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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君可下蒼龍窟

第三十八章 驚天遺言

問君可下蒼龍窟 青壺齋主 18524 2020-03-25 10:36:06

  三更未盡,夜雨乍收,早春深夜的寒氣從青磚地上隨風(fēng)而起,透過鞋底,鉆進(jìn)衣衫,讓人直打哆嗦。靈隱后山,白家別院中的傭人們此時都已在忙碌,井然有序,不僅看不見睡眼惺忪的,連搓手跺腳的都不見,人人低眉斂聲,面色凝重,偌大的一個庭院里人來人往,卻異常安靜。

  正屋里碳爐燒得正旺,簇簇地立了一地的人,帷幔兩邊的高窗只開了些許縫隙透氣,離窗遠(yuǎn)的人早已面頰燥紅,口干舌燥,可都大氣不敢出,靜靜地看著榻上的老者將一碗藥慢慢飲盡。老者須發(fā)皆白,雖戴著巾子,也隱約看得見頂發(fā)無多。其人面色灰暗,顴骨削立,目如殘燈,好像隨時都會被風(fēng)吹滅一般。老者擁裘而坐,裘下已然穿戴一新,只是那消瘦不堪的身軀令人不忍直視。這時,一旁的仆人將老者手中的空碗拿走,遞上手巾。老者顫巍巍擦拭了一番,轉(zhuǎn)頭對立在榻邊的素衣青年道:“平君,多虧了你,我今天好多了?!鼻嗄耆宋⑽㈩h首,無甚表情,只道:“老閣主,你需要多休息,有什么要吩咐的請盡量從簡?!?p>  若退回十年之前,誰能想象,這位當(dāng)年憑著手中一把玄鐵劍叱詫風(fēng)云,快意恩仇的絕世豪俠竟然有朝一日會淪落到在病榻上飽受折磨,不死不活的可憐境地。榻上老者正是問劍閣前任的閣主白承飛。當(dāng)年將問劍閣交與白孟揚之后,他便隱居在這靈隱后山的別院里,至今已有近二十個年頭了。外人都道他急流勇退,安養(yǎng)天年,可只有兒孫輩知道,他退隱之后,常年郁郁寡歡,問起緣由,他皆緘口不言。家里人都說,這惡疾也正是積郁所成,為何至此,卻無人能窺得一絲線索,久而久之,成了白家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說起這病,來得甚是突然,豪無征兆的,短短兩年內(nèi)就將人折磨得不成樣子。杭州府的名醫(yī)請遍了,都束手無策。家人傳說,先前有一位從南京請來的前御醫(yī)曾說,像他這樣的病癥,就是神仙在世也沒有辦法,勸白孟揚道,與其讓老爺子繼續(xù)忍受煎熬,不如讓他安樂而去??墒抢蠣斪幼约呵笊那校徽撌裁创蠓?,什么偏方都愿意嘗試,就連江湖郎中都請到家里來過。于是便有家人暗道,年少英雄,老來貪生,人之常情。就這樣折騰了一年多,實在是尋醫(yī)無門了,白孟揚才放下前隙,接受了懷月山莊李夫人的建議,讓司馬辛前來為老爺子診治。方才老者口中的“平君”,便是司馬辛,侄孫一輩,并非外人,便以表字相稱。

  此時,只聽問劍閣主白孟揚說道:“父親要親自主持今日大會,孩兒自不敢阻攔??蛇@時辰尚早,父親還是先歇著,等……”話未說完,白承飛揮手打斷道:“不可。祭祀之事不可怠慢,我靜坐一會兒就要過去。你先親自帶人去看看,都打點妥當(dāng)了沒有?!卑酌蠐P點頭應(yīng)了,見老父神色嚴(yán)肅,嘴角緊繃,知其心意決絕,怕是勸說不動,便不敢再多言。

  白承飛緩緩抬頭,目光一一掃過站在屋里的眾人。轉(zhuǎn)眼間自己的兒子也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早已沒了昔日的意氣風(fēng)華,舉手投足間儼然富家仕人做派,問劍閣主的名號,現(xiàn)在真讓人覺得可笑。白承飛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蹙了蹙眉頭。白孟揚身邊依次站著媳婦司馬氏,孫子,孫女和孫女婿。孫子志杰呆頭棱腦,也不知像誰,讓人不想再看第二眼,倒是孫女蕊卿,自小聰慧懂事,可惜,若是個男孩兒,倒可教他習(xí)武傳家。她那不久之前新婚的夫婿雖然是武林當(dāng)中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可終究是別家人,總不能將白家數(shù)代的家業(yè)和名聲托到別姓人家!可再看堂下立著的白孟揚的四個親傳弟子,沒一個成氣候的,心中不得不嘆,難道真的是氣數(shù)已盡。忽然隱痛又起,引得腹中不適,只得揮手道:“你們先各自下去準(zhǔn)備,務(wù)必將各處安排妥帖。這次大會一定要辦得風(fēng)光,莫忘祖宗遺訓(xùn)。我先靜坐一會兒。你們都去吧?!?p>  眾人魚貫而出,白蕊卿緩步出門來,轉(zhuǎn)頭見夫婿段云義的臉色有幾分不自然,猶豫片刻,小聲道:“相公,我家的這些事,你且不要太多心,祖父年紀(jì)大了,說話行事難免有些怪異。”段云義點頭道:“沒關(guān)系。”白蕊卿又道:“這次陪我回門,還要讓你幫著父親打理武林大會的事,我真有些過意不去?!倍卧屏x稍稍勉強笑道:“娘子為何這么說。這次大會事關(guān)重大,岳父一時里忙不過來,我?guī)桶咽忠彩欠謨?nèi)的事?,F(xiàn)在時候尚早,娘子還是回屋歇著吧,外面太冷,小心著涼?!卑兹锴渌七€想說什么,轉(zhuǎn)眼卻見父親的兩名弟子正向這邊走來,應(yīng)該是找段云義說話的,便不再言語,欠身道:“那我就先回了,一會兒記得過來吃飯?!?p>  段云義目送妻子離開,心中乏起一絲無奈。上月婚禮,兩家都大費周章,辦得隆重非常。對他的叔父來說,更有了托付家業(yè)的一層意思?;楹?,段老爺便將段家的產(chǎn)業(yè)都交與他全權(quán)打理。原本是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可他不知怎的,就是高興不起來。妻子蕊卿是大家閨秀,知書識禮,通曉茶藝,花藝,還寫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菜,溫柔敦厚,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來。段老爺和夫人對這個媳婦真是千萬分的滿意。這一月來,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外人誰不道是天作之合,只有段云義覺得索然無味。這時,問劍閣大弟子王璉和二弟子李林悅二人已到跟前,原來是為了一會兒迎接參會的各路人馬準(zhǔn)備事宜,找他去和其他管事的人一同最后商定一下。如此這般,且不細(xì)說。

  五更正,問劍閣上下男女百多人裝束齊整,跟隨老閣主白承飛至前山問劍閣正殿祭拜先祖。話說,這白家先祖本不姓白,大明建國初曾立大功,不愿接受朝廷封賞,更名換姓至杭州創(chuàng)立門派。所以,這閣樓里祭祀的不僅僅是白家先祖,亦是數(shù)代問劍閣門人的先師。每次大祭,到場人數(shù)眾多,今年有老閣主出關(guān)主祭,愈發(fā)隆重,香煙裊裊,禮樂聲傳遍了山間。

  且說司馬辛,同白家是姑表親,這等祭祀去或不去,本就沒人約束,更何況同白家人本就有嫌隙,于是悄悄地退了出來,獨自往杭州城中去。幾日前和房通寶見了一面,聽得一件不相干的事,今日約了他喝茶,說不定還能見到那不相干之事里的主人公,不知怎的竟有些讓人期待。

  去年十一月間,了結(jié)那萬道士之事,司馬辛便回了杭州。房通寶和祁慕田長談后,終于決定結(jié)束隱居生活,待武林大會結(jié)束,便遷回蜀中老家,替西海盟打理軍器制造。商量妥當(dāng)后房通寶即回了次登封縣,賣了田莊,將帶不走的財物捐給了寺里,年關(guān)過后,走水路東來,這天到了松江府。

  日子是元月十八,剛過完上元節(jié),城中一色洋洋喜氣未散。不久之前和無為同行也曾路過松江府,印象深刻。以前聽說,松江每年向朝廷上供的漕糧,就能抵中原一個布政使司的,還不用說各類織品,上達(dá)宮廷,下至全國,衣被天下皆出自一府。沒有親見的人或以為此地天時便利,地產(chǎn)豐饒?zhí)貏偎?,但只有親歷親見方知,實非天生富庶,皆賴地?zé)o荒置,戶無閑人。市邑中更有富戶開設(shè)織坊染局,專招納沒有土地的鄉(xiāng)民做工。時下新年剛過,各地布商已陸續(xù)前來,房通寶路過城外幾個牙行門口時看見,人馬出入,絡(luò)繹不絕。

  進(jìn)城時尚早,天色明朗,青空如洗。房通寶還未吃早飯,于是尋了個街邊小鋪,叫了一碗當(dāng)?shù)厝讼埠鹊南潭節(jié){,搭一副大餅油條。這加了醬油的豆?jié){的確有些喝不習(xí)慣,可多喝幾口倒也吃出了香味,配著剛出爐的酥脆大餅和火熱噴香的油條,分外舒心。一面吃,一面不經(jīng)意地聽旁邊的人閑話。江浙方言著實難懂,半晌,才大概聽明白,說是今日在城西桃花塢的長春觀有一場大醮,而這主持打醮的道士似乎不是一般人,具體什么房通寶也沒聽清楚,不過看食客講得眉飛色舞,似乎值得一看。

  飯畢,房通寶閑步至城西,不久,但見大路盡頭處結(jié)著彩色寶幡,有不少男女老幼亦往那處去,想必長春觀已不遠(yuǎn)。果然,隨著眾人一同過了座石橋,沿河緩行半里,穿過竹林上了幾十級石階,眼前豁然一座道觀,四周青松翠柏,山門半舊,若不是沿途張燈結(jié)彩,鄉(xiāng)民集結(jié),真有一派世外仙家氣象??辞昂蠼吁喽鴣淼目纯停修r(nóng)有商,貧富間雜,也不知這是誰家出錢做法事,竟引來這么多鄉(xiāng)民。房通寶于是在山門外拉住一個鄉(xiāng)紳模樣的詢問起來。果然是件稀奇事。

  去年春夏少雨,又遭蟲災(zāi),稻米歉收,民生艱難,逢秋冬之際雨雪相重,松江府及華亭,上海二縣先后瘟疫流行。華亭縣尤其嚴(yán)重,每十戶人家倒有六七戶都死了人,一時里新墳累累,哀聲遍野。十一月時,這長春觀里忽然來了一個年輕道長,據(jù)說是半年前故去的張真人的故舊。聽說,八月間張真人去世后,觀里發(fā)生了許多事,幾近傾毀。可這年輕道長一來,非但保住了道觀,還治好了肆虐全縣的瘟病。

  鄉(xiāng)紳向房通寶敘說完后,一臉信服之色,道:“真是個有道高人??!還這么年輕?!狈客▽氁嗪闷?,問道:“你可知道這道長哪里來的?”鄉(xiāng)紳搖頭,道:“只知道他復(fù)姓上官?!甭犙?,房通寶心中豁然,不禁笑了笑,又問:“今天這法會是誰家辦的?”鄉(xiāng)紳道:“縣令大人的主意,同幾個大戶人家一起出資設(shè)壇消災(zāi)祈福?!闭f著,忽聽道上有銅鑼聲響,回頭一看,原來是縣令的轎子到了。

  各色人等擁擁簇簇地都進(jìn)了長春觀大門,不大的正院天井里難以立足,房通寶好不容易找了一處角落,剛站定,人群從大門口分開,只見華亭縣令和師爺捕頭等一行進(jìn)入,三清殿里快步走出一名道人,頭戴純陽巾,身穿天青色二十八宿大袖鶴氅,腰垂杏黃絲絳,腳下白襪云履,神清氣朗,衣帶生風(fēng),不是無為是誰。

  房通寶看著無為將縣令一行請入里面,心中好生稀奇:既然無為在此,想必那東方家逃婚的小姐也不遠(yuǎn),不知怎得會攪合到華亭縣這些不相干的人事之間來,且先看他如何做法事,晚些再去會會他。似懂非懂地聽了一會兒周圍民眾七嘴八舌的議論,但聽廊下一排道人敲鐘擊磬,絲竹聲并起,無為手執(zhí)法器,登壇起醮。誦讀表白后,上香禱告,參拜天地三界眾神,焚符舞劍,一套做得行云流水,煞是好看。只不過他從頭到尾一臉肅穆,似乎有幾分緊張相。一場法事熱鬧了半日,最后在大門外送過瘟神之后,眾鄉(xiāng)人方才緩緩散去。無為隨同知縣和幾位年長鄉(xiāng)紳一道,前往縣衙赴宴,不必細(xì)數(shù)。

  當(dāng)日傍晚,房通寶又回到長春觀欲尋訪無為,卻意外發(fā)現(xiàn),這觀里空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進(jìn)了山門徘徊半晌,才從后面出來一個老道,見有陌生來客,幾分不安,惴惴問道:“先生來此何干?”房通寶亦納悶,作揖道:“我是上官道長的朋友,路過松江聽說他在此,所以特來看望。道長可在?”老道說:“道長被知縣大人請去,大概快回來了。先生請里面坐?!庇谑且詈髱?。路過后院時,房通寶側(cè)目看見院墻外好似一座花園,叢叢深綠,間有竹籬茅亭,頗具野趣,不免駐足探看。老道說:“那里面是先前張真人的薔薇園。夏天來才好看呢!”房通寶四顧道:“這觀里為何沒有其他道人?”老道說:“先生你從外地來,不知道,這里本就沒幾個道人,張真人一過世,就散了。我是本地人,年紀(jì)大了,也沒別處去,就在這看著園子。唉,這里一向清貧,沒什么待客之物,先生見諒。”“可早上打醮時候,還看見有不少道人奏樂……”房通寶不解。老道搖頭說:“那些,是臨時請來的樂班?!?p>  老道將他請入廂房,點上燈,便去沏茶。天色漸暗,道觀里一片寂靜,偶有鳥雀飛過,更添清寒。房通寶坐著不自在,仍舊出門來立在廊下。不一會兒,聽得腳步聲,不是老道,轉(zhuǎn)頭望去,果然是無為回來了。無為遠(yuǎn)遠(yuǎn)朝他拱手道:“房兄,一向可好。你怎會找到此地?”房通寶笑道:“我去杭州,今天早上剛到松江府,聽人說這里有場好法事,就來看熱鬧,原來百姓口中的得道高人就是上官道長。真巧,真巧。”

  相互見禮后,二人進(jìn)屋落座。無為道:“房兄可是往杭州看武林大會去?”房通寶點頭道:“不瞞你說,我打算今后跟隨祁先生,替西海盟效力。這次大會結(jié)束便隨他一同回蜀中老家?!睙o為笑道:“江湖中人,看來沒有不去觀摩大會的。我不日也將往杭州去看看熱鬧?!狈客▽殕柕溃骸霸趺床灰姈|方小姐?”無為道:“她有些事情回南京一趟,過幾天約了我在杭州碰頭?!狈客▽毿睦镌缇陀X得這二人關(guān)系有些怪異,可面上不好顯露,只道:“東方小姐的確是個奇人?!睙o為沒有覺出他言下他意,微微笑道:“她也有很多難處?!?p>  隨便吃了一點晚飯后,無為向房通寶說起和東方麟在懷月山莊辭別丘胤明之后發(fā)生的事。那時是十月末,二人一路先到南京,偷偷地上麒麟山莊看望祖父。入秋天涼,祖父身感小恙,見她來了尤其高興。于是二人在山莊里小住了幾日,其間東方炎也前來相聚。祖孫閑話家常時,祖父提起一位老友,松江府長春觀觀主張真人,早年常來往,還在家里打過醮呢。東方麟倒還記得,是個溫文和藹的老道,后來年事漸高,便不怎么來往了。日前祖父忽然收到張真人徒弟的來信,說真人已于八月間辭世。人到殘年,諸事茫茫,舊友紛紛作古,教人難不傷感。祖父自覺近來身體亦大不如前,本想親自去長春觀吊唁,未得成行,托別人去又覺得盡不了心意,如今東方炎俗事忙碌,可巧東方麟在此,便托她帶上親書祭文到長春觀走一趟。

  二人到松江府這天,大雨傾盆,無心流連城中他處,直接出了西門趕到長春觀里。剛進(jìn)門,就看見大殿廊下停著一口棺材,幾名道人進(jìn)進(jìn)出出地在收拾東西,拉住一個道童詢問,才知道最近這華亭縣里鬧瘟疫,死了好多人,外面棺材里的老道昨日剛死,天下雨,還沒來得及下葬。自從張真人謝世,觀中人心渙散,再逢瘟疫,眾人都各自尋出路去了。二人見這道童神色慌張,話也說不清楚,便不多問,卸了雨具,進(jìn)入三清殿。

  殿中有一年老道人坐在矮凳上修傘,抬頭看見進(jìn)來的兩人裝束利落,步履矯健,冷不防唬了一下,定睛再看,卻是一個文靜的青年和一個男裝姑娘,松了口氣,這才上前招呼。寒暄少許后,無為和東方麟從老道口中得知,自從張真人謝世,這觀里就不曾太平過。原來,松江府城里常年來盤踞著一伙乞丐,都?xì)w一個姓金的團(tuán)頭管轄。這姓金的雖說是個乞丐頭,可勢力卻大,手下百十來個乞丐,平日里破衣爛衫一身臭氣地走街串巷強行乞討,不給錢物就堵門欄路不讓人家安生,街坊里凡有紅白喜事,店鋪開張,都要事先孝敬金團(tuán)頭,否則就會引來一伙叫花上門鬧事。肆無忌憚,連華亭縣令都被他們攔過轎子,據(jù)說是因為縣令糾察金團(tuán)頭吃養(yǎng)濟(jì)院空額的事。這金團(tuán)頭名義上是華亭縣養(yǎng)濟(jì)院孤老的會頭,多年來謊報人數(shù)領(lǐng)空額,又拿錢米去賄賂管事的皂吏,還放高利貸,如今已是個富戶,住著上好的房子,用著上等吃穿,儼然一方土地。

  大約夏天的時候,聽說松江府織染局的大使嚴(yán)官人看上了長春觀的薔薇園,想據(jù)為己有,無奈張真人不賣,嚴(yán)官人便出了個餿主意,花錢讓金團(tuán)頭教唆了一幫乞丐和光棍,三天兩頭來鬧事。起初還顧及張真人是縣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不敢大鬧,待及真人去世,便變本加厲地大鬧起來。

  且說當(dāng)晚,無為向房通寶敘說此間細(xì)末,談及這伙乞丐所為,實讓人不恥,因道:“以往我也曾行走江湖,除了自顧生計外,倒真的不曾留心這些末流,如今方知其可惡至極。”房通寶笑道:“唉,上官兄清雅,自然不理會這等齷齪人的伎倆??芍^鴻鵠蠹鼠,各有其道。和他們撞上,免不了得濺一身臟水。”

  無為搖頭笑道:“房兄取笑了。的確是麻煩。當(dāng)時聽老道長一說,我和東方小姐都?xì)鈶?。尤其是東方小姐,張真人是東方太老爺?shù)墓视?,此番特來祭奠,卻正好撞上這些惡徒尋釁。不瞞你說,就在我們到這兒的第二天,就有叫花到門前潑屎尿餿水,大唱大跳的不散,鬧得外頭的人不得靠近,里面的人出不去。本要送那病死的道人出殯,也阻住了。東方小姐欲出門將這些人打散,可實在忍不了骯臟,最后還是我去把他們暫時趕走的?!睙o為一臉無奈道,“又不好傷人,名義上都是些討生活的窮苦人?!?p>  房通寶問道:“那后來,你們怎的將他們擺平?”無為道:“沒好法子,只能暗地里去將金團(tuán)頭和那個嚴(yán)官人教訓(xùn)了一次,讓他們暫且畏懼,不敢再來觀中惹事。”苦笑又道:“充其量只是權(quán)宜罷了。姓金的雖沒什么大能耐,畢竟是地頭蛇,人脈廣,事后即刻去府衙報了官。而那嚴(yán)官人,雖只是個從九品小官,可掌管著上供朝廷的織物,和上面派來駐在這里的太監(jiān)關(guān)系又好,知府也要給點面子。于是,便有好幾次差役找上門來要拿人,差點打起來。幸虧縣令苗大人通達(dá),據(jù)理力爭,松江府才罷了這案子?!狈客▽毜溃骸澳苓@樣就不錯了,和官府打交道總是憋屈些,好在不曾需要用錢財打點。”無為笑道:“巧就巧在,當(dāng)時我就以游方道人的名頭,在觀中行醫(yī)施藥,治好許多鄉(xiāng)民。苗大人才能借機說服知府,說是以民生為重,盡量息事寧人。也幸虧鬧事的不是什么權(quán)貴,否則才沒這么好辦。唉,我算是領(lǐng)教了。改日我一走,這些人不知又會怎樣呢!”

  房通寶道:“上官兄秉性為善,換作別人,說不定索性來個斬草除根?!睙o為搖頭道:“不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又如房兄所言,螻蟻亦有生存之道,今日若除掉一個金團(tuán)頭,明日不定又冒出一個李團(tuán)頭,王團(tuán)頭,怎能除根。我等也只能眼見即行善,不能扭轉(zhuǎn)世道乾坤?!贝搜砸怀?,二人皆有所思。

  那夜二人閑聊至三更方歇息。三日后,無為將道觀交還給老道人看管,和房通寶一同上路往杭州來。到后又過了三日,東方麟才從南京趕來。她此去,是向祖父秉明長春觀的事,恰逢新年剛過,祖父便留她又小住了數(shù)日。由于上次逃婚之事,東方家和白家鬧得很尷尬,這次大會都不便來參加,只托人送信向老閣主問個安。東方麟為此內(nèi)疚不已,幾日都打不起精神來。

  至此,再說當(dāng)下。這天清晨,待白府的家人弟子都去祭祀了,司馬辛閑步往杭州城中的松月茶樓而去。殘冬將盡,日色晴好,市集如平日一般喧鬧擁擠,去歲多雨雪,延及新春之后仍舊濕寒,難得好天氣,人人都看著爽利些。司馬辛暗道:天公此番為天下豪杰作美,孰不知,人事可否亦如天時這般。再看,城中一派盛世之景。仕農(nóng)工商,各安其命,誰管他城外即將有什么江湖爭雄。想到此處,忽覺幾分好笑,連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這里干些什么。抬頭望去,那門口有人提著一大籃艷紅茶花在叫賣的便是松月茶樓了。

  進(jìn)門就有茶博士來招呼,原來其他人已經(jīng)到了,上樓來走進(jìn)一間寬敞雅座,只見四人停止交談,皆朝他看來。一人立即起身笑道:“司馬公子,請坐?!闭欠客▽?。其余三人也都認(rèn)識,無為依舊換了俗人裝束,文生公子打扮,旁邊坐著的是月前在荊州見過一面的丘胤明,余下一人便是男子裝束的東方麟,烏綢頭巾,一襲豆黃長袍,麂皮坎肩,襯得白皙俊秀,比另外三人亮一截。

  見禮入座,房通寶道:“聽說這次辦得隆重。看問劍閣送出的迎賓禮帖,都裝裱得那樣精致,不愧是江南富庶地方的大人家,做事周到。我們方才還在說呢,不知今日開場會是怎樣的情形。如此盛會,一輩子大概就也見這一回?!?p>  司馬辛道:“老閣主出關(guān),從昨夜起,府里的人就不曾歇過。一早又到宗祠行大禮,我看老人家如此鄭重,像是有什么特別的緣故?!焙鲇謫枺骸爸T位以哪個門派的身份前去赴會?”

  原來,按照舊例,問劍閣大會雖然無門戶之嫌,但凡是參會之人,都會在大會前幾日上門遞上名帖,知會主家。主家也好事先知道來客的身份和武林地位,以免禮數(shù)不周。江湖人重名聲,非但都會遞貼,第一天開場凡是想出名的人物,無不要大張旗鼓,嶄露一番。

  房通寶一笑道:“按理我如今該隨祁先生去,可西海盟名頭太盛,眾人矚目,消受不得,還是和上官兄,東方小姐作個伴,看看人家熱鬧?!庇殖鹭访鼽c頭道:“多謝丘公子借個名頭?!鼻鹭访鳒\笑作答:“實讓房兄屈尊,不足為謝。”

  司馬辛心想:這房通寶一向是精細(xì)人,怎么這回就偏沒眼力。荊州初會,見盟主雖然待丘胤明不甚熱絡(luò),但實則給足面子,他便該知道其中必有緣由?,F(xiàn)今想藏頭的話,還不如仍舊做他的神偷呢。一面尋思著,有空要找祁慕田打聽明白丘胤明的來歷。一面又微笑著問東方麟道:“林哥兒,近來可好?”

  聽這稱呼,丘胤明稍愣了一下,忽然想笑,又覺不妥,便垂目喝茶。房通寶笑呵呵地端起壺,替眾人添了一輪杯。無為微微皺著眉頭朝司馬辛看了一眼。東方麟雖心中甚有些惱怒,但上次大鬧婚禮,他不計后果地出手相助,如今欠他一份人情,況且,對著這張俊臉,也生不出多少氣來,于是朝他點頭道:“多謝關(guān)照,還過得去。公子既然住在白府,必定知道這次大會都有哪些大人物來??捎惺裁慈ぢ??”

  司馬辛略思,忽然笑道:“要說大人物,像春霖山莊的老宗師等人,大家想必都知道了,沒什么出彩的。倒是有伙人,林哥兒若是不想撞見,可要回避一下?!睎|方麟抬眼道:“別賣關(guān)子?!彼抉R辛即道:“我昨天看了一眼來客名單,上面有個東方鏢局金華分局。局主姓姚,不知你可認(rèn)識?”

  一聽此言,東方麟抿了抿嘴,眼珠左右一轉(zhuǎn),低聲道:“哎呀,南京的都不來,他們來干什么?!彼抉R辛見狀,便問:“怎么,真的認(rèn)識?”一旁丘胤明作答:“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東方去金華分局查賬,正好碰上他們失了鏢,便幫他奪回了鏢銀。”東方麟道:“當(dāng)時還多虧了丘兄相助。唉,別的沒什么,就是若見了面,我真不知是說實話好還是……”丘胤明道:“姚局主是個磊落人,我看說實話也沒什么?!彼抉R辛點頭道:“丘兄所言極是。東方小姐光明正大,總不能一輩子刷成黑臉?!睎|方麟白了他一眼,隨即又笑了笑,說道:“嗯,是我多慮了?!?p>  聊了不多久,忽聽樓梯上有人腳步沉重地奔上樓,似乎徑直往這邊跑來,間有茶博士聲音在后面喊著:“客官慢些。別磕著了?!北娙搜暱慈r,卻見是喬三立在門口,探著頭,斂著氣,對丘胤明道:“老大,有事。”

  丘胤明即刻致歉出來,將他拉到一邊問:“怎么了?”心想,這兩日和無為,東方麟相聚,便讓劉立豪和喬三兩人自便,見他此時神色,莫不是惹了什么事。又問:“劉立豪呢?”喬三道:“咳,前天晚上,遇到從前清流會的手下,如今在春霖山莊做事,喝了幾杯酒后,說起了先前的張大當(dāng)家。原以為說說就算了,誰知道,今天一早,劉立豪吞吞吐吐地和我講,張?zhí)靸x暗中讓人來和他說,今天早上約了他見面。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人來的!現(xiàn)在人剛?cè)?。走前才和我講,說讓我來告訴你。你說這人……這事不早說?!?p>  丘胤明問道:“他們約了哪里見面?”

  “說是在西湖里的什么蓬萊島。”

  上次被張?zhí)靸x作奸算計,丘胤明事后細(xì)思,方想明白了他那一箭雙雕的精準(zhǔn)毒辣,不僅逼得自己走上對抗朝廷的絕路,還讓春霖山莊坐收漁利,加害恒雨還。雖說龍紹的毒箭著實太陰險下作,可這全盤始末恐怕都出自張?zhí)靸x的謀劃。上次西海盟追殺被他僥幸脫走,現(xiàn)在竟又堂而皇之地出來搬弄是非,真令人欲殺之而后快。不過,既然他敢出來,定有脫身之路。這時聽喬三又繼續(xù)說道:“劉立豪走前再三說,讓老大你一定要去救他。萬一張?zhí)靸x想怎的,他可沒有法子了。”丘胤明點頭:“我和他們說一聲就去?!毙闹袇s道:這劉立豪算真得好,什么沒法子,明擺著兩頭不得罪,不過,到底還是向著自己多些,算他明白。于是先辭過眾人,約了午后再碰面同去赴會,便和喬三一同急往西湖岸邊去。

  岸頭冰雪消盡,展目湖水初碧,雖依舊有些寒冷,但已不乏競逐早春的游人。二人雇了艘小艇,催船急行,不多時就到了蓬萊島。一路看見三兩船文人閑客載酒談笑,亦同路而來,想必這蓬萊定是個賞景佳處,看來今日或只可言談,動不得干戈。心有不甘,丘胤明面色陰沉,不語快步前行。

  西湖上素有三處觀景好所在,俗稱“瀛洲”,“蓬萊”,“三山”,歷代修葺亭臺,供人泛舟流連。蓬萊島乃是一方小洲,除水閣一座外無他,上岸之后景物盡收眼底。果然,水閣憑欄處已有三人圍坐。

  張?zhí)靸x轉(zhuǎn)頭,見丘胤明和喬三一前一后走來,臉色有變,向劉立豪道:“不是說好就請你前來敘敘舊,怎么,兩三月不見,就這么和我生分起來了?”劉立豪早就坐立不安,忙陪笑道:“張先生不要誤會。這不,近來生計不容易么。孫老弟差點吃大官司,我這條命也算是從西海盟手下?lián)旎貋淼?。”一面說著,一面也朝丘胤明看了一眼,繼續(xù)道:“大家都是江湖人,我等雖沒多大本事,但總要講個信義,這個……恩怨分明?!毖劭辞鹭访骺煲呓皝砹?,含糊道:“張先生有心照顧先前兄弟,我自是感激不盡,以后還要和先生多多往來的。呵呵?!睂擂我恍?,隨即起身來,幾步迎出廊下,對丘胤明拱手道:“哎呀,老大你總算來了。”

  丘胤明點了一下頭,并不看他,只道:“下不為例。”

  說罷,腳步不停,走到張?zhí)靸x面前,徑自坐下,說道:“張先生,沒想到這么快就又見面了。軍營里雖不安全,總好過這武林聚會。萬一鬧起來,先生人頭不保,還怎么去享榮華富貴?!?p>  張?zhí)靸x微微冷笑道:“鄙人當(dāng)初倒是小看你了,丘大人,犯了那樣的大案,尚能全身而退,真讓人佩服之至。今日前來,可是想和我清算一番?”

  丘胤明忽然意識到自己臉色不善,遂沉下口氣,緩和少許道:“不急這一時。聽說你們清流會的舊部們交情好,聚一聚那是自然的。想必張先生也是個念舊的人,才會單獨請劉二當(dāng)家來此佳處賞春。趁著這機會,不如和西海盟的故人們也一道敘敘舊,這才圓滿?!狈讲啪涂匆姡谧牧硪蝗藲赓|(zhì)不群,恍然明白,張?zhí)靸x此番出來,定是有個高手在側(cè)。這人面生,可仔細(xì)一想,不難猜其身份,于是向其作禮問道:“這位公子,想必是春霖山莊的杜三莊主?”

  杜羽之前并未見過他,稍現(xiàn)意外,頷首道:“正是。”

  “久仰。日前有幸見過了諸位玄都弟子,唯獨未曾見得杜公子。聽聞去年在密云堡,杜公子一人將洛陽薛家老兒的八卦陣玩耍了,近日又力保了張先生的性命,真想讓人討教一番?!鼻鹭访髡f著,目帶挑釁地面朝杜羽,“看看能否保他第二次?!?p>  未待杜羽置可否,一旁張?zhí)靸x忽然笑道:“丘大人,丘寨主,我知道你現(xiàn)在是西海盟的紅人。這光天化日,文人雅士的地方,怕是不宜動手吧?!倍庞鹨娝绱苏f,便松了臉色,亦道:“今日的確只是邀劉二當(dāng)家來賞春敘舊,若你有興趣,日后定不辭奉陪?!?p>  劉立豪一直站在丘胤明身后,方才見丘胤明一臉怒意地沖進(jìn)來,就覺得不妙,眼下見他又言之鑿鑿地似想動手,頓時更緊張,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插進(jìn)話頭道:“各位,各位,且稍安!都說這杭州武林盛會一向是以武會友,這,今日即將開場了,咳,各位都是江湖上的頭臉人物,作個表率方好。舊日冤仇,不妨容后,容后再議?!?p>  丘胤明皺了皺眉頭,對張?zhí)靸x道:“既然都這么有風(fēng)范,那就暫且不談了。不過,張先生,有句話說在前頭,你和西海盟的舊仇我不感興趣,你我自有帳要算。告辭?!?p>  說罷,帶著劉立豪和喬三從水閣出來。劉立豪自知理虧,不作聲響。直到上了船,丘胤明忽道:“劉立豪,我問你,若剛才我真的和杜羽打起來,你怎么著?”

  “我……”劉立豪張口結(jié)舌,半晌方道:“喬兄弟怎么著,我自然一樣,一樣?!?p>  丘胤明一笑,說道:“你說實話也沒什么。你先前跟著張?zhí)靸x的確是盡心盡力,也曾發(fā)跡過,你不念舊的話,反而倒是小人行徑了。”劉立豪點頭道:“老大說的是。唉,真是難吶。你沒來之前,張?zhí)靸x要我仍舊跟了他去春霖山莊,我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剛才真怕他把我給殺了!”

  喬三聽言,瞠目道:“你他娘的還猶豫!”

  劉立豪對丘胤明連連作揖:“是我不該。老大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啊?!?p>  丘胤明道:“過去的就罷了。知道就好。”一面暗自思量,張?zhí)靸x和杜羽想必是有些忌憚他,畢竟和杜羽對上手的話,誰都不知道結(jié)果。方才的確有準(zhǔn)備同他較量,才出言試探。不過,看劉立豪的情形,是斷然不愿意出手的,別說是對張?zhí)靸x,就是對個不相干的,恐怕也要說和為上。心下自語道:來日方長。

  當(dāng)日未時三刻前后,天竺山東麓的龍井茶場一改平日清凈,但見山丘向陽坡上的一座樓閣前眾人聚集,山路上也不斷有人朝樓閣方向而去。這座樓便是武林中聞名遐邇的“問劍閣”。大明建國初年,白家先師退出江湖,落腳在這里,建茅舍三間,本欲隱居山野種茶為業(yè),可終是免不了眾多后生聞名而來拜師學(xué)藝,而朝廷也幾次欲給予封賞,一番波折后,終于開山立派。當(dāng)時,可謂是風(fēng)光無限,盛名浩然,宗師弘揚道義,門下弟子行俠四方,被眾人奉為武林的表率。

  問劍閣的樓落成于洪武三年,第一次武林盛會前夕,三層四面,格局雄渾,正門匾額由當(dāng)年的武當(dāng)紫霄宮觀主贈送,據(jù)說是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張三豐真人親筆,樓中更有許多歷代武林名人贈送的墨寶,信物等,不勝舉。正堂上供奉著當(dāng)年祖師的佩劍,八十八年來香火不絕。而曾經(jīng)最為引人遐想的問劍閣至寶,《十方精要》,卻在上一次大會后不知所蹤。

  說起這本誰都沒見過的傳奇秘錄,當(dāng)今之人各有看法。這么多年過去,曾經(jīng)見過這本秘籍的上代高手不是隱退就已辭世,那段追繳秘籍的往事也不再有人提起。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畢竟追殺孤兒寡母無論怎樣都算不上公平正義,但賊人終究是無恥的,背叛師門,不守婦道,這樣的結(jié)果也是咎由自取。當(dāng)年各門派均為武林道義出了一份力,賊人伏法,一切風(fēng)平浪靜。雖然至寶不曾復(fù)得,也算圓滿。也有人說,這問劍閣的武學(xué)浪得虛名,幾代閣主,一個比一個差,當(dāng)年號稱武林俠義第一人的老閣主白承飛還不是在玄都高人手下慘敗,人家根本不稀罕什么秘籍。就如同現(xiàn)今,一個玄都的女弟子便能先后獨戰(zhàn)獨臂天師和春霖山莊的宗師。看來武學(xué)這東西,還是要講究天賦的,凡夫俗子,有一百本秘籍也不管用。還有人卻說,武功怎樣都在其次,名聲在外靠的是經(jīng)營。少林,武當(dāng)向來有朝廷撐腰,自不必說,問劍閣幾代門主都精通此道,講的就是一個尊崇禮法,以德服人,試問當(dāng)今天下有幾個門派能夠坦言如此。話雖這么說,問劍閣已式微是有目共睹的,有人暗中議論道,反正現(xiàn)在他們的鎮(zhèn)門之寶也沒了,將大家招來聚一聚,盡個地主之誼,你們愛怎么鬧也鬧不壞他家,倒是倘若真的鬧起來,他還能做個和事老,又得一番美名。話雖如此,可來客們并不知道,閣主白孟揚此時憂心忡忡。

  坐在問劍閣正堂的側(cè)首,每有來客入內(nèi),白孟揚必一臉親和亦不失威嚴(yán)地同來客寒暄幾句,隨后來客在祖師佩劍前上香,再寒暄幾句客氣一番,直到客人出門,一樣的儀容說辭,一絲不茍,感覺他自己好似尊人偶一般。看著門外到來的江湖豪杰們各自為聚,有聲有色地暢談,心中竟泛起幾分羨慕。這時,門外弟子向內(nèi)報道:“大洪山三思院,陸先生到?!痹捯粑绰?,緊接著又說:“九宮山飛虎寨,丘寨主到?!?p>  三思院紫霞居士似曾耳聞,不過隔得遠(yuǎn),未曾來往過,倒是這飛虎寨,今日已是第三個了。聽人說,七月春霖山莊的開山大會上有個飛虎寨主甚為了得,還是前輩高人上官鴻的弟子。方才已見過兩位,都不是。白孟揚整冠起身,只見門外二人并肩而入,似乎熟識。

  陸長卿落落瀟灑,尚未近前便早已笑容滿面,踱步上前,不深不淺地作了個揖,道:“白閣主,幸會幸會。久聞不如一見,閣主果然標(biāo)格出眾,風(fēng)華不群。小可山野之人,初來觀摩盛會,還望閣主多多提點?!?p>  白孟揚客氣地回了禮,又同陸長卿隨意寒暄幾句,無非天氣風(fēng)物,見旁邊丘胤明站著不言語,甚有幾分冷場,于是微笑道:“丘寨主,久仰,遠(yuǎn)道而來,一切可還習(xí)慣?”丘胤明冷冰冰地行了個禮,只道:“習(xí)慣。”那語氣恁地讓人不舒服。白孟揚甚有幾分意外,可江湖人行事怪異也不足為奇,便沒有理會,客氣地讓人上了茶,而后又和陸長卿探討起龍井茶的優(yōu)劣。

  丘胤明假意欣賞著正廳里陳設(shè)的各樣器物,心中卻是一陣陣翻江倒海。前些日子諸事紛雜,只是順應(yīng)機緣地來參加這場盛會,并未細(xì)想過面見仇人意當(dāng)如何,直到近幾日才將這糾結(jié)之事重新搬上心頭。幾番徘徊往復(fù)后,暗自決定就在這大會期間,尋個時機單獨去質(zhì)問他,到時候若動手就動手吧。從前忍,將來還要忍,何時才有盡頭!耳邊談話聲如風(fēng)飄過,也不知他們在談笑些什么,眼角余光里白孟揚那彬彬有禮,風(fēng)度翩然的模樣時刻如同目中刺一般,刺得人心里難受,丘胤明不由自主地將手里的茶杯捏了又捏,冷不防突然將杯子一把捏破,潑了一身茶。

  白,陸二人均是一驚。不待他人言語,丘胤明已起身,對白孟揚拱手道:“在下失禮,閣主不要見怪。”白孟揚不明就里,以為是自家茶杯有損,立刻讓人來收拾,抱歉道:“丘寨主,招待不周。來人,快重新上茶?!鼻鹭访鹘舆^一旁傭人遞來的手巾,并不再坐,低頭欠身道:“不必了??腿硕啵w主辛苦了,在下先告辭,等得空了再來拜訪。”說罷便出門而去。

  閣樓外面的一方空地上已為大會開場安放了各門各派首座們的椅子。大一些的門戶有三到五個座位不等,小一些的便只有門主的座位,南北間雜,大小交替,親近的連在一起,有仇的盡量隔得遠(yuǎn)些,著實花了不少功夫安排。最顯眼的莫過于東西兩側(cè)最上首的一排交椅,那是分別給西海盟和春霖山莊的位置。此時這里的座位都還空著,來客們聚集在閣樓兩側(cè)的回廊和幾間卷棚內(nèi)。

  丘胤明一路走來,欲去尋找無為,東方麟等。自上次春霖山莊的開山大會以來,他這飛虎寨老大算是假戲真做,已成定局,這時侯,由不得他不將尋仇的心事暫且放下,因時不時便會迎面遇上幾個相識。江湖人消息很靈,春霖山莊老宗主的座上客,已然扎眼,又有金刀門的人一眼看見他,便和周圍的竊竊說道,這人如何在月前的壽宴上羞辱了薛常山,還有流言道,西海盟那個武藝高強近乎妖孽的大小姐和他相好。只言片語,各種眼神,讓人不禁想起當(dāng)初從開封府調(diào)回京城,初入朝堂時的光景。

  行過半條回廊,抬眼看見對面的敞軒里,東方麟立在中間,一旁無為,房通寶,劉立豪和喬三都在,而正和她相談的除了那金華分局的姚局主,竟還有段云義。周圍好幾個鏢師模樣的一臉好奇地湊著聽。不知這些人得見東方麟真身是何感想,丘胤明興致忽起,快步走了過去。

  只見姚局主面露幾分尷尬地笑了笑:“唉,早知道我就不來了?!?p>  東方麟微微聳肩,有些無奈道:“請姚局主不要介懷,這武林大會本就是人人都來得的。如今雖然我給東方家添了大麻煩,可你們分局畢竟算是獨自的門戶,沒這么許多規(guī)矩?!币种鬟B忙道:“小姐不必這么說。這個,大家都是江湖人,像小姐這般人物,我等佩服,決不會多言?!眴倘谝慌哉f道:“就是,當(dāng)初在碧波寨那會兒,東方小姐那是英雄得很?!睎|方麟甚覺消受不得,勉強笑道:“當(dāng)不得。我如今已是不肖之人,不敢自稱東方家人,諸位還是稱我林東方罷?!?p>  眾人之中一個大漢道:“哎,當(dāng)初林少爺可把我們都糊弄了好兩年,道上早有名聲,就算現(xiàn)在成了林姑娘,也沒多大關(guān)系?!闭f話的正是如今在問劍閣茶園里安生的豹天王馬廉。房通寶嘿嘿一笑,道:“馬兄說得在理,英雄莫問出處?!?p>  此時,段云義已看見丘胤明朝這邊走來,即退出眾人,步至階前,微笑抱拳道:“日前看見你的名帖,卻沒見你,近來還好嗎?”丘胤明迎上前道:“云義,知道你新婚,未曾致賀,如今來賀,算不得太晚吧?!倍卧屏x一搖頭道:“你我就不必拘禮了,也沒什么好賀的。對了,月前我在武當(dāng)時,見到詆報,又聽掌門師兄他們議論過,你的事我都知道了?!鼻鹭访鞯溃骸安惶嵋擦T?,F(xiàn)今,我也要吃江湖飯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仰仗兄弟你呢。”笑了笑又道:“幫岳父打理這些俗務(wù),真是委屈你了?!?p>  這句話仿佛說到了他心坎上,段云義嘆了口氣,道:“胤明,說來奇怪,你我分別這么多年,倒還是你明白我的心意。若不是舅父的一廂恩情,我哪里有這所謂成家立業(yè)之心,也無意要這福分。不求卻得,有甚么意思?!鼻鹭访饕娝奸g那無可奈何的神情,心知各人皆有難言之苦,妄言無益,只能泛泛道:“云義,你想得太多了。有個家業(yè)總是好事,將來只要生計有著落,誰也管不了你?!?p>  二人回至軒中,這時眾人的話頭已經(jīng)轉(zhuǎn)到大會上來了,方才聽東方麟和無為說起老閣主的病情,紛紛猜測他執(zhí)意出面親自主持大會的緣由。姚局主見段云義陪著丘胤明進(jìn)來,眼睛一亮,移步上前笑道:“丘公子,數(shù)年不見,還認(rèn)得我不?”

  丘胤明微笑施禮道:“當(dāng)然認(rèn)得,局主好氣色?!?p>  姚局主哈哈一笑:“真想不到,在這里能遇上當(dāng)年故人?!敝噶酥竼倘溃骸罢l能料到,喬兄弟如今跟了你。聽他說,這里頭發(fā)生的事真不少,有機會,還望你不吝給我們敘說敘說?!?p>  丘胤明未置可否,東方麟?yún)s道:“姚局主,你若是早幾天來,四處聽一下,丘兄的傳聞可不少。”姚局主自嘲道:“別怪我孤陋寡聞,我們平日里只管做生意,江湖上的大事逸聞倒都疏忽了。不瞞你們說,我連春霖山莊,西海盟這兩家的事,都是昨天晚上才偶爾聽到的。”

  正閑談間,一名穿戴鮮亮的少年人急匆匆跑來,向段云義招手道:“師叔,王大哥請你過去,說是西海盟的人馬朝這邊來了,閣主恐怕忙不過來,請你去幫忙照應(yīng)一下?!北娙丝慈?,那少年臉色白里透紅,穿者簇新的絳紅綢衫,身后露出一縷錠藍(lán)的劍穗,上綴一串五彩珠,煞是亮眼,原來是武當(dāng)小俠田文孝。

  田文孝尚未立定,眼神一轉(zhuǎn)就和站在段云義身旁的丘胤明四目相對,忽地有幾分羞怯,強擠了個笑容向眾人施禮。段云義朝眾人致歉道:“說曹操,曹操就到。在下須去接應(yīng),且讓文孝代為奉陪?!闭f罷便急辭而去,留田文孝在眾目睽睽之下。

  方才聽見田文孝稱段云義為師叔,姚局主笑呵呵地問道:“原來少俠也是武當(dāng)派的,昨天見過一面,我還以為你是問劍閣的哪位公子呢。敢問是哪位道長的高徒?”

  被姚局主這么心直口快地一問,田文孝更不好意思了。以他的資質(zhì),本來斷是沒有代表武當(dāng)派前來參加武林大會的一席之地,不過籍了是掌門程道長的小徒,軟磨硬泡一番竟然跟了來,這幾日一直跟隨段云義在問劍閣里外幫忙,事事賣力,混了個眼熟。可各路來客眾多,田文孝一時想不起這白胖漢子究竟是誰,也不知如何稱呼人家,只好搔首道:“大俠見笑了。師尊是紫霄宮的程道長。這位大俠,怎么稱呼?”

  姚局主笑道:“我姓姚,就是個開鏢局的,稱不得大俠。這邊幾位那才是人物?!狈接D(zhuǎn)身來介紹,卻聽東方麟道:“我們都曾見過的。”田文孝這才看見,有個男裝姑娘笑吟吟地看著自己,隨即認(rèn)出了她就是東方小姐,可再看,卻又好像另一個人。東方麟見他疑惑,便道:“我們見過兩次了。去年隨段大俠一起監(jiān)視西海盟祁先生的可不就是你。”田文孝又瞥見了立在一旁的無為,恍然:“你是……和上官公子一道的林公子!”東方麟點了點頭,對姚局主道:“這位田小俠可是膽量非凡,曾獨自一人去西海盟駐地探查,還能全身而退呢?!?p>  田文孝聽得面孔通紅。無為知道東方麟故意打趣他,微微搖頭。姚局主等人不明就里,連聲贊嘆。丘胤明看著好笑,有心解圍,便問:“田少俠,聽說你們武當(dāng)來了不少人,怎么不看見?”田文孝正不知說什么好,這時總算松了口氣,道:“師父,祖師叔,和眾位師兄們這幾日都在別院里落腳,想必一會兒就來。”

  獨臂天師也來了。無為聽言,心中一動,這老道長上次和他熟絡(luò)得讓他受寵若驚,如今又要見面,實有些令人無措。只聽田文孝道:“上官公子,我?guī)状温犠鎺熓搴蛶煾刚f起你,這次能見到你,他必然高興得很。不過,今晚他不來。他老人家不喜歡熱鬧。”

  姚局主道:“田少俠,你的師叔祖,可就是那位江湖人稱獨臂天師的,常道長?”見田文孝點頭,便笑對鏢局的人道:“這回能見到這么多大人物,果然是不虛此行??!對了,聽說常道長已退出江湖多年,這次倒仍舊來了?!?p>  田文孝此時已不認(rèn)生,接著話頭道:“來的路上老是聽祖師叔說,上次在密云堡同西海盟的大小姐切磋時被人打斷,一直耿耿于懷,這次特意前來,就是為了和她再切磋一番。”姚局主滿臉驚訝。田文孝卻一本證經(jīng)又道:“那場切磋段師叔和上官公子他們都親見了。真是厲害!后來聽段師叔說,那個大小姐和春霖山莊那位不知姓名的老宗師也打成平手!”

  “不是快來了嗎?那我們也快去看看?!边@時鏢局有人說道。

  “走,跟我來?!碧镂男⒃谇懊鎺?。

  無為和丘胤明一同走在后面。見他不怎么言語,無為輕聲道:“剛才見過白閣主了?別多想?!鼻鹭访饔袔追主鋈唬骸斑€好陸長卿也在,否則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胤明,聽我一句,師父說得對,這世上沒有解不開的恩怨。你若真要去和他舊事重提也罷,但此番過后,無論怎樣,就讓它去吧?!?p>  “嗯?!鼻鹭访骺粗懊嬉换锶擞新曈猩卣?wù)摚⑽櫭嫉溃骸拔业氖聲呵业箾]什么。昨天晚上我去不擇園,盟主留我吃了頓便飯,說起那春霖山莊的老宗師,說他似乎有什么秘密,直等在這次大會上搬出來,看他們興師動眾的架勢,想必是大事。還有,你也見過西海盟的霍頭領(lǐng),也就是雨還的大師兄。他這次前來似也別有目的。我怕近日會有變數(shù)?!?p>  無為點頭道:“那霍頭領(lǐng)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胤明,你是不是要加入西海盟?你這不是要往龍?zhí)痘⒀ɡ镪J么。”丘胤明垂首少頃,繼而轉(zhuǎn)頭看著他說:“既然已是浪里行舟,又談何辛苦。欲求驪珠,須探龍窟?!睙o為會心一笑:“你啊,到哪里都還是這樣?!?p>  聽說西海盟的人來了,眾賓客不約而同聚集到問劍閣正門外的開闊場院兩邊翹首期待,議論紛紛,好不熱鬧。乍一望去,此時武林中說得上名號的門派皆已在場,門徒們各自為陣,相互交好的掌門則三三兩兩聚在幾處,神色各異地低聲攀談。還有不少不知名號的江湖閑散之輩間雜其中,一副獵奇好事的模樣。這時,不知人群里有誰大聲說了句:“看!春霖山莊的人也來了!”攢動著的人頭齊刷刷地向一處望去。

  “噫!西海盟主和老宗師原來有交情?!庇腥撕舻?。

  只見大道上蜿蜒而來數(shù)十眾,衣冠肅整,袖帶生風(fēng)。細(xì)看去,竟是兩家人馬錯綜并行。頂頭前行的是一架八人大肩輿,紅漆描金,錦緞鋪陳,抬的人身著春霖山莊的暗紅短衣,而上頭卻并肩端坐著老宗師和西海盟主兩個人。宗師身著月白寬袍,峨冠博帶,目中精氣四射,時而側(cè)首同盟主言語幾句。盟主則是一貫的烏袍金冠,不怒自威。肩輿兩側(cè)稍后緊隨著兩家精英。雖然春霖山莊的人數(shù)稍多,但最惹人矚目的還是西海盟一眾絕頂高手。早已在路口等候的段云義和問劍閣弟子們迎上前去。

  這時,和姚局主一同站在前面的東方麟回頭問丘胤明道:“丘兄,這春霖山莊是不是很有錢???搞這么大的排場,你可知他家到底做什么營生?”丘胤明不曾將夷陵郡王的事說出來,此時只道:“不法的營生?!碧ь^望去,見段云義已同宗師與盟主相互見禮,引著眾人直往問劍閣去。人多口雜,也聽不清楚各人說的什么,只看得出兩位貴客氣勢相當(dāng),威武逼人,而段云義也非等閑,有禮有度,不失大家風(fēng)范。

  圍觀的人群已然沸騰,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西海盟主身后,那個同盟主一樣身著黑袍的青年人。

  “這是誰???以前從沒見過。”

  “沒見過?!?p>  “沒見過?!北娙嗣婷嫦嘤U,猜測不已。

  “恐怕是比那個大小姐更厲害的?!?p>  “這怎么說?”

  “這不是嘛?你們看,大小姐都走在他后面?!?p>  東方麟回過頭來,一臉好奇地問無為和丘胤明道:“他就是那個霍頭領(lǐng)?好神氣?!睙o為道:“就是他。他可是玄都的大師兄,武功高不可測,恐怕還不是個好人。”轉(zhuǎn)頭覷了一眼丘胤明,見他負(fù)手端立,若有所思,便也不去打擾,徑自和東方麟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

  四周議論聲嘈雜,幾不可辨?!鞍パ?,你們瞧。那大小姐旁邊的小子好俊俏,是個姑娘吧?!庇腥苏f。一旁立即有人笑道:“沒眼力的。那不就是前些天大鬧燈市的主角兒,西海盟奇貨可居的二小姐!”

  “難不成真的嫁不出去了,到這里來招親?”

  “天下高手他家十之八九,還要到外頭招什么。打扮成個小子來看熱鬧是真的。”

  “噯?不是說大小姐在外頭找了個相好的嗎?在哪兒?誰見過?”

  “不認(rèn)識……”

  日色西偏,場院里,樓閣中陸續(xù)亮起燈火,場院四周火把通明,和白天不一樣的光彩鮮亮,賓客們錦衣盛裝,手中杯盞里佳釀?chuàng)u光,還有無數(shù)光亮的額角面頰,整一片天南地北,人物繽紛。原來依照舊例,這問劍閣武林大會第一日的傍晚是主人迎客,來客相互熟悉的一場臺面,各家自是鼓足面子,極盡排場。此地緊挨杭州府城,江湖人須收斂行藏,皆不帶兵刃,于是遠(yuǎn)遠(yuǎn)望去儼然是世家宴飲場面。而次日方在城外遠(yuǎn)郊正式開場切磋武藝。兩位貴客同來,白閣主鄭重非常,親自下階來迎,禮數(shù)周詳,不必細(xì)說。直至日薄西山,暮色四合時分,眾門派首領(lǐng)依次落座,門人比肩接踵地圍立在場院四周。

  丘胤明獨自一人坐在一排交椅的當(dāng)中。前面還有兩排椅子,座中有認(rèn)得的,也有沒見過的??尚Φ氖牵蠹s主人家并不知曉三個飛虎寨主,到底誰是春霖山莊的座上客,竟干脆將三名寨主排在了一起,此時他左手邊坐著湘北常德的葛亮,右手邊坐著四川眉山的袁剛,相互已都認(rèn)識,倒也自在。東西兩側(cè)的上座西海盟和春霖山莊各占一邊,雖然盟主同宗師看似相敬,可兩邊的人恁誰都看得出來,虎視眈眈,互不相融。

  一道茶上過之后,眾人皆竊竊道,這隱逸多年的老閣主究竟何時才現(xiàn)身。切切察察,人聲不斷。正此時,白孟揚帶著幾名弟子上前,周圍方稍稍安靜下來。白孟揚四下先向眾人行了禮,步至中央,朗聲道:“各位武林同道,蒙先祖蔭庇,賴眾家信任,我問劍閣四代延綿至今,已八十八載,歷盡江湖風(fēng)雨沉浮,劫難重重,今日能再次齊集大眾在此講武論道,實屬幸中之幸。白某先在此謝過諸位!”場院中仍舊嗡嗡地有人低語。

  “想必諸位都已知曉,家父要親自前來主持今日盛會。”白孟揚面色凝重,稍作停頓,道:“家父年事已高,久病不治,本不便出面,稍后將由白某代為宣讀家父之言。請諸位包涵。”

  話音還未落,滿場的人忽地一靜,目不轉(zhuǎn)睛地向一處望去。

  只見從閣樓后面由數(shù)名家人緩緩抬出一張臥榻來,榻上盤腿坐著一名干瘦老翁,后面魚貫跟隨著問劍閣的所有男子,參差竟有幾十人。眾賓客如同定住了一般,沒人說一句話,怔怔看著一行人行至階前,眾家人弟子按次序立定,垂首不語。

  白孟揚似乎也沒有料到竟是這樣的場面,愣了片刻,方才躬身向老閣主道:“父親,你這是……”

  老閣主白承飛示意身旁的家人捧出一只木盒,打開遞給白孟揚,抬眼環(huán)視場中眾人,也許是老病交加,行將就木,已看不出他有任何神情,只聽他顫聲道了句:“念!”

  白孟揚恭恭敬敬地將盒子里的文書打開,不安地看了老父一眼,緩緩開口念道:“天地先師為證。罪人……”語出擲地,字字繞場,周圍突然沉寂下來。

  “念!”

  “罪人白承飛,于此青天朗日之夕,群英聚首之際,坦誠布告四方賢士豪杰。鄙仗劍半生,自詡?cè)柿x公正,無愧當(dāng)世,然因一席私念,滋生惡果,終成大錯。二十年閉關(guān)思過,猶不能解,始知善惡皆有報。余自知罪孽深重,無可饒恕,今欲將事由始末公之天下,雖不能償罪過,但求后人以此為戒?!?p>  這橫空而出的話語令在場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如此一出實是始料不及,一時里鴉雀無聲。白孟揚怎么也料不到,父親讓他宣讀的竟是這些話,再往下看去,神色剎地一變。眾人見了,也不約而同地一陣驚詫,繼而人聲四起,嘈雜無比,一浪高過一浪。幾位德高的掌門領(lǐng)袖紛紛立起身來,招呼眾人安靜。費了好大功夫,場中才漸漸平靜下來。

  白孟揚滿目震驚回頭道:“父親!你……你……這……”拿著文書的手都開始發(fā)抖了。

  “念!”白承飛攢著臥榻的扶手,用盡力氣說道。

  白孟揚深吸了幾口氣,才繼續(xù)念起,聲音顫栗:“宣德四年春月,問劍閣大會后,《十方精要》失竊之消息,實為余一手捏造!”

  此語如同驚雷一般,將眾人擊得猝不及防。事過已久,別人或許還需回憶一番,可丘胤明卻是一下子僵在了椅子上,仿佛被打了一記悶棍,一口氣堵在喉間,上不去也咽不下,周圍的人都模糊開去,此刻他眼中只有那半死不活的老翁和白孟揚手中的那張紙。四周人聲如潮水般涌起,接下來的每一個字,他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當(dāng)年,余之弟子岳云溪,悟性超群,學(xué)藝精湛,力克群雄,實為本門第一人。然余因其身為女子,且不服管束,與外人私定終身,背師出走,心生怨惡,”白孟揚此時已吐字艱澀,吞吐半晌方繼續(xù)念道:“當(dāng)是時,鄙身為問劍閣主,論武敗北已然無顏于世,弟子爭榮,更添妒恨,一念之差,遂誣其伙同外人竊取秘籍?!?p>  “不用再念了!”

  一聲怒吼突如洪鐘般響起,激得眾人周身一涼,只見左邊首座上一條月白色的人影徒長,瞬間已欺到白孟揚身邊,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文書,扯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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