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殷宅
露臺主臥在一聲聲槍響中迅速被人收拾好,男女仆從都繃著三魂七魄,怕被盯上,更怕一命嗚呼。眾人之中屬殷戎墑最為淡定,他卷起袖子,仔細(xì)整理著被南小朵翻亂的箱子,東西是真多,自來水筆就有七八支,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全被劉石星塞進(jìn)一個筆盒里,跟堆柴火似的。
“小南,準(zhǔn)備吃飯了。”殷戎墑差著男仆人把收拾好的箱子搬到對面帶大露臺的房間,他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石青色凈緞長褂,搭灰色盤扣,腳上蹬的是三接頭皮鞋,皮鞋比布鞋硬許多,穿了小半個月才習(xí)慣。
殷戎墑腳上磨了不少水泡,難受得很。
收起盒子槍的姑娘,把槍在手里捥了個花樣,她英姿颯爽,眼角眉梢都上揚(yáng)著。
她見到自己后神色一頓,殷戎墑看姑娘表情愣住,以為自己臉上有東西,伸手抹了一把,湊到眼前一看,手很干凈,他納悶地問:“怎么了?”
南小朵雙手背到身后,走到他身邊,左看看右看看,愁眉不展,殷戎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怎么了?”她不說話,他心里慌得很,自己剛才照過鏡子,甚至把袖口兩邊都卷得一樣寬窄。
他仔細(xì)對過的,寬窄絲毫不差,千真萬確。
殷戎墑?wù)恢腴g,南小朵終于說話了:“我那塊懷表呢。”
“在箱子里?!?p> “拿出來?!?p> “好。”
懷表出自洋貨店,一只芝麻連十八鉆金表,運(yùn)過來就壞了,劉石星丟在庫房里吃灰塵,敗家子發(fā)現(xiàn)她會修后,愣是把被退回來,或者被他玩壞的鐘表全都拿來給南小朵整。
南小朵不爽得緊,反手就宰了某人一筆,把她當(dāng)磚搬,她就把你當(dāng)提款機(jī)。
殷戎墑取來懷表,她說道:“我教過你看時間,打開對表?!蹦闲《滢燮鹦渥?,她手上戴著一只阿拉伯?dāng)?shù)字白色表盤的女表,雕花指針,棕色的皮帶,時間顯示下午兩點二十七分。
殷戎墑依言打開金色表蓋,36毫米的懷表在他寬掌里顯得玲瓏可握,她并沒有看他,而是問道:“幾點?!?p> “······”青年沉默一陣,大概有十五六秒,才不敢確定的開口“下午兩點二十五分,比你的手表慢了兩分鐘?!?p> “調(diào)整時間。”南小朵翻過手腕伸到殷戎墑面前。
殷戎墑捏住懷表拇指壓下柄軸,卡塔一下,表盤的防塵罩打開,他撥出表盤下的一個鉤狀小機(jī)關(guān)后才順時針擰動柄軸。
分針被齒輪帶動走了兩格,南小朵示意他再多走一格,殷戎墑依舊不問緣由的照辦,他調(diào)好時間,食指把小機(jī)關(guān)撥回去,蓋上防塵罩,再擰幾圈上發(fā)條。
他淺笑起來,食指勾住編織金鏈,晃了晃懷表對她說:“弄好了?!?p> 南小朵接過懷表夸了他一句,殷戎墑很受用的點點頭:“我給你別上,你記住穿長褂要怎么戴懷表?!?p> “好?!彼怨哉竞?,像個等著發(fā)獎狀的小學(xué)生。
南小朵捏住金夾別在斜襟近腰的開口上,隨后解開他斜襟的第二??圩樱伎鄣囊活^穿過懷表的金環(huán)再扣上。
屋里靜靜的,到了呼吸可聞的地步,她低著頭為自己整理衣襟,指尖挑起盤扣,扯動綢子衣裳,從殷戎墑的角度能看到小南的發(fā)旋,自己只要一合手,她就在懷里了,他想著想著,耳邊一陣咚咚咚作響,那是他的心跳,像有個人在耳蝸里跳跺腳舞,他不由自主的放緩呼吸,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心口很怪,臉也很熱。
不知道怎么辦的人,心底默念著師傅教的口訣: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二上二,二下五去三······
“好了。”她拍拍別好的懷表,抬起眼。
四目相對,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殷戎墑心漏了一拍,他看到小南眼眸里自己傻兮兮的臉,騰地,一團(tuán)火從不知名的地方燒上來,殷戎墑心頭被燙,連面頰都跟著發(fā)熱。
熱得連鼻息都像在噴火!
他忙不迭捂住臉,嘟囔:“小南,我是不是生病了?!笨隙ㄊ巧×耍睦锒疾粚?,怎么辦。
姑娘歪著頭,彎月的眼望著自己:“生病,怎么說?”
“我覺得臉好熱,心也怪怪的,肯定是生病了。”除了生病,殷戎墑想不到其他可能。
“可能是舟車勞頓呢,要不吃完飯,你睡一覺。”
聽南小朵這樣說,殷戎墑覺得可能是一路上吃風(fēng)了,他啪啪拍打自己的臉,又深深吸了幾口氣,過了一陣他身體的異樣終于平復(fù),她便嚷著要去吃飯。
“等等,小南,我放箱子的時候撿到這個東西,你看看。”殷戎墑拉住急著下樓的南小朵,兩人手拉手進(jìn)到大露臺的屋子。
他把那東西放在箱子上了,自己識字不多,知道是一幅畫,卻不懂上面寫什么。
南小朵跟著他穿過走廊,自己選的臥房很寬敞,陽光能從落地窗照進(jìn)來,門框和吊頂以浮雕裝飾,淡黃色的墻面,踢腳板貼的是棕色大理石,相間色幾何形狀的大理石地磚鋪滿地面。
家具并不多,一桌一椅一個大衣柜,一張雙人床,床柱做了木浮雕,一時看不出是什么題材。
殷戎墑把箱子擱在大衣柜旁邊,他彎腰從箱頂上拿起一卷沾滿灰塵的東西,塵埃在陽光下歡呼雀躍,南小朵揮手趕了趕,她說:“拿出露臺去,一股發(fā)霉的問道?!?p> “噢?!?p> 樓下的殷從征等在偏廳里,樓上那對小年輕慢慢悠悠,他也不著急派人去催,回到烊城這幢老宅,殷從征不禁回想起接到胡掌柜傳信時候的激動。
一開始他真以為故交找到了自己的親孫子,他的親孫沒有被殷雁旗那個畜生害死。
一開始他不敢貿(mào)然表露,只說或許人有相似,請故交幫忙拍一張照片過來,怎知,當(dāng)初的念想一語成讖,他的孫子真如殷雁旗所說,死在了外面,尸骨無存。
捏著照片,殷從征五臟六腑聚焚,恨得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報仇,他要報仇,要讓殷雁旗和自己一樣痛苦。
要讓豬狗不如的玩意也體會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叫咒生的青年,或許就是枉死的兒子和孫子在天之靈的指引。
殷從征見到咒生后,更加確定了要復(fù)仇的念頭,像,真的太像了,真人比相片上的更讓分信服。
如果不是青年肯定彼此之間毫無關(guān)系,殷從征好幾次都以為咒生是在說氣話,氣他當(dāng)年誤信奸人,氣他把尚年幼的孩子從父母身邊奪走,氣他……
老天真對殷從征殘忍又慈悲。
“老爺,少爺和少夫人下樓了?!遍艐鹎穆暦A報打斷了殷從征的回憶。
他抬起眼,那勁松少年郎徐徐行至,兒郎豐神俊秀,殷從征按著拐杖不語,壽宴上與殷廳初見的情形躍然入目,或許兒子十七八歲時,就是眼前的模樣。
或許罷。
他收回視線,飯桌上本該坐著一家五口,三代同堂,妻子,兒子兒媳,還有孫兒,抱回來時才三歲的玉娃娃,張嘴叫爺爺時聲音甜甜糯糯,讓人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他。
十八年,孫兒成家立業(yè),自己就成了太爺爺,四代同堂,好大的福氣呢。
殷從征不禁看得失神。
蒼老的手握緊了拐杖,悔恨毒蟲一樣在血脈里蠶食著他,因為眼前的少年郎不是真的殷戎墑,不是!
真的殷戎墑已經(jīng)深埋地下,只剩一副白骨了。
他的孫兒??!
“老爺,開飯吧?!遍艐鹩痔嵝训?。
殷從征壓下心頭的悲憤,那對小年輕正坐在自己對面:“開飯。”一家之主發(fā)話,老媽子立刻把熱飯捧上來。
菜色很簡單,榕嬸清楚自己的口味,不沾葷腥的素菜,他拿起筷子示意開動,可對面的女子皺著眼眉,根本沒有提筷的意思。
她不動,殷戎墑也不動。
“少夫人,菜色不和胃口?”榕嬸替殷從征象征性的詢問道。
本以為南小朵不會擺臉色,識趣的吃飯,怎知這個女子驕橫得很,她說:“都是素的,這里是和尚廟嘛?”
殷從征捏著筷子,沉聲道:“我常年茹素,習(xí)慣了?!?p> “你只考慮你自己?”南小朵反問,甚至有些刻薄:“我們不是啞巴,你有想過問一句我們喜歡吃什么菜么?”
“我為什么要問。”他從來不遷就人。
南小朵啞然失笑,她很早就想嗆殷從征了,完全是個唯我獨尊的人,路上不好發(fā)作,到了地方可逮著機(jī)會:“我知道,所以你十八年來都是孤家寡人,既然現(xiàn)在不是了,要懂得為別人著想,免得又落得形單影只的下場?!?p> 嘭,殷從征一掌拍在桌上,榕嬸嚇得抖了抖,他吹胡子瞪眼,臉色黑的嚇人:“沒教養(yǎng)的小丫頭,滾,馬山滾出殷家。”
“殷戎墑,咱們走?!蹦闲《浠砣徽酒饋?,她直視殷從征的眼神充滿挑釁,殷戎墑跟著從椅子上起身,他根本不看對面,輕聲問道:“我去給劉石星的朋友打個電話,讓他找車來接我們?!?p> “也好,反正劉石星打過招呼了?!?p> 殷從征憤怒的視線從南小朵身上轉(zhuǎn)移到殷戎墑身上,他呵呵兩聲,譏諷道:“她不識禮數(shù),你難道也要跟著忤逆我,殷家你不要了。”
殷戎墑滿不在乎,他拉著南小朵的手,暗地里捏了捏她的掌心,接過她的話頭,繼續(xù)同殷從征針鋒相對:“殷家,殷家不記得我的時候,我挨餓受凍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殷家,呵?!闭f完,他斷然拉著人離去。
走了幾步,南小朵和他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小子腦子靈得很,懂得舉一反三,她沒有和殷戎墑直言不諱的要如何算計,而是言傳身教,自己一下車就給隨行的仆人下馬威,在小露臺拔槍也是要給整個屋子的仆人警告,他們不是軟柿子。
現(xiàn)在,她目標(biāo)是殷從征,一盤棋也下到尾聲。
“榕嬸,你去問少夫人想吃什么,做好了給他們送上去?!币髲恼鞔謫“偷穆曇綦[忍著怒火,可到底還是低頭了,南小朵得意的勾起嘴,她不知道殷戎墑哪句話刺痛了老爺子,竟讓對方主動送臺階。
她晃了晃殷戎墑的手,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轉(zhuǎn)過身不疾不徐道:“爺爺,我先送小南上去休息,待會兒再下來陪你用飯?!?p> 如此,就算兩邊都給了臺階,一翻試探打個平手。
把南小朵送上房間,殷戎墑打開燈,榕嬸垂著手跟在他們身后,她似乎有點兒怕小南,一直極力隱藏自己。
“榕嬸,廚房里有什么肉。”殷戎墑問。
離著好幾步遠(yuǎn)的人,中氣不足的回答:“有上一年的臘肉,還有豬肉,一些青菜?!?p> 臘肉,豬肉,青菜,那就能做一碗臘肉飯了,殷戎墑想了想,他轉(zhuǎn)頭剛想問小南吃臘肉煲仔飯?還是直接臘肉炒飯,煲仔飯要點時間,臘肉炒飯更快。
可姑娘雙腿一蹬,咻一下?lián)涞杰洿采?,連帶滾了兩圈便不動彈了,想她今天七竅玲瓏心轉(zhuǎn)了三道彎,把一路上受的委屈都還了回去,他光看著就覺得累人。
殷戎墑默默嘆息,他示意榕嬸退下,自己帶上房門,青年舉步如貓的上去為她蓋上被子:“我給你做臘肉煲仔飯,睡醒就能吃了?!本沓苫ň淼墓媚镟培艃陕暠銢]了音兒。
南小朵卷在雙人床上,連床的一半都占不全,一直吃肉卻沒有自己長得快,身量只竄了一丟丟,褲子都不用換,不像他吃多少拔多少,要是田里的禾苗,自己就是長勢喜人,小南肯定讓人愁白頭。
就是這樣一株不太高的小苗,腦子靈光得很囁,以前逃荒的時候,老秀才說強(qiáng)龍難壓地頭蛇,他緊張得舌頭打結(jié),腦子都轉(zhuǎn)不靈了,她是敲一下自己醒一陣,推一推走一步。
如果不是有她為自己綢繆,殷戎墑只有兩條路,橫沖直撞亦或是被老狐貍殷從征牽著鼻子。
現(xiàn)在,老爺子反而被殺個措手不及,甚至有點落下風(fēng)的感覺。
好比師傅帶他去看商行殺價,一出場氣勢洶洶,能把對方唬下去,還要讓人捉摸不透,殷戎墑過去算是在臺下看戲,一知半解半懂不懂,如今,小南帶他入戲,雖然磕磕絆絆,自己也摸到一點邊了。
殷戎墑?wù)砗们榫w,他再看雕樓畫棟也覺得尋常,人悠哉悠哉走回偏廳,殷從征還在細(xì)嚼慢咽中,榕嬸見他下來,緩緩上前詢問。
“少爺,少夫人想吃什么?!?p> “我給她做,你們做的味道不對?!?p> 正欲夾菜的人聽后,停下筷子,冷哼道:“我殷家的廚子,還有做不了的飯菜?說,你說得出來,都能做?!?p> 殷從征口氣不小,臉色自然也黑如鍋底,之前就針尖對麥芒,殷戎墑便不和他繼續(xù)對著干:“那就做一份臘肉煲仔飯,把米心泡開,水開后下米這樣才爽口,臘肉提前蒸好入味,米飯收水后要慢焗出一層焦酥的鍋巴,青菜焯水,口感要脆不要軟,用頭抽淋上?!?p> 他說完要求,榕嬸就面露難色,當(dāng)然,也引來殷從征的側(cè)目,三個人在偏廳相互對望,一時不曉得用什么話打破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