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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人和舊友

第十章,簡和魚的事

戀人和舊友 任尚川 3720 2020-03-10 17:07:07

  沒想到有一天,這種渴望看見她的心情,竟然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得到了回應(yīng)。那是在我和魚成為同桌,并相熟起來后不久的事。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課間的時候,不知何故課室里突然響起一陣騷動,人們一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邊朝我這個方向望過來。我不明所以,茫茫然循聲四顧,當(dāng)目光看見門口站著的那個身影時,剎那間幾乎不能呼吸。

  簡竟然就站在課室門口!

  課室外一切都沐浴在澄澈明凈的秋日陽光之中,貼著白色瓷片的墻面泛著耀眼的金色光芒,護欄上的光滑的不銹鋼圓管閃閃發(fā)亮,看上去就像一團活蹦亂跳的銀魚在墻上、在護欄上游來游去,翻騰不休。在這些無處不在的金色亮光中,她那身黃色的校服就像一片輕盈通透、秀麗悅目的秋葉。她背對陽光,臉上帶著慣有的淡淡的笑意,清澈的眼眸就像神秘森林里一泓靜謐的湖水。她就這樣俏生生站在那里,美得動人心魄。她無疑在看著我這邊。

  我一定是在做夢,要不然就是上課聽昏了頭,壓根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我怔怔看著她出神,心臟砰砰砰跳個不停,動靜太大,整個胸腔幾乎要被撐破。我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根本沒法移動嘛!腦海里一片空白,手腳的控制方法早就忘個精光,沒從椅子上滑倒在地,已經(jīng)很夠氣魄了。

  激動之余,一種無以名狀的喜悅暗自涌上心頭。那種地方也搞感恩節(jié)大派送之類的優(yōu)惠活動嗎?竟會有這種好事發(fā)生!命運竟會如此洞悉人心,如此通情達理;竟會向我這種毫無信仰,而且寂寂無名的小人物伸出援手!然而我既不是在做夢,也沒有昏了頭——簡真真切切地佇立在門口,正靜靜地注視著我,等待著什么。面對這樣的事實,除了感嘆命運的不可思議,還能怎么辦?我滿臉通紅,渾身發(fā)燒。

  正當(dāng)我因為眼前的奇跡,對神秘命運滿懷感激,差點就從無神論者轉(zhuǎn)變?yōu)橛猩裾撜邥r,它(即命運)突然轉(zhuǎn)身背對著我,褪下類似超市服務(wù)員穿的褲子,充滿惡意地搖了搖屁股,用手拍了兩下,對落入圈套的我肆無忌憚地嘲弄一番——

  課室突然靜了下來,身旁嘎吱一聲,響起椅子往后挪的聲音。是魚的椅子。他慢慢站了起來,身子看上去有點兒輕飄飄,一貫從容自若的臉也比平時僵硬了很多。盡管如此,步履還是一如既往的緩慢,戴上墨鏡的話,儼然一副王家衛(wèi)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臺領(lǐng)獎的模樣。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地看著魚,但并沒有大驚小怪,即使有,充其量也只是最輕微的程度:大家都知道如果必然有人要上臺領(lǐng)獎,那個人毫無疑問一定會是魚。

  他身上的衣服潔凈得如同剛領(lǐng)回來一般,沒有一絲褶皺,沒有半點污跡;動作雖然緩慢得古怪,但好歹算是風(fēng)度翩翩。模樣也好看。平時嘛,雖然為人特立獨行,但絲毫沒有矯揉造作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坦率可愛??傊?,是那種會讓人打心里面暗暗喝彩,不由自主地大喊一聲“這家伙真是不同凡響”的人。

  簡見他出來,沒等他走到跟前,就先一步轉(zhuǎn)身走開。魚走出課室,一言不發(fā)地跟在她后面。那種氣氛就像兩人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們一前一后穿過走廊,在轉(zhuǎn)角處拐了個彎便不知去向了。

  我一開始很驚訝,但前后用了不到10秒鐘的時間,便接受了眼前的一切。無論如何,兩人是頂好的一對,十足十郎才女貌。無論誰換成別人都不會這么般配。正可謂神仙配神仙,和尚配尼姑——絕對般配的一對。

  雖然理智上完全接受,但還是會覺得難受。身體抖個不停,雙腿不聽使喚地跳動不已,越是制止,它們反抗得越厲害。很快,就連牙齒也開始打顫。不愿別人看見自己失態(tài),我抓起水壺快步走出課室。出去的時候,還得裝出一副跟搗蛋鬼們出去一探究竟的模樣。

  我一出門口就甩掉他們,獨自走到飲水機前,一個勁地接水喝。喝到半道嗆了水,咳個不停。后面有人走上來也要接水,我移開兩步,讓出位置,別過臉看向遠處的風(fēng)景。遠處的珠江河支流猶如一條亮銀色的緞帶,在明媚的秋日陽光中蜿蜒東流。

  我默默地看著河水,慢慢調(diào)勻呼吸,被裝甲車碾過一樣的身體又恢復(fù)了知覺,重新受人控制:嘴里滿是苦澀的味道,就像麻醉劑藥效剛過一般;耳朵還有點嗡嗡作響……不久就聽見上課鈴響起,我走回課室時,恰巧看見魚在走廊盡頭的轉(zhuǎn)角處出現(xiàn),我沒跟他打招呼就進了課室。

  掃眼望去,所有人都伸長脖子等著魚的身影在門口出現(xiàn),臉上全是好奇、戲謔的表情,自然少不免還有幾分羨慕。我坐回座位,回頭再看已經(jīng)從外面走進來的魚。他還是老樣子,一臉的不動聲色,但比起出去那回,身子顯然更加飄飄然了;抬腳跨過椅子,坐進座位時,還不小心踉蹌了一下。也是生平第一次,這家伙竟然找不到上這節(jié)課要用的課本。他翻了一遍桌面那堆書,貓著腰正打算找找抽屜里有沒有,我在他剛翻過的那堆書里把課本抽了出來。

  “咳——”他清了清發(fā)干的喉嚨說,“謝謝?!?p>  “感覺很不錯吧?”

  “還好?!?p>  說完,他偷偷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粉紅色的信封,信封上散發(fā)著濃郁的玫瑰花香。他飛快地將信封塞進了抽屜里。這家伙平時走路慢吞吞的,想不到手上動作如此靈活(下次看到,是他參加游戲比賽的時候)。

  那陣濃郁的花香讓我心里隱隱作痛。

  那天晚上,胃疼得厲害。10點鐘的時候到醫(yī)務(wù)室找值班醫(yī)生開外出條,然后一個人到了附近的市醫(yī)院輸液。

  輸完液已經(jīng)深夜12點了。我從醫(yī)院出來,偌大的醫(yī)院廣場闃無人跡,白天停滿小車的地方,現(xiàn)在就像一塊抖掉了全部拼圖的光禿禿的底板。醫(yī)院前面的環(huán)形路口亮著一圈路燈,看上去就像一個傾覆在地的廢棄的摩天輪。

  醫(yī)院和學(xué)校之間只隔著一條狹窄的水道和一個街區(qū)。我原路返回,走上橋,越過河道,然后沿著商業(yè)街默默前行。原本熱鬧的商業(yè)街此刻就像拔掉電源一般,漆黑一片,僅在街頭街尾各留一盞燈。走到街尾時,我覺得有點累,就站在孤零零的路燈下休息。柔和的燈光在地面投下一個淡黃色的光圈。學(xué)校黑黝黝的身影就在馬路對面。

  環(huán)顧四周,長街寂寂,沒有一個過路的人,也沒有一輛汽車在公路上行駛。90年代,先后經(jīng)歷完房地產(chǎn)泡沫、惡性通脹和國企職工下崗潮,每個人都是灰頭土臉,一蹶不振。還有兩個月我們的國家才正式加入WTO,長達二十年的國運昌隆這才剛剛拉開帷幕。新世紀(jì)之初的人們,普遍來說,還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口袋里還沒有多少鈔票可供玩樂。酒店、酒吧、KTV、SPA……等等娛樂場所,還要再過幾年才會開遍大街小巷。

  因此,眼前的雖說是商業(yè)街,但一到晚上也就這么一副黑燈瞎火的可憐模樣。一陣風(fēng)從江面吹來,帶著深秋的涼意,整條街道又平添了幾分蕭索。下個季節(jié)似乎已經(jīng)離得不遠了。我不禁將校服的拉鏈拉上。

  回到學(xué)校就止不住覺得心情低落,被針液短暫抑制住的苦澀再度襲上心頭。不想帶著這種心情返回宿舍,我任由自己像個幽靈一般,在空無一人的校園里游蕩,不思不想,心里面空落落的。

  我漫無目的地沿著校道四處徘徊,從這棵樹樹底走到那棵樹樹底,感覺身體快要與漆黑的樹影融為一體。一路走到教學(xué)樓一旁的池塘邊,才在斜斜探進水里的石階上坐下。我看著墨汁一般油光發(fā)亮的池水,默默出了好一會兒神,然后抬頭看向四周:今晚的月色很美,校園風(fēng)光自然要比商業(yè)街里的開闊得多,幽幽銀光輕紗般覆蓋著足球場、跑道、籃球場,同時斜斜地披覆在樹冠、教學(xué)樓、宿舍樓的一側(cè)。無論構(gòu)圖還是意境都實屬一流,無可挑剔。

  遙望夜空,繁星點——該死!仰起頭的時候,不小心腳掌一顫,左腳的拖鞋掉進水里去了,正在緩緩?fù)匦钠?。我拉起褲腿,淌水走下兩級臺階,夠不著,還得再往深處走。我返回岸上,脫掉長褲和外套,重新走下臺階。腳剛碰到水面,不遠處的一叢朱瑾后面,突然窸窸窣窣傳出一陣響動,接著一個男生竄了出來,身后還隱隱約約有個腦袋探了出來。

  “同……同學(xué),別想不開——”男生結(jié)結(jié)巴巴朝我喊道。

  “別過來!”

  高中生尋死覓活的新聞,報紙上屢見不鮮。大概是被誤會了吧。但此刻我也一片慌亂,壓根沒心思跟他解釋,便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他還要過來勸阻,往前走了幾步。我也不管那只可憐的拖鞋了(再說也漂出去太遠了),急忙套上褲子,把外套抓在手上,逃也似的從岸邊跑開。一旁就是教學(xué)樓,我徑直跑了進去,然后在漆黑孤獨的樓道上飛奔、打轉(zhuǎn)、差點跌跤……等停下腳步,喘勻呼吸,才發(fā)現(xiàn)自己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光著腳,褲子濕了一大截,還穿反了。

  我把褲子重新穿好,往身旁的門牌一看,竟然不知不覺跑回課室了。我嘗試扭動門把手,門鎖著;我推拉窗戶,每一扇都試了兩遍,全上了鎖;后門也一樣。折騰完了,才覺得莫名其妙,一時之間竟然搞不懂自己在干什么。我這是怎么了?

  自從早上那件事發(fā)生以后,整個下午連著晚自修,都感覺渾渾噩噩、神思恍惚的:課上老師講的內(nèi)容一句也回憶不起來;語文課上完是英語課,老師讓全班朗讀課本,我竟然喊了句“寡人之于國也”;下午的體育課照例要跑一千米,自己竟然第二名沖過終點,體育特長生一邊喘氣一邊瞪著眼睛看我;晚自修結(jié)束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晚上翻來覆去看的都是同一頁。

  原來如此!原來還是心有不甘呢。嘴上說什么“理智上完全接受”,不過是自欺欺人的鬼話。其實還是無法說服自己,無法讓自己在感情上坦然面對事實。理智試圖和感情一較高下,結(jié)果還是被徹底揍趴在地上。一整晚四處游蕩,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最后身體還是下意識地回到了這里,回到這里尋找一個能安慰自己的借口,確認一個早就毫無懸念的答案。

  粉紅色的信封,濃郁的玫瑰花香。

  我苦笑著合上眼睛,背靠著門板頹然滑到地上,心里充滿了說不出的酸楚和苦澀。那種心情,無論如何找不到合適的方式表達,好像殼里面的世界遽然膨脹,將周遭一切全部吞噬殆盡,原來的那個世界從今往后再也不存在了。

  一股寒意襲來,我睜開眼睛。深邃的走廊筆直延伸,仿佛沒有盡頭。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唯獨黑暗的濃度在一步步加深。實質(zhì)化的陰影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甚至就連重力的感覺也和先前不一樣了。

  曾經(jīng)把希望寄托在簡和魚身上來著——希望通過兩人,將自己分裂的世界重新融合,沒想到到頭來會落得這般田地。我和原來的世界之間,所有的聯(lián)系全部被切斷,僅有的珍貴的東西徹底地失去了。

  大概會永遠困在黑暗之中,再也走不出去了吧。我嘆了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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