鄀畋147年5月9日,晴
絮兒今天沒有來喚我起床,可是明明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的我反而早早的睜開了眼。
上午蕭翎姐急匆匆的跑來探望我們,從她口中我們得知,寧安市里昨晚已經(jīng)是亂作一團,戲園不出所料的立刻被完全封閉,戲班里所有成員,除了個別一些來自外市沒被記清楚容貌的,剩下的都被膽怯的市民描述了長相貼了滿城的告示在抓捕之中,尤其是班主奚桐朔,更是被打了大大的印記成了搜尋行動的重點對象。
宇文肆澤一口咬定奚班主就是戚塵歌的同謀,并且派兵士們從昨夜里就開始挨家挨戶的嚴查,所到之處翻得一片狼藉,市民們都不敢有絲毫的反抗,就連卓老爺子,事發(fā)之后也立馬被拎去了嚴刑拷問,宇文肆澤以懷疑他主使個別市民謀反的名義,完全不過問施洲主就直接提人,可想卓老爺子那弱不禁風的身板,這會兒已不知該受了多少罪。
“如此專橫霸道,根本不把施家放在眼里,就不怕兩家再生矛盾嗎?看來他是根本沒想重修什么舊好,只是來咱們月然洲顯個威風而已!”蕭翎姐氣得連飯都吃不下,想必宇文家此時,是在這寧安市里撒著歡的鬧騰。
絮兒堅持說要去戲園看看,午飯后,蕭翎姐回了書館,我們兩人就去市區(qū)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比起昨日那張燈結彩的景象,眼前的畫面真是一片蕭條,一出山區(qū)就見到兵士們守在路口排查進出人員,到了街市里更是沒有什么人,只有幾個固定的店鋪還在做生意,小攤小販都不見了蹤影,多得只是手握兵器一臉兇神惡煞的兵士們到處掃視著每一個人。
百里笙戲園,一夜之間似乎變成了被遺忘千年的遺跡,墻外貼滿了戲班人的畫像和封鎖園子的字條,更有重兵把守,只能遠遠路過瞧一眼,多靠近一點都不允。這一幕幕,都在無情的誘人回想起昨日發(fā)生的慘劇,和他那埋藏了十二年的,恨......
那夜我被漂浮的“白鬼”嚇的失了魂,現(xiàn)如今我卻希望,戚先生的魂靈能真的留在這記載了他半生回憶的戲園里,夜夜歸來,迎風而落。透過貼滿封字條的院墻,我仿佛還能依稀看得見,身披華衣面著粉黛的戚先生,在臺上低眉沉吟扶搖起舞的身姿,和他似笑如涕牽心動魄的眼神,也能想到他在那凄冷的黃昏下,引劍離去時揮轉(zhuǎn)倒下的悲憤,但我相信,那一刻的他,必是無悔的。
“站住!不許再往前走!”在不遠處,石蓉夫人和袁少爺端著竹籃走來,被兵士們直接攔住。
“這位兵爺,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們只是想去獻上一朵花,以表哀思?!狈蛉藨┣笾?p> “不行!你們沒看見前面貼的告示嗎?任何人不得靠近!”兵士可是毫不客氣。
“荒誕!”袁少爺居然發(fā)起了火,這可倒是很少見的:“你們是施家的兵,還是宇文家的兵!”
兵士被吼的啞口無言,可還是不肯退步。
“就算你們要封鎖,也不想想,那些被你們追殺的人還會回到這個危險的悲傷之地嗎?更何況,我們要去祭奠的,是刺賊的英雄,不是賊!”
這么大的聲音,他可真是不怕被聽見啊,雖然守在這里的是前來協(xié)助的施家兵,可是這身后的街市里游蕩的都是宇文家的人啊。
然而這一陣訓斥倒真有了效果,兵士或許也是看著兩人穿著不像尋常百姓,也就放行了。不過雖能靠近大門,卻還是不允許進去戲園里面,兩人走到門前跪下,行過叩拜禮,袁少爺從籃子里拿出一束純白色的花,雙手呈貢擺在了門前。
“喂,絮兒,你看他們倆都過去了,你要不要也......”
“不必了?!蔽疫€以為她會想靠近些看看,卻被她拒絕了:“人已經(jīng)走了,如今做這些,也都沒有意義了?!?p> “你不是,很舍不得他的嗎?就這樣算了,不會后悔嗎?”
“那你覺得我該怎么樣呢?繼續(xù)難過嗎?”絮兒盯著我,讓我一時之間語塞起來。
“不,我覺得你應該放下過去振作起來?!?p> “那就走吧!”雖然能感覺得出她臉上的笑容并不是那么由衷,但看到她這樣努力堅強的樣子,除了心里默默的鼓勵,我還能說什么呢。
“那個......”有些話想了很久,總覺得還是要說出來比較好:“我想說......”
“什么?”
“戚先生的事我也覺得很遺憾,我當然也很希望你能盡快振作起來,但是,如果......”
“你到底要說什么???”
真是怪了,我又不是要說什么奇怪的話,為什么看著她盯著我的樣子,就是怎么都說不出口呢。
“那個,絮兒,如果你心里真的很難受的話,可以不用硬撐著的,你可以向我傾訴或者發(fā)泄一下。我是說,雖然我不是那種很有才華又能給人安全感的大哥,但是我也可以在天黑時陪你回家,在你有危險時保護你,所以......”
怎么說著說著就覺得自己的語言有點奇怪了,剛才我腦子里計劃的根本不是這幾句。
“所以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守護你的,我們畢竟是家人嘛!對吧?!?p> 雖然有些語無倫次,但應該是表達清楚了吧。
“噗!”絮兒繃得僵硬的臉突然放松了:“我還以為你是要說什么,你這個傻瓜,說這些做什么啊?!?p> 她轉(zhuǎn)過身,一邊慢慢的走在我前面,一邊輕輕的說:“我當然還是會為他感到難過了,不過人總是要向前看的。而且,我一直都知道,雖然失去了他這個朋友,但是我還有南叔、禎姨,還有你,你們都是我最依賴的家人啊。所以你不需要這么擔心我,我一定會走出這場悲劇的陰霾的?!?p> 看起來,她實在是要比我想象中的堅強很多。
“而且小韓你啊,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還說什么守護我,這段時間不都是本姑娘在守護你的嗎!”
“???明明是我一直在給你當助手,還天天哄著你開心的吧?!?p> “拜托!你這就叫守護啦?真正有危險的時候,你每次都是嚇傻了呆站在那像個木頭一樣,最后都是靠你師姐我的勇氣和智慧化解危機的!”
“是是是,多謝師姐長久以來的辛苦付出。”要不是看她現(xiàn)在處境有點可憐,我可不會就此罷休,明明我們每次出了事,都是蕭翎姐神仙一般的降臨來擺平的。
“嗯,你知道就好啦!不過師姐覺得你還是很有前途的,等你以后飛黃騰達了,可別忘了師姐對你的好喔,哈哈哈!”
她回過頭對著我大笑,這一次,倒不像是在故作堅強了。
來戲園再看一眼確實是絮兒的要求,但我們下午會出來,對于我而言卻還有個更為實際的目的,那就是上午蕭翎姐帶來的另一個消息:“宇文肆澤對行刺之事甚為惱怒,力求盡快捕獲戲班在逃的“同黨”,但因為來巡時所帶兵馬不多,便臨時調(diào)走了禁林的守衛(wèi)軍?!?p> 直至走到禁林的山腳下,我內(nèi)心還是猶豫的,我真的,要回去嗎?萬一待會兒上了山,我就直接找到了那條傳說中的“地上路”,我是不是應該要放下這里的所有,回到我本屬于的世界去呢?可我還有那么多的掛念和不舍,掛念著逃亡中的奚家人,掛念著被帶走的卓老爺子,舍不得寧安這淳樸的城村和山野,舍不得南叔禎姨對我的關心和照顧,更舍不得......
“你在想什么啊,快走啦!”絮兒在前方一直催促著緩緩移步的我:“雖然撤了很多,但還是有幾個兵士在巡邏的,你再磨磨蹭蹭,會被發(fā)現(xiàn)的!”
我跟在她身后,一直沉默,全身無力,就好像將要被拉上刑場一般的不情愿,感覺到自己放空的雙腿,和心亂如麻的思緒,我騙不了自己,我不想回去,我在這里留下了太多的羈絆,況且那邊的世界,根本不喜歡我這樣的人。
進了山區(qū),很快就到了密林處,常年無人踏入的野山林,生長得過分茂盛灑脫,地上古怪的石頭和苔蘚以及不知潛藏在何處的落葉下的土坑時常害得我險些滑到,習慣在山林里采藥的絮兒堅持要走在前面為我這個“嬌嫩”的城里少爺尋路,還很貼心的提醒我注意安全,只是每次都是在我被她撥開又彈回來的樹枝猛抽了臉之后,她才喊我:“小心樹枝喔!”
她像只小兔子一樣靈活,一路連蹦帶跳完美避開所有危險因素直接到達了山頂處,我則是像個機器人一樣笨拙,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明明緊跟在人家身后卻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直到山頂,都沒有看見任何像是山洞或是岔路之類的地方,我心里倒是有點放松,她卻堅持要繼續(xù)找找。滿頭大汗的我坐在石頭上,順著眼前樹林的縫隙,能看得到大概半個寧安市區(qū),籠罩在薄薄的云霧里,美得讓人凝滯。
“找到啦!”絮兒從我身后的林子里跑出來,拉起我就往里鉆,穿過一片茂密的樹叢,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面高聳的山墻,墻上爬滿了枯黃的藤蔓,藤蔓后隱約看得見有一扇石門,只是這門沒有把手,也沒有鎖孔,只有六個圓圓的粗糙的凹槽,我們推了半天,這門就是紋絲不動,好像背后是實心的一樣,力氣和耐性都已經(jīng)消減到負值的我實在不想再忍下去了:“別推了!這門開不了!走吧,回去!”
我的語氣大概是有些生硬,她的樣子有點失落:“你是累了,還是生氣了?”
我說不出自己當時的心情,胸口像灌了油一樣被堵滿,快要頂?shù)胶韲?,我真的不愿,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絮兒,我不想回去,真的不想?!?p> “可是小韓,你如果一直不回去,你的家人會難過的?!?p> “他們不會難過!就算我永遠消失他們也不會難過!”她當然不會懂我的心情,只會說著天真的話而已,我的世界,根本不像這邊一樣簡單自由。
“不可能!只要他們還活著,就一定會為你難過!”絮兒突然變得比我更激動,眼眶泛了紅??吹剿@樣,我心也軟了下來,都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也是該攤牌的時候了。
“絮兒,你知道嗎,我不是失足落水來到這的?!本瓦@樣繼續(xù),坦白吧:“我是要自殺?!?p> 她似乎驚訝了一瞬間,卻沒有再說什么,只看著我發(fā)呆。
“外面的世界,對我而言真的很辛苦,我有一個弟弟,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以后,父母就再也沒有關心過我!不管我受傷還是挫敗他們都不會給我絲毫安慰,只會指責我,要求我,然后把所有的愛全都給了我弟弟!”我?guī)缀跏窃趯λ埃苍S是太過沖動嚇到了她,她的樣子簡直要讓我不忍心再說下去。
“所以我知道,我從那個世界里消失對每個人都更好,我的父母,他們不會想我,也不會為我難過。而且我,舍不得你們,我想留下來,和你們一起生活。”我最后終于還是說出了,在心里徘徊了無數(shù)遍的那句話。
“你是個笨蛋!”她突然大吼起來:“你以為我舍得你走嗎?你以為我不想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嗎?”
絮兒......是啊,這段時間以來她和南叔禎姨給我的陪伴和照顧就像家人一樣,他們對我,想必也會有不舍的。
“我明白你要說什么,可你知道嗎,我的家人們沒有死,他們就在景戎市,我是離家出走跑出來的!”雖然我早已察覺到,她在身世的問題上瞞了我一些事,但我原以為她永遠都不會告訴我,而今天,卻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對我說了實話。
“我娘去世了,我離開家里已經(jīng)十年了!我原以為,我爹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我以為他不要我了,我以為我會恨他一輩子!可我其實早就知道,他想我,他沒日沒夜的想我?!?p> 我靜靜的聽她敘述,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漸漸濕潤,沒有插話。
“我現(xiàn)在每天都很后悔,但又不想就這么認輸,可我還是有機會去彌補的,我想有朝一日,等我戰(zhàn)勝了自己的倔強,就會回去找他。可是小韓,你如果一直留在這,很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和你的父母化解矛盾了。”
化解矛盾嗎?我和他們,還有這個可能嗎?雖然想起他們時我的心里只有委屈和憤懣,但是或許,絮兒是對的,這樣無緣無故的消失,如果就只是留給那邊一場悲劇而已,我將來,真的不會后悔嗎?
“我會等你回來?!?p> 什么?我驚訝的看著她,剛剛,是我聽錯了嗎?
“你不是說,你想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嗎?”她的臉有點泛紅,微微低下了頭:“這條路是兩面相通的,所以,等你和父母解釋清楚后,還可以回來,小韓對于我們而言,也已經(jīng)是很重要的家人了,我想南叔和禎姨如果在這里也一定會這么說的,我們都會,一直等著你?!?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去回應,但心里卻已經(jīng)閃過了千言萬語,她的話,一步又一步的,把我推進了一片不忍去打破的沉默。
“而且,你今天不是答應過我嗎?你要守護我的......”
山里幽涼的風,吹干了她面頰的淚痕。太陽羞澀的落了山,余暉灑在她的臉上,讓我分不清那粉潤的紅暈到底是上天的美意,還是她的心情,只是那一刻,一種比陽光更濃的溫暖,漫進我的心里,融化了我長久以來未能釋懷的迷惘。
歸途的兩個人,許久都沒有說話,我的雙腿終于有了力氣,好像突然不再害怕明天的路會是通向哪里,絮兒卻放慢了腳步,美滋滋的欣賞著快要沉睡在黃昏里的花草林蔭。
“你到底有沒有一個成了親的哥哥?。俊?p> “當然有咯,我怎么會騙小孩子呢?我家里的哥哥五年前就成親了,我還有回去參加他的婚宴呢,嫂子可是個絕世美人哦!不過第二天我就又跑了!”
呵,我就知道,這丫頭沒幾句真話,只她怕現(xiàn)在跟我說的,也未必是真了。
“你既然那么想家,為什么不干脆早點回去,非要在外面耍這倔脾氣呢?”
“我才不回去呢,在醫(yī)館多好的,有南叔,有禎姨,還有聽話的小師弟!”
我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開心過,明明還有一大堆未解決的問題,卻覺得渾身輕松得很。
“那個門,魯偉先生真的能有辦法嗎?”
“放心吧,魯偉先生本身雖然不是很靠譜,但是他家里稀奇古怪的書堆得像山一樣高,一定查得到的!”
“絮兒,要是我回去以后,就不回來了,你會不會難過?”
“呵!你要是敢不回來,我就出去抓你去!敢不守我南絮兒的約,就是找打!”
“哈哈,好啊,那我們......'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