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鄖陽縣城北江邊碼頭正是一天中最繁忙的時候,百舸臨岸,南北客商帶著各地貨物云集于此,人聲嘈雜,即便是坐在高樓之上也能感受到隨著晚風(fēng)飄來的熱鬧繁華。高樓名為來雁樓,乃是城南最為闊氣的宴樂之所,此時閉門謝客,只因東家有貴賓在堂。從街上往樓里望去,但見燈燭通明,絲竹陣陣,令往來行人頗為好奇,東家的賓客究竟是何方人物。
來雁樓主人姓王,單名一個金字,鄖陽本地人氏,早年行船為生,為人豪氣,仗義疏財,漸漸成為遠(yuǎn)近船幫的首腦人物,年紀(jì)漸長后愛惜美名,性情愈發(fā)的和氣,得了個王金佛的綽號。其人武功并不十分了得,但交游廣闊,不僅在荊楚一帶的武林中頗有頭臉,連先前的恒盟主據(jù)說也曾與其有過幾面之緣。
自三月底離開三思院,霍仲輝和丘允一行五十多人乘船沿漢水而上,不急不緩,表面一團(tuán)和氣?;糁佥x為表誠意,只留了幾名屬下隨行左右,其余人等皆差遣先行開路,安排食宿,并沿途通報沿江大小江湖幫會,問劍閣大會新選武林盟主西巡。這一路可謂走得風(fēng)光無限,令丘允越發(fā)飄飄然起來,無論龍紹在旁如何相勸,全然不理會。
到達(dá)鄖陽縣當(dāng)日,王金佛帶領(lǐng)家人早在碼頭相迎,請尊客至來雁樓接風(fēng)??苫糁佥x也在當(dāng)日得到管頭領(lǐng)派人送來的書信,信中所言令他頗感意外。管頭領(lǐng)自言身感風(fēng)寒臥病在床,日前送來的婚書已著恒盟主遺孀管夫人收下,夫人對此并無異議。并言,霍頭領(lǐng)引貴客遠(yuǎn)道而來,為表西海盟顧全大局以和為貴的心意,特請撒夫人代表西海盟余部在金州設(shè)下行營,與丘老宗主會面,共商和議。
霍仲輝見信,前后思量,仍不解其意。素來只道管壽棠與恒靖昭義上加親,堅若磐石。那日山洞事發(fā)之后,得以脫身的恒靖昭舊部想必早已趕回去將一切都通報給了管壽棠。于是他便索性將事攤開,大張旗鼓地將丘允請回去,逼宮之意昭然。若說有什么亂局之事,唯有恒子寧的意外而已。難道一紙婚書便能令管壽棠背棄前盟?實令人難以置信。且不說管頭領(lǐng)這病是真是假,撒夫人的心思更難捉摸。不過,他心中倒也篤定,此時無論同哪方反目,他自信皆能立于不敗之地。
王金佛將眾人迎至來雁樓時,正值日色西偏,夕陽之中和風(fēng)煦暖,風(fēng)光無限。
西海盟與春霖山莊的恩怨近來在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雖眾說紛紜,可眾人皆知恒盟主之死可是春林山莊一手做成的,如今這群人竟載酒同行,不知其中有多少曲折,他這個小人物何敢妄加猜測,遑論吐露絲毫疑惑之語了,于是應(yīng)對之間十分小心謹(jǐn)慎。
且說此時賓主落座。王金佛先敬了丘允,一番奉承言辭之后,又一臉歉意地對霍仲輝道:“小可先前有幸和恒盟主有過幾面之緣,得知他過世,深感惋惜悲傷。不過西海盟人才輩出,更有霍頭領(lǐng)這樣人物承接大業(yè),不日便依舊如日中天。只嘆在下一屆鄉(xiāng)野閑人,未曾有機(jī)會早日識得英雄,今日倉促與諸位貴客相見,實屬怠慢了。”說罷舉杯朝眾人敬道:“王某無名之輩,偏居一隅,無甚抱負(fù),唯以廣交天下豪杰為榮。各位若不嫌棄,今日便交這個朋友。”
待眾人皆飲下了這杯酒,霍仲輝淡淡笑道:“多謝王幫主。承蒙盛情,西海盟此次東來,本也就是為了廣交武林同道,雖經(jīng)了些磨難,但初心不改。王幫主這樣的朋友霍某求之不得?!闭f罷,挑了挑眉毛,又道:“王幫主,你的酒真是好得很,不似市面上尋??傻??!?p> 王金長得富態(tài),笑起來的確有幾分佛相,陪笑道:“小可不才,閑散度日時,自得其樂釀了幾缸濁酒,聊可招待客人。”說著,朝祁慕田笑了笑,道,“說出來不怕諸位笑話,江湖上常有聽聞,祁先生生活雅致,風(fēng)流瀟灑,在下傾慕久矣,便東施效顰,無奈才疏學(xué)淺,只能在飲食上窺些門道?!闭f罷又替眾人斟了一輪,見坐在霍仲輝身邊得次仁東珠神色僵硬,既不吃也不喝,和氣說到:“次仁公子,常言道,長江后浪推前浪,人吶,該想著從今往后的事兒。你們玄都弟子,個個武功蓋世,跟著霍頭領(lǐng),前途無量,何必犯愁?!贝稳蕱|珠不語,只白了他一眼。
丘允呵呵笑著,說道:“王幫主,你苦口婆心倒是用對了地方。我原先可未曾料到,西海盟的人竟也會如此識時務(wù),倒讓老夫頗有些失望?!鞭D(zhuǎn)頭對祁畝田道:“大哥,你大半輩子消磨在西海盟,難道就不曾覺得后悔無趣過?”
祁慕田悠悠道:“人到暮年,不快意的事自會忘記,沒什么好后悔的。你我今日尚能坐在這兒共敘閑情,已是受了老天眷顧。我這輩子算是經(jīng)歷過些風(fēng)浪,明白適時惜福的道理,如今更不作他想,唯求退享天年。”
龍紹舉杯抿了半口酒,朝祁慕田覷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遙望窗外,說道:“師伯真是好灑脫,羨煞旁人呵。師父,我們這次遠(yuǎn)行,看足了風(fēng)景,享足了款待,更見武林一片太平,人人閑情逸致,也難怪,一向叱咤風(fēng)云的西海盟亦順應(yīng)時勢,真該由衷贊嘆一聲,天地仁和,時運(yùn)興旺,是也不是?”
王金佛當(dāng)然明白他刻意嘲諷,偷眼看了一眼霍仲輝,但見他并無惱怒之色,于是也打了個哈哈,接著話頭道:“唉,江湖中人,且不說他是黑是白,說穿了不過都是平民百姓,誰人不好安逸?諸位千里遠(yuǎn)行,自當(dāng)盡興。此間風(fēng)貌雖比不得名山大川,卻也有些中看處,不如多留幾日,也讓我盡這地主之宜?!?p> 丘允點(diǎn)頭道:“天下之大,各有千秋。老夫自覺不虛此行?!?p> 酒過三巡,座中諸人雖各懷心思,卻也一言一語貌似投機(jī)。王金佛著意留意各人舉止神態(tài),唯覺丘胤明同傳言頗有差別,曾聽聞此人敏捷善語,于人群之中向來是出色人物,可今日著眼他久矣,未見他有分毫表態(tài),甚至連尋??吞锥妓坪鯌杏趹?yīng)付,兀自冷淡端坐,若無旁人,倒令他這做東的頗有些不自在。
話說那日同恒雨還去了三思院后,丘胤明見龍紹對霍仲輝積怨已深,便假言猜測,將西湖夜戰(zhàn)那晚霍仲輝佯敗一事托出,末了又道,杜羽失蹤恐怕和他亦脫不了干系。龍紹一面氣憤于師父不聽勸告,一面對丘胤明主動歸來免不了多些好感,當(dāng)初的忌憚之心早已漸漸消磨殆盡。于是當(dāng)丘胤明提出去看看重傷的高夜時,他非但不阻攔,反而樂意為其引路。丘允原本對丘胤明先前的拒不配合甚為惱怒,可之后諸事遂意,眼看也能釋去前嫌不再理會,可那日三思院前,丘胤明當(dāng)著許多不相干的人肆意頂撞,場面尷尬,他氣在頭上卻又不便發(fā)作,事后多虧祁慕田在一旁息事寧人,勉強(qiáng)令他不愿再追究了。這父子二人自此越發(fā)地冷面相對。
然而,這一路行來,丘胤明沉默無語卻另有緣由。
當(dāng)初祁慕田只身趕來三思院見丘允前,手下人等各得了命令分頭行事。房通寶得了指示去青柳莊見陳百生等人,召集了一干人手,悄悄趕往春霖山莊,駐扎附近,監(jiān)視莊內(nèi)情形,潛伏待命。丘胤明在三思院時雖未能同祁慕田私下詳談,卻也借陸長卿之便得知了祁慕田的布局。令他頗為不解的是,那日之前祁慕田將親信手下差來供他調(diào)遣時,卻未曾提及此事。不知是情急之下未提,還是因別的什么緣故。撇去這些細(xì)末,祁慕田同他的想法不謀而合。如今丘允目下無塵,行事隨性,全然不顧春霖山莊門戶空虛,正是有心之人退他后路的絕佳時機(jī)。當(dāng)日置于馬鞍袋中的讓恒雨還務(wù)必查看的東西便是這些消息,丘胤明意欲讓她先趕去春霖山莊,不論朱莊主是否還在莊上,都可帶領(lǐng)陳百生等人將山莊拿下,若逮到張?zhí)靸x更能一雪舊仇。
可這幾日來,他愈發(fā)覺得異樣,并非覺不出緣由,而是不甘愿就這么由著眾人的意愿,如同被激巨的潮水推著一般緊逼向前。雖然最后的結(jié)果早就看得見,但如何走向那一步,他卻有著自己的私心??烧l又沒些私心?
如祁慕田這般運(yùn)籌帷幄的江湖老手,又如那素未謀面卻已窺得三分情狀的管老頭領(lǐng)和撒姑姑,想必皆兀自盤算久矣。祁慕田雖有心搗毀春霖山莊的勢力,可畢竟兄弟情深,不愿自己下手,這才移花接木般推給了別人。西海盟即將家門起火,卻不見管老頭領(lǐng)或是撒夫人有什么應(yīng)對的跡象,甚有幾分欲坐山觀虎斗的意思。轉(zhuǎn)念又想,對于西海盟來說,霍仲輝比之丘允,雖說都是仇人,到底要來得親近些。倘若主動示弱,那霍仲輝原本的逼宮舉動便形同虛設(shè),而至于霍仲輝和丘允之間有什么恩怨,西海盟余眾全然可以袖手旁觀。倘若丘允在此時沒了興致主動撤回春霖山莊,那么這場蓄謀良久的二虎相爭恐怕便成空談。如此想來,祁慕田在春霖山莊布下埋伏,就是個進(jìn)可攻退可守的兩全之計,實可謂心細(xì)如發(fā)。
這時,忽聽王金佛笑呵呵地說:“看這天色,明天是要下雨的,各位請安心在此休整一兩日。”
龍紹斜睨著這位自得其樂的王幫主,不以為然道:“天色大好,下什么雨。”
“誒,”王金佛搖頭,“龍公子,同是江上往來的同道,怎么不會觀天色??催@云,聞這水氣,便是要下雨的呀?!贝藭r日色漸暮,白云團(tuán)團(tuán)聚集,似欲向野低垂,江上泛起薄霧,江灘樹林隱隱綽綽,在斜陽余暉之中飄渺恍惚,煞是好看。
諸人貌合神離陽著客套陰著盤算,誰也沒把這兩句不相干的話聽進(jìn)耳去,直到半夜雷聲隆隆風(fēng)雨接踵時,方才記起王金佛在席上不經(jīng)意的話語。
這場雨來得可真不是時候,當(dāng)日夜半刮起了狂風(fēng),繼而雷雨大作,竟日不息,一連下了兩天兩夜。眾人應(yīng)王金佛的盛情,在船幫會館暫歇。
第二日午后,忽有王金佛的手下來找丘胤明,將他請至?xí)^偏僻處一小廳。剛踏進(jìn)門,便見一人快步上前對他深深一恭,口中道:“老大近日可好?屬下來遲?!?p> 原來是劉立豪。丘胤明甚感意外,未來得及說話,轉(zhuǎn)眼便瞧見廳中還有個熟悉的身影,竟是無為!
但見無為此時青衣道人打扮,丘胤明印象中他已許久未曾穿回道袍了,一瞬間竟有些覺得陌生。無為走上前來,淺淺展顏一笑,語氣中帶著慨嘆,道:“胤明,我一路趕回來,幸好遇上了劉大哥同行,否則真找不到你們?!?p> 一旁立著的王金佛不言語,只示意手下退出關(guān)門。
劉立豪和無為二人衣衫鞋子浸濕大半,顯然是趕路方到。丘胤明記起,先前差劉立豪去給東方炎送了封書信之后,便讓他順道北上去探望柴管家。此后發(fā)生了許多事,便忘了這一邊,剛欲發(fā)問,劉立豪已搶先道:“老大你交代的事都辦妥啦。柴總管可是個講義氣的好人,一聽你沒忘了他,立馬答應(yīng)了,打點(diǎn)家務(wù)后就帶著妻小隨我一同回了青柳莊?!?p> “麻煩你了?!鼻鹭访鼽c(diǎn)頭,又嘆道:“其實是我連累了他。”轉(zhuǎn)眼見王金佛安靜地立在一邊,便欲言又止。
劉立豪見了,笑道:“老大,你看我見了你這著急的。王幫主和我當(dāng)年可是江上一同拜過關(guān)公歃血為盟的兄弟,熟絡(luò)著呢,都是自己人。我安頓了柴總管一家之后,便聽說了恒盟主遇難的消息,和孫老弟,陳大哥,還有喬兄弟商議著要去找你。正拿不定主意呢,恰好祁先生托那房秀才捎了信來,我們一合計就照著他說的,召集了一批人手?!?p> 丘胤明見他欲滔滔不絕地一直說下去,趕忙打斷道:“等等,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們旅途勞頓,要不先去歇歇,換身衣服。”轉(zhuǎn)身對王金佛有禮道:“王幫主,原來你和劉當(dāng)家的早就認(rèn)識,是我失禮了。”
王金佛笑著欠身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在下也是才知道的劉當(dāng)家現(xiàn)已投在公子門下,是小可怠慢公子了。我現(xiàn)在就去吩咐人給劉當(dāng)家和上官道長燒湯沐浴。你們先聊,先聊?!?p> 待他出門后,丘胤明問無為:“你不是帶東方去療傷了么?怎么……”
無為稍現(xiàn)遲疑,微垂眼簾,抬手撫了撫鼻尖,答道:“我?guī)еチ巳昴虾退抉R公子見了面,有他代為照料,東方無甚大恙。我怕你這邊缺少幫手,就順著祁先生早先囑托的,先趕去青柳莊上得知了些消息,恰好劉大哥也到了,便結(jié)伴來找你。你可還好?”
丘胤明本不愿無為卷進(jìn)這渾水來,可他來了卻也令人欣慰,點(diǎn)頭道:“還能應(yīng)付。有你在我們的勝算便又多了幾分!”話雖如此,心下到底還是有些為難,于是便并未注意到他方才那話語之中的一絲牽強(qiáng)。
他轉(zhuǎn)頭又問劉立豪:“你和王金當(dāng)年交情很深么?”
劉立豪道:“說深么,自然比不過自家的兄弟??蓙硗妙l繁,這人脾氣好,總喜歡讓人三分,和他打交道從沒紅過臉,日子長了便也可稱兄道弟了。怎么,老大,你覺得他……”
丘胤明微微點(diǎn)頭。其實昨日從飯桌上的言行之中就隱隱覺得王金此人頗不簡單,那圓滑文雅的姿態(tài)有別于江上討生活的普通草莽之輩,更何況,這番用心的招待似乎也有些過于殷勤了。輕輕對劉立豪道:“在他面前,還是少說些為好。畢竟,他不是你自家兄弟。”
劉立豪聞言,忽地一警醒,忙應(yīng)著道:“嗯,還是老大想得周到。其實我這次趕來,是告知你,陳大哥和喬老弟帶著身手較好的弟兄跟著房秀才去了春霖山莊,一切按照祁先生吩咐的做。孫老弟留守。而我則過來看看,老大你這邊需要些什么?!?p> 丘胤明想了想,道:“這里暫時沒什么動作,你就留在我身邊,這兩天好好和王金敘敘舊,看看他有沒有暗地里和誰有來往?!?p> 至此,當(dāng)日會館中并無異樣。
第三日清晨,雨勢漸消。估摸時辰天快要亮了,窗外依舊黑沉沉的。
丘允佇立窗前,注視著從屋檐斷續(xù)滾落的雨珠,眼中浮現(xiàn)出一絲少見的猶豫。祁慕田并非沒有看見,但卻不理會,依舊自顧說道:“自當(dāng)年長驅(qū)漠北,斬首也先,西海盟再也未曾有過那樣的風(fēng)光盛事了。當(dāng)時,不論人力還是財力,都比不得鼎盛時期,叛亂方平,血跡未干,你道一個初出茅廬的女娃娃就能力定乾坤?神勇之士固然不可缺,但氣運(yùn)這東西,說的都是時機(jī)。早不成,晚也不成。少了,不成氣候,多了,卻也把握不牢?!?p> 見丘允不答話,祁慕田悠悠嘆道:“逐虎至虎穴,到底是為虎,還是為穴,允弟,二者兼顧,不易呵。”
丘允嘿嘿地干笑一聲,冷著臉道:“大哥,現(xiàn)在說什么也晚了。哼,橫豎是要翻臉,那逆子何必耐不得這一時,這一鬧倒顯得我才是惡人?!逼钅教镛D(zhuǎn)眼看了看他,沉吟少頃,未得言語,只聽門外龍紹的聲音道:“師父,外頭說西海盟的撒夫人已經(jīng)快到了,霍仲輝也已出去了。”丘允道:“我們走?!?p> 原本這場淋漓的大雨打斷了眾人先前的動向,就連丘允的興致都被雨水澆滅了不少,甚至萌生了些興盡欲歸的念頭??烧l又能料到,竟有人無聲無息地掀起了一場意外的亂局。
話說這日四更時分,丘胤明棲身在一處屋檐下的陰影中,斂息垂目感受周遭的動靜。昨日深夜高夜突然來訪,幾番欲言又止,猶豫再三后終是將一樁計劃和盤托出。乍聽之下甚是荒唐,轉(zhuǎn)念一想,倒也不失為契機(jī)。這一路來他為了能打破眼前的僵局苦思不已卻依舊無從落手,如今不如便遂了高夜的意思,就算是天意所托罷。
突然,房舍某處閃起淡淡燈光,俄頃熄滅。丘胤明倏然驚覺,隱遁身形,朝約定處望去。少頃,兩條黑影從檐下移過,隱約可見衣角飄動。
為何有兩人!他心中凝起一團(tuán)疑惑。
前夜,高夜遣來對他說,恒子寧這些天一直在等母親或姐姐派人來接她,可一日日過去,沒有一絲音信,苦惱之下悄悄地找到高夜,想托他送個信給母親。
早先,高夜為了保她拼上性命,之后日日憤恨茶米不進(jìn),縱懵懂后覺如恒子寧也不可能不察覺到他的心意,從而心生愧疚。身逢變故,舉目無親,她無助之下終是向高夜求助,不知是同病相憐,還是患難與共之后自然而生的信任。高夜對丘胤明說出這事時,自言明白,霍仲輝豈能放任他自由出入,必會有所阻撓,可他又不忍心見恒子寧如此失望,便想著冒險一行。不過他到底不愿冒失行事,于是思想前后,還是前來找丘胤明商量一下。丘胤明聞言,心中即有所動,便也坦白道,如今情勢,顯然管老頭領(lǐng),撒姑姑還是祁慕田都只愿作壁上觀,再不動手更待何時,不如趁此時機(jī)先下手破局。
兩人商定了時間和暗號,高夜便匆匆辭去了。誰知,一人竟成了兩人!
丘胤明遠(yuǎn)遠(yuǎn)地跟了過去。那兩條人影移動得不快,走走停停,極是謹(jǐn)慎的模樣。此時,淅淅瀝瀝雨尚為絕,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丘胤明只勉強(qiáng)看出兩人輪廓。但見一人輕身躍上墻頭,而另一人似乎輕功并不佳,跳起來抓住墻上人的手才翻過墻去。他忽的恍然,另一人必是恒子寧無疑。她這是在做什么!高夜重傷初愈,難道就不怕……還未待他多想,忽見那墻邊不知何時又竄出了兩道人影,身手敏捷,飛身攀墻而出,顯然是追蹤而去的。他連忙跟隨其后。
會館的后墻外是一片樹林,再往外便是江灘了。雨似乎更密了些,林中草木茂盛,那雨霧如同密密織就的帳子般,周遭一片迷蒙,眼前漆黑混沌。聽聲辨位,在林間左右穿行了約莫一里地,忽聽前方打斗聲起。林中幽暗,看不見兵器閃光,只能聽見拳腳相碰及刀刃相交刮擦而過的聲響。及近前,他方才看清四人混戰(zhàn)糾纏在一團(tuán)。
雖看不清眉眼,就憑身形和嗓音,已能分辨出方才追蹤高夜和恒子寧而來的兩人是八卦刀中的屠老五和王老六,這時那二人配合,正前后夾擊。高夜雖身法敏捷,可傷未痊愈,氣息力量不比得平日。恒子寧無甚經(jīng)驗,怕是吃虧得很,但此刻性命攸關(guān),她也拿出了渾身解數(shù),勉強(qiáng)支撐。
此刻丘胤明刀已出鞘,步子也已跨出,卻突然覺察到身后一股勁風(fēng)直沖而來,側(cè)身回首,但見一條人影揮掌拍向自己,急忙迎掌將將那人擋開,定睛望去,著實也一驚,來人是狄泰豐。可轉(zhuǎn)念即釋然,如此局面,想必在暗中伺機(jī)而動的遠(yuǎn)不止他。
丘胤明厲聲道:“狄先生,不要自找麻煩?!钡姨┴S道:“找麻煩的是你。他們自己的事,你為何要插手?”丘胤明怕高夜招架乏力,心中焦急,朝狄泰豐揮了一刀,道:“走開,不關(guān)你的事?!睆阶杂殖鞈?zhàn)的四人那邊拔步而去。狄泰豐哪里肯依,亮出蓮花錘,飛身而上,口中大喝:“不可!”腳未落地,手中鐵錘已橫向丘胤明面前。
二人早就交過手,互知根底。丘胤明此時救人心切,出手狠絕,狄泰豐自知硬拼定然不過,便使出那擊之便退,離之便追的糾纏之術(shù),偏是不讓他去對付那二刀。丘胤明心中氣憤,斬落一刀,在他退避之際,怒道:“你和霍仲輝到底有什么來往?難不成要投他門下?你臉皮何在!”
“呸!”狄泰豐叱道,“少信口胡扯!”換了一招繼續(xù)撲來。
林中雨霧迷眼,腳下泥濘濕滑,各人高下在此等惡劣時機(jī)凸顯分明,平日里十分本事若是不濟(jì)便只剩得三五分了。未過片刻,恒子寧已破綻百出。那屠老五因日前奸淫不成反被霍仲輝當(dāng)著眾人的面狠狠責(zé)罰,自此懷恨在心,如今見了她更是紅了眼,一心想活捉她變本加厲地報復(fù)??伤墓Ψ蛟谛值苤猩燥@遜色,此刻便有些束手束腳起來,雖然面對的是慌亂中的恒子寧,一時里竟還未得手。
高夜余光瞥見情狀,急道:“二小姐退開!”對王老六虛晃一招,隨即低身揚(yáng)手朝屠老五打出一顆飛蝗石。石頭打的是腳踝,夜黑情急失了些準(zhǔn)頭,石子噗地一聲擦到屠老五腳邊,余力尚勁,激了他個趔趄,腳下打滑差點(diǎn)跌一跤,恒子寧趁機(jī)遠(yuǎn)遠(yuǎn)地跑了開去。王老六見兄弟失利,而那邊丘胤明隨時可能擺脫狄泰豐的糾纏,心中也焦急,一連十幾刀對高夜劈頭猛攻,掙得喘息之機(jī),對屠老五喊道:“五哥別管那女人了,過來幫我!”
狄泰豐仗著幾十年的江湖歷練,無數(shù)陣仗,此時身處險境依舊能沉著應(yīng)對,和丘胤明極力周旋。丘胤明原本只想干凈迅速地做掉幾個霍仲輝的手下,不愿和狄泰豐糾纏生死,但眼看對手不分青紅皂白地偏要拖住他的手腳,一點(diǎn)耐性很快被怒火吞沒,轉(zhuǎn)而對狄泰豐憤下殺手起來。這二人在林間身形飄忽,勁風(fēng)四起,肅殺之氣就連躲在數(shù)丈開外的恒子寧都感覺得到。她雙手緊緊攀著一顆大樹,臉色慘白。
卻在此時,林中簌簌急響,一人身影如箭般朝丘胤明和狄泰豐交戰(zhàn)之處飛步掠去。這時候,天色漸漸有些光亮了,但見那灰色的人影懷中似有一彎亮閃閃的刀刃。隨著一聲金屬相擊,狄泰豐向后踉蹌了數(shù)步,鐵錘支地,俯身垂首喘息,而那灰衣來人亦被震退了兩步,舉刀擋在狄泰豐跟前,沖逼上前來的丘胤明道:“手下留情!我來助你??烊ゾ任?guī)煹埽 鼻鹭访髡艘凰?,朝那人點(diǎn)點(diǎn)頭,即刻返身去了。這時,恒子寧才看清楚,來人是楊錚。
狄泰豐撫胸深吸片刻,站起身來,低低說道:“你又來做什么。”語氣之中滿是無奈與不甘。
話剛說完,但聽得那邊王老六驚叫一聲,此間三人順勢望去,但見微微晨光中,屠老五的人頭隨著丘胤明揮出的刀頹然滾落肩頭,血柱沖天噴涌。恒子寧頓覺頭暈?zāi)垦?,忍不住彎腰吐了起來。待她緩過來時,林間早沒了打斗聲。高夜慢慢地走了過來,朝她伸出手道:“二小姐,對不住,又讓你受委屈了?!?p> 見他發(fā)絲凌亂,滿身污漬,恒子寧心中冷暖相交,不由自主的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只能扶著他的手臂從林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而出。她不敢朝草叢里的兩具尸體看,垂首而立,衣衫早被雨霧浸濕,立在風(fēng)中禁不住有些瑟瑟發(fā)抖。
這時丘胤明也走了過來,見恒子寧狼狽不堪的模樣,心中嘆息,不過短短光景,昔日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竟落到如此田地,雖說她這不顧后果的私自亂走險些釀成大禍,可無論如何她也是情有可原的。恒子寧似乎有些怕他,見他走來,微微向后挪了半步,頭垂得更低了。丘胤明不忍心對她說什么,只對高夜道:“你們快走吧,這里就交給我來收拾。”
高夜朝點(diǎn)頭,不多言語,拉起恒子寧便朝林外奔去。看他們走得遠(yuǎn)了,一旁黑沉著臉袖手而立的狄泰豐突然呵呵干笑起來,眼神冷厲,嘴卻在笑著,那表情說不出的別扭,只聽他語帶譏諷道:“這女娃娃是得了失心瘋了吧,搞這么一出。差點(diǎn)害得老夫都陪上條命!哈哈,哈哈哈哈?!?p> 丘胤明淡淡道:“狄先生本就不必來趟渾水?!?p> 狄泰豐狠狠剜了他一眼,冷笑道:“姓丘的,你沒好下場!”轉(zhuǎn)頭看了看楊錚,嘆道:“少主人,老夫?qū)嵲谑菬o能為力,暫時管不了許多了,你好自為之吧。”言罷,竟自顧揚(yáng)長而去。
楊錚對丘胤明道:“不久前有人來報說,撒姑姑的船連夜而來,快到了?!毖凵裰赶虻厣系氖祝澳恪?p> 聞言,丘胤明雖覺得意外,可來不及多想,即對楊錚道:“多虧楊兄適時解圍。想必一會兒便有人找來此地,你也回避一下吧?!睏铄P朝狄泰豐離去的方向眺望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正要舉步,丘胤明忽又問道:“撒夫人說話,在霍仲輝那里有多少分量?”
楊錚道:“倘若還有人能左右大師兄的言行,恐怕也只有姑姑了?!?p> 清晨時分,雨住風(fēng)停,會館正廳外的天井之中停著屠老五和王老六的尸首,屠老五的頭已被安放回頸項上。丘胤明面色從容地跨進(jìn)正廳大門,濕漉漉的鞋底在青磚地上留下一串沾滿泥水的腳印。他昂首望向中堂正座上的人,腳下滯了滯,繼而緩步上前躬身垂目行了一禮,說道:“撒夫人,久仰?!闭Z氣冷漠,連他自己恐怕都未曾發(fā)覺,這些時日來,他的談吐舉止?jié)u顯陰沉,令人不免有些懼而遠(yuǎn)之。
座上之人正是恒雨還的姨母,玄都門人口中的撒姑姑。撒夫人眼見是他,倏地站起身來,但見她高鼻白膚,雙目色如貓眼,黑紗裹頭,著一襲紫褐色長袍,身形瘦削而高挑。
撒夫人幾步踱上前來,注視著丘胤明。她的臉棱角分明,眉眼之間已爬滿皺紋,那一雙大而深邃的眼里透著令常人敬畏的孤高之色。她朝他微點(diǎn)下顎,不慍不火地說道:“丘賢侄,真沒想到,初次見面,竟又是你折了霍頭領(lǐng)兩員干將,這算是你給我的見面禮么?”嗓音深沉,字字如擊金投石般清晰有力。
此時兩家頭臉人物具在廳中。令人幾分差異的是,原本的主人王金此時卻只是垂手陪立在一旁。無為立在祁先生身邊,此時眉頭微鎖,嘴角緊繃。丘胤明只當(dāng)未見,移目望向立在柱子旁邊的劉立豪,后者不敢作聲,只悄悄地用指了指站在側(cè)前的王金,又朝撒夫人瞟了幾眼。丘胤明突然明白了,原來如此,看來,撒夫人也不想再等了。
撒夫人座旁端坐著怒氣森森的霍仲輝,那二刀自不量力意氣行事招來殺身橫禍,他雖恨丘胤明擇機(jī)之快,卻也著實面上無光,那口氣憋在胸中甚是惱人。丘允坐在上首客位,不動聲色地看丘胤明如何對答。祁慕田倒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安然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次仁東珠和楊錚仿佛受了祁慕田的教導(dǎo)一般,竟也神色悠然。狄泰豐不知去向,唯有龍紹似乎正中下懷,面上隱隱露著些快意。
丘胤明轉(zhuǎn)眼間已將眾人態(tài)度盡收眼底,并發(fā)現(xiàn),與撒夫人同來的還有兩人,就立在她座后,年紀(jì)都不輕,若非先前恒靖昭座下便是管老頭領(lǐng)之屬,看模樣皆是江湖老手。此般人物,西海盟不知尚余幾多。雖然恒靖昭已去,觀撒夫人的態(tài)度,西海盟根基猶在,霍仲輝或許有些操之過急了。想起當(dāng)日讓恒雨還去說服妹妹,他心中愧意又起,日久彌深。但今日破局已成,容不得他再猶豫,于是沉下心氣,不緊不慢地道:“撒夫人想必早已聽聞,霍頭領(lǐng)和在下曾有些誤會,折損過兩名手下,以至于那八卦刀兄弟視我為仇人。昨日我眼見屠老五和王老六又想對二小姐圖謀不軌,出手解圍,刀劍無眼,實非得以。”
撒夫人道:“真是奇怪了。子寧已許了霍頭領(lǐng)為妻,他手下的人豈還敢圖謀不軌?”
丘胤明道:“二小姐和高賢弟想必已在回西安府的路上了,撒夫人倘若懷疑,派人回去一問便知。恕我直言,二小姐纖纖弱質(zhì),遭此巨變,都沒人前來迎接問候,哪怕是捎個口信前來也可聊以慰藉。她昨夜出走只想早點(diǎn)見到親人而已,卻還被人無端阻攔,有何道理?”
霍仲輝聞言,起身上前道:“撒姑姑,昨夜之事,眼下并無人見證,就算我轄下無方罷,我暫且不追究了??墒?,我堂堂西海盟大頭領(lǐng),座下得力之人接二連三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實枉我一向敬春霖山莊為上賓?!闭f著,轉(zhuǎn)頭望向丘允,又道:“老宗師,在下如何待你,天下盡知,令郎所作所為,實在是背離江湖道義,置你們春霖山莊的威望信譽(yù)于何地!”
丘允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些許嘲諷之色,輕輕扣著椅子扶手,說道:“霍頭領(lǐng),不用說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待我如何我當(dāng)然明白,至于我這個兒子做了什么,不必加到我春霖山莊頭上?!闭f罷,朝撒夫人微微一笑,又道:“老夫受霍頭領(lǐng)一路款待,本欲同西海盟諸位頭領(lǐng)仔細(xì)共商今后的事,可眼下看來似乎不是時候。既然管老頭領(lǐng)臥病,那老夫更不愿乘人之危?!?p> 撒夫人側(cè)身頷首道:“多謝丘先生體諒。先生遠(yuǎn)道而來,我等未能及時盡得地主之誼,甚是抱歉?;纛^領(lǐng)和丘賢侄之間的誤會,既然霍頭領(lǐng)不欲追究,那就先且不談。妾身雖是女流,但承恒盟主以及諸位老頭領(lǐng)錯愛,替西海盟打理內(nèi)務(wù)多年,故此,對江湖大事從未疏于耳聞。丘先生技壓群雄,堪當(dāng)魁首,今日得會實屬有幸。惜我西海盟時運(yùn)不濟(jì),大喪之中,也沒有幾個得力的管事,里外忙碌,難免生出些枝節(jié)來,請丘先生莫要見怪?!?p> 丘允原本就已興致漸涼,如今見這偌大的西海盟果真無人挑起大梁,盤桓數(shù)日卻得一女子前來婉言求和,頓時更覺得無趣,于是淡淡說道:“夫人太客氣了。不合時宜的事兒老夫不強(qiáng)求,既然你們內(nèi)務(wù)繁多,我不便叨饒,今日便告辭回去了?!?p> 霍仲輝此刻雖滿腹怨氣,卻也無從發(fā)難,臉色鐵青地朝撒夫人瞪了一眼。撒夫人并不理會他,彬彬有禮朝丘允躬身道:“丘先生通情達(dá)理,妾身深感欣慰。倉促相見未曾準(zhǔn)備,區(qū)區(qū)薄禮還望笑納,來日再遣使者登門拜訪,共商大業(yè)?!闭f罷,著隨從捧出金銀綢緞數(shù)箱,竟是相當(dāng)?shù)暮裰?。顯然,這一手頗有些出乎霍仲輝的意料,方才滿臉憤怒之色退去大半,將信將疑地看丘允如何作答。
丘允索然道:“何來此話?!奔炔唤邮芤嗖煌妻o,站起身來作了一揖,“有勞夫人了,我等即刻啟程?!?p> 撒夫人道:“怎可如此匆忙,丘先生此去路途遙遠(yuǎn),仲輝,你且派人備車馬相送,王幫主,麻煩再備些酒水來為眾客人踐行?!?p> “欸,撒夫人說得甚有道理。請丘老宗師稍坐,龍公子,丘公子也請上座,我這就去安排。”王金一激靈,即刻順著撒夫人的意思,大聲吩咐手下上茶奉果,將方才彌漫在大廳中的尷尬氣氛緩和了不少?;糁佥x又朝撒夫人投了個頗有意味的眼神,自去安排不提。
丘胤明對撒夫人的此番言行不免有些不解,可最令他心下暗自驚愕的當(dāng)屬霍仲輝在撒夫人面前的態(tài)度,楊錚所言果然不假。曾聽恒雨還說,撒夫人并不會武功,卻在西海盟中地位頗高,必有非凡之處,眼下她這么做,不知有怎樣的用意。他轉(zhuǎn)眼望向不遠(yuǎn)處的祁慕田,不防撒夫人已慢悠悠地踱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道:“丘賢侄,可否借一步說話?”
門外的兩具尸首已被抬走,地面也沖洗了干凈,晨霧散盡,被雨水沖刷過的樹葉泛著微光。撒夫人領(lǐng)著丘胤明沿回廊信步走去,待四周無人,方駐了腳步,轉(zhuǎn)頭問道:“你,就沒什么想問我的?”
丘胤明微微垂著頭,面無表情:“不敢。夫人尚未吩咐,在下不知該說什么。”
撒夫人嘴角牽動,冷冷一笑:“你之前差人送的信我收到了,雨還捎來的消息我也看見了。你說的這些對策,也正是我西海盟當(dāng)下該做的,我十分贊同??晌覅s不大明白,你一邊逼著仲輝亂他方寸,一邊又想著如何拆散春霖山莊,這盤棋是否下得太托大了些?”
丘胤明思量片刻,道:“若是往日,如此打算的確不知天高地厚。可如今,”他轉(zhuǎn)眼眺向撒夫人,語氣鎮(zhèn)定,“大家都是管得了跟前顧不得身后,非我妄自圖大,如今這樣的局面,做不做早已由不得我?!鳖D了頓,又道:“夫人今日屈尊前來想必也并非只是來討個和氣。依夫人之見,我等可還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撒夫人左右而顧,緩緩道:“聽說,你從前為官時,甚是通曉因果權(quán)衡之道,以至于進(jìn)了北鎮(zhèn)撫司的大牢,尚能活著洗脫罪名,既然你都這么說,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有什么良策?!闭f著,轉(zhuǎn)過臉來,盯著他又道:“我不知你所謂兩全其美到底是什么意思,若問妾身淺見,你當(dāng)初身陷囹圄,就是因為太貪心,既想要官場立業(yè),又想守著清名道義,苦頭已吃過了。如今,你還想什么兩全?”
丘胤明苦笑道:“夫人教訓(xùn)得是,在下百無辯解。只是,這親仇夾雜,想要理清,只會更亂,唯有論個死活才是出路。夫人特邀我私下說話,可是想跟我挑明了說?”
撒夫人輕笑:“果然聰明。江湖人家,強(qiáng)者為尊,想我西海盟歷任盟主,要不是武功蓋世,那便是不擇手段,將對手趕盡殺絕,才能坐穩(wěn)盟主的位子。可即便這樣,也沒一個得了善終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個個都想得許多,精于籌劃,卻也還顧些情義,倒未必是壞事?!彼D了頓,眼神冷冽如冰,“但你也看見了,雖然盟主已不在,西海盟卻也并非群龍無首?!?p> 丘胤明見她如此強(qiáng)勢,便也漸漸收斂了先前的一絲笑容,側(cè)身駐步,直直迎上她凌厲的目光,冷然道:“在下明白,如今,西海盟舊部無人愿獨(dú)領(lǐng)大局,可也不愿將盟主的位子拱手讓給霍仲輝。那好,在下雖無蓋世武功,也不敢妄稱手段過人,不過,既然有心挑起這場爭斗,自認(rèn)能走到最后,夫人請安心作壁上觀?!?p> 撒夫人揚(yáng)眉笑道:“好。我把話說在前頭,恒盟主之死,雖起因復(fù)雜,可確是春霖山莊動的手,此仇必雪。倘若你能入主春霖山莊并能與我西海盟抗衡,使我余部力竭而退,屆時我等自然俯首稱臣。如若不能,”但聽她波瀾不驚道,“那今日一別,你我恐怕再無相逢之日,我也就不必多言了?!?p> 丘胤明心中暗自感嘆,此人冷靜決絕,全無婦人之仁,難怪能有如此威望。也不知在她的蔽翳亦或是約束下恒雨還現(xiàn)下如何,可此時,他不想再同她多言,只淺淺作了個揖,便轉(zhuǎn)身回去了。
及近大廳時,忽見劉立豪從側(cè)墻邊移步近前,低聲道:“老大,我已探查到了,王金和西海盟早有來往,就在這幾日,他和撒夫人就通過消息?!鼻鹭访鼽c(diǎn)頭。劉立豪又道:“我清晨去船碼頭轉(zhuǎn)了一圈,這地方熱鬧得很,就算西海盟有百來號人潛伏在附近,恐怕都瞧不出來。這撒夫人來得這樣突然,老大你剛才不在,我看那霍仲輝見她來了都相當(dāng)?shù)囊馔?。她嘴上雖這么說,把西海盟說得老弱病殘的,會不會……”
丘胤明低頭,眉心微擰,思量片刻后,確定四下無人,方湊近了對劉立豪如此這般吩咐了一席話。劉立豪才聽了幾句,臉色已變,待丘胤明說完,幾分忐忑地問道:“真的不需要我們來接應(yīng)嗎?”
“不需要?!鼻鹭访髟捯魳O低,卻毫無遲疑,“你們就只管拿下春霖山莊,西海盟即便有人在那里,你們也要極盡全力應(yīng)付著,況且還有祁先生的人在。記住,若見到朱莊主,一定要好好地保護(hù)。余下的,生死不計?!?p> 劉立豪見他語氣沉著,似有成竹在胸,想這前前后后諸般兇險境地他都應(yīng)對過來了,此番便也再信他一回。既然他有這膽子拿命去搏,那大伙兒陪著他把前程賭上一賭也未嘗不可。心念至此,竟然無端生出許多豪情來,點(diǎn)頭道:“那就一切聽老大的。”
丘胤明拍拍他肩膀道:“事不宜遲,你立刻就走!”
“誒?!眲⒘⒑栏纱鄳?yīng)了一聲,便自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墻角,丘胤明佇立半晌,才徐徐地舒了口氣,回過身來,卻見無為站在他身后丈于開外的一棵梧桐樹下,似已站了一會兒。
丘胤明緩緩走近幾步,語氣和神色皆平靜如往常,說道:“無為,昨晚的事,我本不該瞞著你的。有機(jī)會的話我想把前因后果都和你說說,不過眼下恐怕是來不及。”
無為道:“無妨。”他神色雖不甚愉快,話說得卻依舊坦然,“你想做什么,其實我多多少少知道。為何要做這些,你自有你的道理,我也明白你的難處。所以,說不說都沒有關(guān)系?!币娗鹭访鲗⒁_口,他抬手止住,踱上兩步,朗聲說道:“我既然來了,就是要和你同走這一路的?!?p> 丘胤明略帶苦澀地笑了笑,搖頭自顧嘆道:“唉,不知怎么的,你這么說,我忽然想起,當(dāng)初師父所言種種,如今竟皆應(yīng)驗。我果然是苦海中人,入不得他門下的。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定數(shù)?”忽又轉(zhuǎn)眼瞧著無為道:“你可知道,我離開之前,師父曾說,將來還要托我關(guān)照你呢。這世間的事呵,何為因,何為果,誰能辯得明白。”說罷,抬首凝目望天。
無為聞言,禁不住勾起嘴角,縱然眉間尚未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