是好人,衙門不分黑白,亂抓好人,比強盜還不如。罵得好響,引來許多人圍觀。衙門口的差役起先看她一個小孩,想把她轟走。誰知道,這小姑娘還學過些功夫,硬要去擊鼓,和差官打了起來,可又打不過大人。我看她可憐,就把她拉了出來,想勸勸她,她又不肯聽。我猜想,她大概有什么冤情,所以就帶來見大人了?!?p> 丘胤明一聽到飛虎寨三個字,心中一動,這小姑娘什么來歷,于是道:“這樣吧,我叫她進來,再問問。你既然來了,就喝杯茶再走吧?!?p> 讓柴班把小女孩帶進書房,丘胤明和聲問道:“你和飛虎寨是什么關系?”
小姑娘撇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是誰?剛才他們叫你大人,你是官嗎?”
丘胤明道:“我和飛虎寨的二位寨主是朋友,知道他們被知府抓了,想救他們。”
“我看你不像好人?!毙」媚锏溃骸澳泸_我的吧。姑奶奶沒那么好騙。”
丘胤明笑道:“好,不騙你。我是官,比知府大些,也的確是寨主的朋友。告訴我你是誰,我就幫你?!?p> 小姑娘眼睛骨碌一轉,想了片刻,道:“告訴你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姓陳,叫陳小玉。飛虎寨陳寨主就是我爹。”
丘胤明忽然心生一念,對陳小玉道:“你爹是好人,我一定幫你救他。這樣吧,我看你也累了,餓了,我叫人給你做點吃的,好不好?”陳小玉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丘胤明便吩咐柴管家?guī)鋈ゲ惶帷?p> 高夜在一旁都看在眼里,這時開口道:“丘大人,你真認識那飛虎寨的頭頭?都是些什么人???”
丘胤明點頭道:“說來話長。那飛虎寨的陳寨主是當地的綠林好漢,一直和貪官惡霸作對,我日前和他有一面之緣。二寨主也是從前江湖上的舊識。我這次巡撫湖廣,就是要探查這里官黑勾結的源頭,為民除害。遇到這些好漢落難,怎么可以不救。高公子,我有個不情之請?!?p> “大人請說。”
“我想去武昌府劫獄,但又怕一個人力不從心,所以想請高公子助一臂之力。”
高夜猶豫了少頃,道:“本來我是不想幫你的。不過,看在祁先生的面子上,就幫你這回?!?p> 卻說劉知府知道丘胤明兩日之后要啟程去荊州,早在前日已來信,請他啟程前一天中午到府衙赴宴。丘胤明和高夜商量,正好趁這個機會向劉知府打聽一下囚犯關押的情況,然后見機行事。于是,安排柴管家將陳小玉暫時安置在后院里,若有人看見,就說是廚房里暫時雇來打雜的。小姑娘還算聽話,答應了不會四處亂跑。
次日中午,丘胤明應約來到武昌府衙門。一見劉知府,便笑著祝賀道:“聽說大人成功俘獲飛虎寨匪首,可喜可賀?!眲⒅疂M面堆笑回道:“這也托大人的福。如今武昌府流寇肅清,下官也可安心一段時日了?!鼻鹭访鞯溃骸皠⒋笕酥卫碛蟹?,丘某回京述職時定會褒舉大人?!?p> 小筵設在府衙三堂之內的花園中,丘胤明進來時特意留意了三堂內的布局。上次去牢房看望喬三的時候,記得牢房在地下,從二堂西側照磨所后面的小門進去。照磨所后隔墻是知府的內書房,花園便在內書房的后面,只隔著一道垂花門。院墻四周的樹木都有年歲了,枝高葉茂,園內亦花木繁盛。
坐在花園亭子里同知府小酌,丘胤明忽問:“聽說前日晚間,府軍肅清街道,守株待兔,捉拿匪首,可是日前有人揭榜,告發(fā)那匪首將來劫獄?”
劉知府笑道:“鄉(xiāng)野小民哪有不愛財的,果然有人來告發(fā),說匪首前日將來劫牢。我覺得蹊蹺,將揭榜人帶上堂審問,居然是飛虎寨的手下,說寨子里有不少人不滿那個匪首,想反了他。于是我暫免那人罪過,讓他回去做個內應。前日那人又來密報,說前來劫獄的總共五人,除了匪首,其余都是他的同伙,到時候他們會在背后下手?!?p> “這等小人尤其可惡。劉大人怎么處置的?”
劉知府道:“哪里能讓他們逃掉。我讓府兵埋伏,見他們從后面打暈了匪首,便一擁而上將其余四人一網打盡?!?p> 丘胤明點頭道:“劉大人明斷。那匪首現(xiàn)囚在何處?”
“還在地牢里,打算過幾日提審。”
“聽說那匪首武藝高強,大人可要嚴加防范啊?!?p> “這是當然?!眲⒅溃骸斑@地牢只有一個出口,有人日夜把守巡視。那兩個匪首更是用鐵枷鎖住,定是走不脫的?!?p> 下午從知府衙門回來,丘胤明即找高夜商議對策。依高夜的意思,晚間把守最嚴,可以深夜前去,摸清府衙各處防衛(wèi)布置,以及巡邏兵丁來去的間隙,然后在清晨天亮時分一舉救人。丘胤明知道他自小受訓,精通潛伏暗襲之道,說得很有道理,便如此定下。又正好,明日巡撫車駕啟程,將人救出之后,可藏到巡撫的馬車里,雖然荒唐,但卻是安全出城的最好途徑。
安排妥當之后,丘胤明和高夜當晚入更之后便黑衣蒙面潛入了府衙。
柴班按照丘胤明吩咐,叫人把巡撫出行的馬車拉到后門口放好。副使不解,問他緣由,柴班解釋說,大人這次打算便裝出行,不擺儀仗,更不敲鑼打鼓。且日前便和知府說好了,不用前來相送。大人喜歡早行,所以讓隔夜就把東西都準備好。副使想到巡撫大人的確有說過,這次去荊州巡視,輕車簡從,連他這個副使都不帶,這么說也有道理,而且這個巡撫大人是有些怪怪的,便不再問。
打更的人剛過去,已經四更天了。柴班帶著陳小玉一聲不響地坐在后門外的車里面。這時馬未上轅,隨從也都還在后院睡覺。柴班坐立不安,滿頭大汗,不時地打開車簾朝外面看。
陳小玉見他這樣,小聲道:“你這人好沒膽?!?p> 柴班抹了把汗道:“小孩子真沒輕重,這是殺頭的事情??!”
眼看天都蒙蒙亮了,柴管家急得口干舌燥,汗流浹背,手腳發(fā)抖,幸好還聽不見府衙方向有什么動靜。他伸長脖子,半探出身子朝車外看。
忽然,街那頭轉角處來了三條人影。近了才看清,丘胤明在前面,后面兩人戴著大枷跑不快,好不容易才奔到馬車前。陳小玉從車里撲了出來,正要大呼,被丘胤明手快一把捉住,捂住了嘴,壓低聲音道:“不要命了!呆在這里不許出來,不許動,也不許出聲,知道嗎!”直到陳小玉流著眼淚直點頭,才慢慢松開手。隨后即刻讓陳百生和喬三二人上了馬車。
柴管家驚魂未定,顫聲問道:“高公子呢?”
“他引追兵朝反方向去了,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果然,沒多久高夜就從墻上飛身而下,近前道:“好了,都甩掉了?!?p> 丘胤明道:“這次幸虧有你。麻煩你在車里看好三人,待出城上了船就萬事大吉了。”
高夜點頭。丘胤明即刻進衙門換衣服,心里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