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不是沒有信仰，其實不是，中國人的信仰不是神像，而是他的祖先和那塊養(yǎng)育他的土地以及這種信仰的傳承。
當他回到家鄉(xiāng)，這里的變化已然讓他有些不知道哪是他記憶力中那回家的小路，等到他從鎮(zhèn)上回來，在傍晚時才進了他那闊別已久的家。記得年幼時，那天是雨天，他撐著油紙傘跟著叔叔外出販賣字畫，他為了記住這個地方，不時的回頭看，怕他自己忘卻。1945年的春天，他還是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雖然他的記憶還沒有忘卻，但這里的變化卻已經不是記憶里的模樣。
小鎮(zhèn)知道他要從臺灣回來的時候，已經派人打掃過了這個老宅，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了行李后，他就在帶有馬頭墻的高高圍墻下，伴著昏暗的燈光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抽起了煙，這里的白墻黑瓦在這個時候還是顯得和原來的一樣。他打算明天重新把院內的高墻粉刷一邊，等到天氣晴朗時可以在墻上畫一幅畫。
這次他回來就不打算再回臺灣，他想葉落歸根，想回歸到吳儂軟語的家鄉(xiāng)。他這一想就是六十多年，他在地圖上比比劃劃，把他歸鄉(xiāng)的路畫了不知道多少次。他一路回憶，一路畫，他還把這本畫集一并送給了他那時就讀的學校，雖然那個學校已經搬遷過幾次，還改名。
他回來后，很少出門，除了外出買菜外和去學校講一堂課。剩余的時間大多數都是在院子里坐著，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或者是一個早上。他靠在竹椅上抬頭看著那從高大的石榴樹下漏出來的天空，和那不時從天空掠過的飛鳥。他怕出去，怕被外面熱鬧的街道打破了他的記憶，怕被掐斷了他魂牽夢繞的思鄉(xiāng)情。
這次他還帶回來一臺留聲機，他小時候聽過的曲目也都在這箱子里一并帶了回來。他除了回到學校去講幾堂課，大多數時間都在院子里聽著曲，喝著茶，抽著煙。他想回到那個年代，回到他那記憶里熟悉的味道和那清涼的弄堂風。
那個時候雖然物質條件差，但人們總是不緊不慢的過活。
那個時候他小小年紀就有一手好字讓他感覺是一件可以驕傲的事，等到過年了，周邊的人都會找他來寫，有時還會收到鄰居家自己做的年貨。
那個時候只要放了炮仗就是過年。
那個時候小孩可以遍地跑。
他回來后過得很節(jié)儉，一疊茴香豆，一盤青菜，幾塊豆腐乳和一碗白米粥。
那些小碗都是他存下來的，一樣樣很是精致，這也包括了那個茶壺和一個小小的瓷煙灰缸。
有人來敲門，他不認識了。
“是我?！崩先藢λf，老人看他記不起來，又說：“小李子，你那個時候一直會帶我去偷隔壁鄰居家的李子吃，記起來了嗎？”
“小李子，你怎么這么老了？”老人問并快快開直了門請他進來。
“你想起來了，你一走就多少年啊，你不也是滿頭白發(fā)了?！毙±钭舆呑哌M來邊看著他說。
“你快做，我給你拿點心和泡茶去?！崩先苏f。
“不忙，不忙，我來坐會兒，原本想著你可能外出了，我還是想來試試敲敲門看，你看我算是敲對時間了。”小李子說道。
“現在要叫你老李了，抽一支煙嗎？”老人拿來一小碟堅果和一壺茶說道。
“好，抽一支。你也坐，我們好好聊聊天?！毙±钭幼抡f道。
他們邊抽著煙，邊說著一些往事，一份淡然的較量卻是相隔六十多年。
老人對他說，他也想去找找他們，可是怕人不在了，也免得自己傷心和再讓他家里人傷心，也就整日躲在這里瞎想。小李子回答說：是啊，六十一甲子，很多人是已經走了，活著的已經不多了，也有想你一樣出去后再也沒有回來的。老人點著頭，看著小李子，那眼神中的神態(tài)像似被無限延展，總想回憶起他年幼時的模樣?？粗且呀洷粴q月爬滿印記的臉和他那一頭銀發(fā)，終于還是承認了已經過去太多年，自己也老了。
“我得走了，我孫子要放學回來了?！?p> “再抽一支吧?！?p> “不了，下次我再來?！?p> “那再和一杯茶?！?p> “好?！?p> 當老人起身送了也已經很老的小李子后，輕輕關上門，一聲長嘆在院子里回蕩。
他想著哪一天天氣好，得去那個山頭看看父母。
他那天回來的路上要向一戶農家買一小貓，那戶人家說可以送他一只，并順手抱起了一只白色帶點花紋的貓捧給了這位老人，老人卻說可不可以要那一只黃色的，那戶人家說可以。
老人在回來時就很想養(yǎng)一只貓，可他怕自己的歲月長不過它，怕它以后和自己一樣一身漂泊，成了流浪的人。這次或許是有緣，當他走過那戶人家的院子前，一只小貓爬了出來，他就要了這只偷偷爬出來的黃色小貓。
一小碟牛奶，放到了小貓的面前。他走遠了，坐在青石板上看著它。當他點起煙時，小貓已經悄悄繞到他的腳踝處窩著。老人多了些樂趣，這貓像極了他小時候領養(yǎng)的那只，但后來他出去后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它，也不知道它會在哪里度過最后的時光。老人抱起了小貓，就這樣輕輕的抱著。
“救命??！救救我?！崩先诉€以為自己聽錯了。
“救命啊，嗚嗚嗚，救救我?！崩先嗽僖淮巫屑毬牐缓?，有孩子喊救命。他提起精神開了門，尋聲下了臺階，看見家門口的小溪里有個孩子緊緊抓著小河邊的小樹叉，一邊哭著一邊喊著。他趕緊走過去，尋找著怎么樣下去的臺階。
“孩子，別怕啊，爺爺來接你，你可千萬千萬不能松手！”老人喊著。
“老爺爺，救救我，嗚嗚嗚。。。”孩子聽到有人喊，他哭著回應道。
“不要怕，你只要抓緊，我馬上過來。”老人心急如焚，這剛下過雨的小溪水急，老人無處下腳。
“爺爺，爺爺，你快點，我抓不住了。?！焙⒆涌薜酶鼌柡α?。
不管了，直接下了小溪。老人也看紅了眼，心里想著。那溪水已經過了老人的腰，老人一點點往孩子的方向挪。
“孩子，別怕，你抓緊了，不能松手，咬牙堅持住。”老人看著孩子的下方就是一個小瀑布，這要是被沖下去就危險了。
“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你松開手，拽著我的手?！崩先苏f吐著口中的水說道。
“拽進我，我?guī)闵先??！崩先艘贿呎f，一邊往回走。
等把孩子扶上了岸，老人的那厚重的喘息聲已經告訴他身體是老了。
“快，跟著我，我?guī)阆热Q一身衣服。”老人喘著粗氣，牽著孩子往家里走。
“你怎么會掉到那里去？”老人一邊問孩子，一邊給他擦濕漉漉的頭發(fā)和身體。
“爺爺，他們追著我要打我，我沒地方怕了就下了小溪，不小心被水沖到下面去了?！焙⒆舆€有些哭腔的說道。
“好了，沒事，你是誰家的孩子？你坐在這里不要動，把毛毯裹好了，我去找你大人去。”老人說。
“爺爺，我家里就我和我爺爺，我爺爺走不太動路?！焙⒆诱f道。
“那你爹娘呢？就是你爸媽?！崩先藛?。
“我媽媽外出工作了，要過了年才能回來。我爸爸，我爸爸死了?！焙⒆诱f。
“那好，等我換身衣服我再帶你回家。這里有吃得，你可以吃。”老人轉身進屋子說。
“謝謝爺爺?！焙⒆幽闷鹆艘粔K糖果，那只前幾天抱來的貓圍著孩子的腳轉著。
等到老人換好了衣服出來時，孩子問：“爺爺，我能每天來嗎？我從學校回來都要經過這里，他們老是在這里等我?！?p> “他們是誰？”老人彎下腰問。
“他們比我大，老是欺負我?！焙⒆踊卮鸬?。
“不怕，你如果想來，你就來，如果下次遇到他們了你就和我說。”老人說。
“好，謝謝爺爺?！?p> “走，我?guī)慊丶?，我想把你再裹一下。?p> 過了幾天，孩子來敲門，可是老人不在，那孩子坐在老人家大門的石凳上看著這小溪。
“原來你在這里?！币话愫⒆有χf。
“是啊，我到我小爺爺家了，我就叫他出來?！焙⒆诱酒鹇曊f。
“我們走，不要理他?！蹦且粠秃⒆幼吡?。
那孩子看著他們走遠了，就悄悄的往家里跑去。
“爺爺，你前幾天去哪里？”孩子問。
“前幾天我出去了一下，怎么？他們又來找你了？”老人問。
老人其實是去醫(yī)院住了幾天，那天著涼了，嗆了幾口水，肺部有些炎癥。
“他們這幾天沒來找我，我就說這里就是我小爺爺家，他們就不來了。”孩子笑著說。
“哦，是這樣，以后啊，不要怕，怕是人的天性，但你要克服，知道嗎？你幾歲了，上幾年級了？”老人咳嗽的問道，手里卻拿出了香煙。
“我讀3年紀了，我今年十一歲?！焙⒆诱f。
“十一歲啊，十一歲我都已經出門了?！崩先它c起香煙說。
“爺爺，你咳嗽了就不能抽煙了。”孩子對他說。
“哦，是這樣啊，那我就不抽，等不咳嗽了再抽?！崩先苏f。
“爺爺，不咳嗽也不能抽煙，我聽我媽媽說我爸爸就是抽煙得的病，所以不能抽煙?！焙⒆友劬t紅的看著他說。
“對不起啊，那我不抽了。你放學回過家了嗎？”老人心疼地看著這個孩子說。
“我回去過了，我和我爺爺說過了，我在你這里玩?！焙⒆诱f。
“你爺爺多大年紀，叫什么名字?！崩先藛枴?p> “我爺爺71歲，我11歲，我爺爺叫呂璋水，我叫呂康麟。”孩子回答道。
“呂璋水，呂璋水。你爺爺真叫呂璋水？”
“嗯，是的?！?p> “孩子，來，吃顆糖，你帶我去看看你爺爺，你在這里等我一下?！崩先苏f。
老人拿了幾盒禮物，讓那孩子在前面帶路。
“爺爺，有位爺爺來看你了?！?p> “誰?。俊蔽葑觽鱽砺曇?。
“璋水哥，我是呂瑞祥。”老人激動快步走進屋子對躺在床上人說道。
“呂瑞祥，你是呂瑞祥。你這是干嘛么，快起來，快起來，咳咳。”呂璋水趴在床頭用手去扶老人。
“璋水哥，我得跪啊，那年如果不是你幫我把父母下了葬。。。嗚嗚嗚。我。。。”老人熱淚奪眶而出說道。
“你快起來，快起來，讓我好好看看你，你快起來。”
兩位老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相視而哭。
“你可算回來了，你可算回來了。”呂璋水泛著淚花說道。
“爺爺，你們這是怎么了？不哭了，好嗎？看你們哭我也想哭?！?p> “哇”的一聲，孩子也跟著哭了起來。老人趕忙擦去眼淚，去安慰孩子說：“爺爺們是高興，是高興，你別哭，我等會給你糖吃。”
孩子的爺爺去年上山干活不小心摔斷了腿，到現在也沒有好利索，不得已只能多臥床休息。呂瑞祥對呂璋水說，這孩子由他來帶，從鎮(zhèn)上雇個人來照顧呂璋水。呂璋水說孩子他放心讓他來帶，可雇人這事他不同意。老人沒辦法，就對他說，孩子每天上下學都由他陪去，等到吃好了晚飯，做好了作業(yè)再送回來。呂璋水這才同意。
他們說了很長時間的往事，也相互問起了老人離開后所發(fā)生的事情。
有些往事，一提起，只是一聲嘆息。
呂璋水相繼送走了老伴和兒子，而老人在妻子過世后就一直未再娶，沒能留下一兒半女。
老人看著這孩子，不時就會想起自己那年幼的樣子。每天，老人在等孩子做好作業(yè)，吃過了晚飯，就教他學畫畫。
這孩子聰明，也喜歡畫畫，老人很是開心，時不時會帶他出去，爬山那山坡，畫這個老人重新認識的家鄉(xiāng)。
老人為了孩子戒了煙，怕再傷孩子的心。
故鄉(xiāng)啊，故鄉(xiāng)最濃郁的味道是那份故人情。
老人讓孩子一筆一劃的認真畫，這樣就可以把印在孩子那天真、明亮的眼里的家鄉(xiāng)畫下來，這樣等到孩子長大了，也和他一樣外出多年后都會想起這一山一水的故鄉(xiāng)。
就這樣過了十幾年，老人走了，而那孩子成為了這里唯一一所小學的美術老師，他也時常帶學生到這個山坡上畫他們眼中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