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城主衙署前便張貼榜文,發(fā)布任務。
既是任務,有個章程更好。接了差事的朝請郎嚴德佑煞費苦心,提了幾點要求:入選門派一要沒有劣跡,踏實肯干的;二要成立日久,配合有序的。因這任務看起來簡單,便沒做實力要求,只要參加者勤勞王事,不得懈怠。
榜文一出,游俠兒們歡欣鼓舞,奔走相告。各個堂會門派,如追風堂、萬古派、燕子門、錦繡閣、紫云門等等聞風而動,紛紛去城主衙署領了錢糧任務,出城巡視。
負責南灣村一帶的,正是紫云門。
這群人身著勁裝,衣服已經漿洗得發(fā)白,腳上的薄底快靴也半新不舊,只有佩戴的刀劍還算不錯。領頭的是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人,滿臉的風霜;后面跟著五個稚氣未脫的半大小子,還有一個盈盈十五的少女。
師傅于照塵,明明虬髯環(huán)眼,卻偏偏一臉的油滑世故。他看了看四周,見幾個弟子鬧得不成話,呵斥道:“都給我精神著點!咱這是領了任務出來的,可不是郊游踏春!瘋瘋鬧鬧的,沒的給咱紫云門丟人!”
大弟子莊承哉一副圓圓的身材,屬于那種“身高六尺,腰圍也是六尺”的憨厚典范。他習慣性地摸摸后腦勺,呵呵一笑:“師傅,難得出來一趟,愁眉苦臉的也太沒意思了?!彼蛄顺蛴谡諌m,“您不是說了,這趟差事危險沒多少,獎勵還挺多。咱吶,出來轉悠一圈不就行了?”
于照塵嘆了口氣:“大郎你就是太實誠!沒錯兒,咱們這次出來呢,就是走個過場,但也不能只顧玩耍,總要裝裝樣子吧?”
二弟子趙子誠賊眉鼠眼的,眼珠子一轉就是一個主意。他本在和三弟子陳青禾神神叨叨地長篇大論,聞言湊到跟前,拿肩膀撞了敦實的莊承哉一下:“還是師傅陰險狡詐!要不是您老舍了面皮,帶領弟子們死乞白賴外加坑蒙拐騙,爭取到了外圍巡守的任務,咱們還不知道去哪填飽五臟廟呢?!?p> 他嬉皮笑臉地說著話,見于照塵一巴掌扇了過來,很機靈地一矮身躲過,趕緊改口:“徒兒錯了。師傅慧眼如炬,英明神武,拳打云嶺,腳踢北海,才得了這等好差事!”
“嗯,這個馬屁拍得還算舒服!”于照塵面有得色,兩手一背,作高人狀。
四弟子冷幻林身材清瘦,臉色蒼白,跟個木頭似的不喜多言,聽趙子誠肉麻地吹捧,給了一句中肯的評價:“不要臉!”
五弟子沈中元虎里虎氣的,打架時第一個沖上去的總是他。他才十六,和小妹喬婉兒年紀相當,平時也總愛逗婉兒。這時候被婉兒追得急了,躲到于照塵面前來,一邊側頭對著婉兒做鬼臉,一邊假裝正經地向師傅請教:“師傅,咱們?yōu)榱诉@差事,和牛馬集的追風堂、北二街的燕子門生了齷蹉,回頭進城時,招子可得放亮點,您說是吧?”
喬婉兒身量未足,卻已有幾分禍水紅顏的模樣。小女兒家愛美,雖然沒有靈幣錢鈔,也盤了一個雙云髻,斜插一支飛燕釵。她年紀最小,門中各個寵愛,性子自然嬌憨一些,見沈中元作怪,卻不管那么多,插著腰叫道:“臭中元,你給我過來,躲在師傅跟前算什么好漢?”
于照塵之前訓斥眾弟子,其實是因幾人自顧玩耍,卻不理會他,起了“無人承歡膝下”的矯情,這時見弟子們都湊到了近前,當然“老懷大慰”。只是昨天斗毆時,臉上留下的一塊青紫讓他頗不自在,便舉手扶額,遮掩一二:“嗯,這倒是正理,等下進城時大郎走前面!”
莊承哉舉了舉手上碩大的木盾,習慣性了應了一聲是,才反應過來:“為什么又是我?”
陳青禾笑嘻嘻地給了莊承哉一拳:“體壯如牛,能抗能沖,不是你是誰?”
于照塵端起做師傅的架子,拍了拍巴掌:“我說一下。雖然我們自詡是修煉門派,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千萬別把貴人老爺的騙人鬼話當真,爭什么財侶法地,求什么延壽成仙。呸,小命才是最重要的!時刻謹記,有危險就跑!”
喬婉兒卻不服氣:“師傅,那咱還算修煉門派么?”
“算,怎么不算?狂瀾宗的怒濤訣咱們雖然見不著,啟靈訣總還在修習吧?說不定哪天就引靈灌體了呢?”趙子誠最懂于照塵心思,馬上接口道。
幾個人正在天南地北地胡扯,最擅破壞氣氛的冷幻林開口了:“有雨?!?p> 眾人抬頭看去,遠處的山邊果然涌起一團小小的黑云,翻滾著、擴散著,轉瞬鋪滿了天,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了黑夜一般,光線弱得看不到一丈遠。
眾人忙忙選了一條路,往前疾趕,只盼在暴雨前尋一個暫避的所在。陳青禾一路嘀咕,說自己早已算出今日有雨,只是眾人不聽,才落得這般下場。大家早已習慣他的嘮叨,都閉上嘴不理他。
狂風起。
風帶著雨星,東一頭西一頭的亂撞。這慌亂的風刮了一陣,被一聲狂暴的霹靂震得一愣,便散了。略略一個停頓,傾盆大雨就倒了下來。這一刻,天地都混在了一起,灰茫茫的,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里面,辨不清哪里是田野,哪里是山巒。
眾人早被淋透,狼狽不堪地在瓢潑一般的雨幕中艱難前行。土路泥濘漿滑,也不知道跌了多少跤,身上的勁裝被泥一裹,幾乎成了叫花子一般。
喬婉兒年紀最小,又是女孩兒,跑了半晌已是體力不支,全靠于照塵和莊承哉半抬半扶著向前,至于南北西東、身在何處,早就全然不知。
渾渾噩噩間,前面的沈中元喊道:“南灣村!”
眾人大喜,搶上前去。
沈中元呆呆站著,聽眾人趕上前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手一指前方:“你們看!”
雨幕中,一個小村莊出現在眼前。
即便有傾盆暴雨的沖刷,血腥味仍然攪動著幾人的嗅覺。不多的幾畝田地中,莊稼被踩得東倒西歪;映入眼簾的籬笆墻,被破壞殆盡;泥墻茅頂的屋舍,也大多倒塌;隨處倒伏的人體,和異獸兇禽的尸身一樣殘缺不全;血水順著村中的路徑蜿蜒著,一直流到腳下;大量野獸踐踏的痕跡、被毀四散的兵刃農具,顯示著曾經激烈的戰(zhàn)斗。
人間地獄!
喬婉兒早已躲進了師傅懷里,紫云門眾人默不作聲地站在原地,任憑雨水將他們的心澆透。
良久。
冷幻林指指村中,道:“有人!”聲音不大,但足夠讓眾人驚醒。
于照塵拍拍婉兒,讓莊承哉帶眾人避到一旁的小樹林里,自己進了村子。
癱坐在兩具尸體前的人,正是洛星北。
洛星北哭不出來,這一切讓他無法接受。
他拖著梼杌,滿心歡喜的回到南灣村,本來以為會看到這樣一幕:
明亮的夏日暖陽,照亮了倚山而建的村落。天邊群山橫臥,近處綠柳掩映;一泓清溪順著山勢叮咚而下,流過村前;一家家房頂上飄著裊裊炊煙,與天邊的幾朵白云相互映襯。清風徐來,幾個孩童紅撲撲的臉龐上汗水橫流,卻不顧長輩們慈愛的訓斥,撒了歡般在村中奔跑、打鬧。自己拖著承載梼杌的簡陋木排,驕傲地和熟識的叔伯同輩打著招呼,走向站在門前翹首相望的母親,在她嗔怪的話語中,獻寶一般將捧著漿果的可愛小猴兒奉上。家里傳來父親壓抑的咳嗽,但是不要緊,賣掉梼杌的收入足夠醫(yī)師開出藥方……
這才是他應該回到的家,而不是眼前的人間地獄!
雨水打在他的身上,徹骨的寒冷卻直刺進他的心里。暈開的血水混著泥漿,在地上畫出一個個復雜難明的符號,就像一張張丑陋的怪臉,張著嘴發(fā)出無聲的獰笑。
于照塵站到了洛星北身前。
一個少年,驟然遭遇家破人亡的命運,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蹲下身來,雙手扶住洛星北的肩膀,直視著他。
洛星北目光散亂,毫無反應。就連他頭上的迷你小猴兒,也仿佛知道這一刻的悲傷,很懂事地一聲不吭,只是可憐兮兮地看著于照塵。
于照塵嘆了口氣,找到六個同樣沉默的徒兒,告訴他們,村里的那個少年也經歷著他們曾經經歷過的傷痛。
眾人相對無言,進了村子,默默開始收斂骸骨。
本以為只是游玩一般的巡視,哪知真的碰上異獸群襲村落?
于照塵擔心婉兒會觸景生情,想讓她待在小樹林里等待,但平日里嬌憨可人的婉兒卻出奇地堅強,拒絕了師傅體貼的安排,跟著兄長們一起忙碌。
當眾人最后要抬走洛星北父母尸骸的時候,一直癡癡呆呆的洛星北怒吼著暴起,狀如瘋魔般連踢帶打,不讓眾人靠近。
“走開,走開,我爹娘只是睡著了,他們馬上就會醒來的!他們沒事,叔伯嬸子,還有弟弟妹妹們也都沒事,家還在,村子還在,你們走,走啊——”
無奈之下,莊承哉將洛星北打暈,才讓他倒下,雨水肆意地潑灑在他臉上,就像淚水一樣,流淌不盡。
這一忙就到了云收雨歇,月正中天。
除了昏迷不醒的洛星北,沒人進食,沒人入睡。
升起的篝火旁,于照塵只說道:“賊老天不讓我們活,我們偏不讓它如意!”
眾弟子打起精神來,虔誠地開始練習“啟靈訣”——
喜時大笑悲落淚,
怒比天高憂天傾;
思卻無計可消除,
恐懼在心夜驚魂。
天地有靈分七色,
七靈入體顯人心;
都說靈根天注定,
我卻向天乞福臨。
厚德載物喜累土,
憂生毫末合抱木;
悲如江海洪波涌,
怒從心起烈如虎;
披荊斬棘驚執(zhí)銳,
思卻無邪光照宇;
恐慌無計暗如夜,
七情各一有定數。
抱元守一心要靜,
似想非想氣要平;
寧神靜氣心放寬,
晨昏定時蘊靈根。
虔真純一須謹記,
方寸之間靈胎生。
言由心生起手印,
訣法用力留三分;
七情自生由天定,
生克乘侮須記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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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里書蟲作怪
老蟲不是抽風手,只能盡量保持更新:若是兩更,早晚7點各一章;一天一更的話,就沒有晚上的一章。新書不易,望各位大大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