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芝的第二天,我一個人去了嘎定溝峽谷。乘出租車來到景區(qū)門口,司機讓我在車里等著,他給我看看有沒有人賣票。我看見他快步跑到售票處,敲了敲緊閉的窗口,等著里面的人應話。他個子很高,肩寬背闊,偏偏帶著副鏡片很厚的眼鏡,又有點兒駝背,穿著一身老舊的棉衣棉褲,十足十一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落魄知識分子的模樣。
車窗外彤云密布,天色陰郁黯淡,空氣比LS那里潮濕得多。氣溫只有零度左右,但沒有感覺太寒冷。來的路上小雨時停時下,現(xiàn)在倒是停了好一陣。景區(qū)入口的空地很開闊,足有半個足球場大;地上鋪滿堅硬、硌腳,新采下來的碎石。一個人影也沒有,唯有我乘坐的出租車孤零零停在空地中央。有夠冷清的呢。四月的XZ果然不是旅游的季節(jié)。
司機此時正在和景區(qū)管理員說話,時不時還伸手朝我這邊比劃。大概是進不去了,我想。沒多久,便看見司機快步跑了回來。一回到車上,他就摘下那副舊得很有年代感的眼鏡,擦去鏡片上的霧氣,重新戴上,然后說景區(qū)還沒開放,這種天氣也不會有其他游客,我可以直接進去,不用買票。
“我以為進不去了?!?p> “起初不讓進的。我說你有急事上山求佛,才這個季節(jié)大老遠趕過來。這里的人特別信這個,聽我這樣說,就不好阻止了?!?p> “山上有什么靈驗的寺廟不成?”
“沒有。倒是山頂有個天佛瀑布,挺壯觀的。據(jù)說瀑布里有尊天然形成的佛像,傳說看見的人能交好運?!?p> “這樣啊,”我點了點頭,“雖然不是非上山不可,不過還是謝謝你,幫大忙了?!?p> “不客氣。不過一個人上山的話,千萬不要隨處亂走,特別是不要偏離登山路線,走進深山老林可不是開玩笑的?!?p> 他弓起身體往前擠,把頭伸到方向盤后面,用手抹了抹擋風玻璃,凝視天空半晌,“天雨路滑小心些的好,看樣子遲點還會下雪呢?!?p> 我再次道謝,然后下了出租車,向景區(qū)入口走去。途徑售票處時,我朝黑黢黢的窗口里一張模糊不清的人臉點了點頭。
我沿著山路往峽谷深處走,一路上果然除我以外,再沒看見別人。空山寂寂,多少有點滲人,但我向來一個人慣了,沒有道理現(xiàn)在才來害怕,便自顧自一味往前走。陪伴我的唯有潺潺的流水聲,以及硬底登山鞋與冰冷石階接觸時發(fā)出的悶響。
流浪者克里斯多夫。餓死在阿拉斯加荒野的理想主義者?!对诼飞稀贰ⅰ堵妍愃?、《兔子,跑吧》……我想起不久前看的電影,又想了些美國小說中的公路情節(jié),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沿著開鑿在陡壁上的山路往上走。我一會兒沿著小溪溯流而上,一會兒翻過倒伏在地的樹干,一會兒鉆過巖壁間的罅隙。映入眼簾的唯有孤峭蒼勁的巖壁,粗糲裸露的石頭,光禿禿的枝椏,灰蒙蒙的枯草叢,黑乎乎一團的泥漿和冰凌的混合物。蕭索、荒涼得不得了。
國境以西的這片土地和我的故鄉(xiāng)在風格上迥然不同?!趺凑f呢?這里的山太過生硬,天氣過于寒冷,一點也不溫柔;到處都是灰蒙蒙、黑乎乎的,缺乏色彩,缺乏變化。也許這種冷酷、這種單調(diào)恰恰正是其風格所在吧。海明威式的風格。把感情隱蔽起來,把現(xiàn)實赤裸裸地揭露出來?,F(xiàn)實不正是這個樣子的嗎?——沉悶、乏味、下手無情。
海明威后來吞槍自殺了。又一個理想主義者之死。既剛烈又脆弱,明明愛得深沉偏偏無能為力,只能裝著無動于衷,憋到最后只能絕望地和整個世界同歸于盡。理想主義者大多下場慘淡。
越往深谷里走,天色越發(fā)陰沉。走到半山腰的時候下起了雪,而且越下越大。我從背包取出雨衣,套在身上,低著頭繼續(xù)往上攀登——再次抬頭的時候,原本由山石枯樹組成的灰黯荒蕪的世界,已然披上一層厚厚的雪絨。由于針葉林的出現(xiàn),視野里也漸漸增添了些許綠意(雖說是綠色,其實是更接近黑色的綠色);偶爾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只松鼠,或者飛過來一只黑鳥,窸窸窣窣發(fā)出一陣響動,轉眼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路上,我?guī)缀鯖]怎么停下來休息,偶爾會拿出相機拍些照片。照片拍得全無技巧可言,不過是為了留些紀念。照相機是大學時代用獎學金買的,型號是佳能A580,用了好幾年,有一次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壞了電池蓋,好歹用透明膠粘上,勉強還在用著。這趟旅行同時也是它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程。
照片嘛,我拍了一個由刻滿咒語的石頭壘起來的尼瑪堆;一個孤零零立于路旁,有半人高的老舊褪色的經(jīng)筒;一條頗有意境的,自鏡頭前蜿蜒伸展,最終消失在前方枯木林的小路;一條一路上時隱時現(xiàn),兩岸的石頭和草木全都覆滿白雪的凄冷的小溪;還有峽谷對面,在蒼茫白雪間森然獨立的山峰;還有——還是算了。原意是留些紀念來著,但無論哪一張,看了都叫人感到寂寞。對不起呢,佳能A580,到最后也沒有給你留下歡樂的回憶。
下雪后能見度變得很低,壓根無法分辨自己身在何處。我漸漸有些擔心,但腳下的路自始至終只有一條——不是向前就是向后——總不至于迷路。登上半山觀景臺后,我才稍微松了一口氣。憑欄遠眺,原本可以望見的遠處的平原、河流、山巒,此刻都已看不見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完全遮迷了視線,四下里一片白茫茫、陰沉沉。仿佛在我只顧得趕路的時間里,不小心闖進了一個冰雪世界。
呆立良久,抖掉落在帽子上、肩頭上的雪花,我繼續(xù)沿山路攀登,累了就坐在石階上休息,歇夠了又繼續(xù)上路。這段路太安靜了,以至于我一度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后來想想,大概是因為雪下個不停,耳朵都麻木了,一氣之下干脆把所有聲音都屏蔽了。我就說奇怪來著,明明是在邁動腳步,但完全沒有在行走當中的真實感。與其說自己在走動,不如說是看著電影人物在走動。高中時代每次和簡相遇,都有類似的錯覺。搞不懂是為什么。奇怪的不真實感。
我把聽覺按鈕重新調(diào)至“on”的位置,便聽見了雪絨小球落在肩頭時撲簌簌的聲音。隨著耳朵恢復功能,滯塞的腦袋也重新運轉起來。我抬頭環(huán)視四周,只見云霧在半空中飄浮著,就像一張大無可大的窗紗一般,鋪天蓋地,彌山遍野;目力所及之處全部被大雪覆蓋——所有石頭,所有松樹,走過的山路,甚至整個世界。我一味只顧得埋頭趕路,不知不覺已經(jīng)來到這個冰雪世界的盡頭,再往前已經(jīng)沒有路可走。
翻過山頭也不見得就有好東西,到時也許只會更失望。王家衛(wèi)和上司的話。我突然意識到,此刻擺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所有理想主義者最終都要面對的現(xiàn)實:從阿拉斯加的荒野到巴黎的豪門盛宴,從歐洲戰(zhàn)場到佛羅里達港灣的捕漁船,他們投身于生命中的每一場冒險,走遍世界上每一個角落,到頭來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改變不了,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所謂的理想國。傳說中的伊甸園在正好人類誕生的那一刻永遠失落。
我突然覺得很孤獨?;厥走^去的生活,迄今為止,我究竟得到了什么?既沒有長久交往的戀人,又沒有坦誠相待的朋友,和家人更是老死不相往來;一直自欺欺人地活著,高中,大學,工作——轉眼間就快30歲了,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到底要怎樣活著,哪里才有自己的容身之所……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簡直就像白活過來一樣!最氣人的是,就連找個可以責備的人也沒有,就像活該倒霉一般——感到痛苦的人是自己,可供責備的人也是自己。我俯身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在掌心揉碎,看著雪屑從指縫間不斷掉落,只覺得過去28年的時光全都粉碎成了冰冷、潮濕、滋滋哀鳴的微粒。
我究竟為什么來到這里?又要再逃避不成?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自己失去了所有信念,對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一遇到麻煩事光想著一走了之,逃得越遠越好。那個時候無處可逃的我,甚至給自己打造了一個世界——好像叫“殼的世界”來著——關上門扉,讓懦弱的自己不受傷害。就這樣一直逃避到現(xiàn)在。
高中時代口口聲聲說著“想通啦”、“接受啦”,“明白到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等等,壓根就是自欺欺人!大概心底里一直寄希望于未來吧——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寄希望于從加勒比海底打撈出金幣一樣——寄希望于未來自己更有出息,而她還在原來的地方等著。不然,為什么就是無法徹底忘掉她呢?過了那么多年,一聽到人家結婚的消息就連工作都辭了,糊里糊涂跑到這種鬼地方。我呢,不但從未對別人敞開心扉,甚至對自己也從未坦誠相待。一直假裝滿不在乎,假裝若無其事——但是怎么可能若無其事嘛!她是我一輩子遇到的最好的人,她是我整個青春歲月最美好的記憶。而現(xiàn)在我就要永遠失去她了。
一時間,長久以來壓抑著的悲傷和悔恨就像雪崩一般襲向心頭。我難過不已,只能閉起眼睛,等待胸口的痛楚慢慢平復。那些遙遠的往昔,那些動人的回憶,那些最思念的人,為什么都離我而去了呢?它們?nèi)际溆诤翁幜四兀繘]有人回答我的呼喊,唯有大雪沒完沒了地飄落下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停。
突然一片雪花落在我的面頰上,涼絲絲的,很輕柔很松軟。感覺很舒服。那天晚上面頰貼在簡的書桌上也是這種感覺來著。悲傷的心情稍稍得以緩解。當我再次張開眼睛的時候,腦海里殘留著的簡的模樣浮現(xiàn)在前面一堵蒼黑色的險峻的石壁上。干凈的短發(fā),秀美的臉龐,靦腆的笑容。和10年前一模一樣的面容?;糜X慢慢消融,慢慢淡化,最后隱沒不見了。我想用石壁上的巖石、縫隙、樹影和雪痕再次拼湊她的模樣,卻怎么也拼不回來?;糜X終究不過是幻覺。
那是由于彌漫半空的云霧飄散后,才露出來的高達200米的石壁。石壁中間有一道淺溝,直貫山頂;淺溝被山頂滑落的雪粉染成白色,其底部堆起約莫10米高的雪堆?!裔θ恍盐颍矍暗倪@道淺溝就是所謂的天佛瀑布!只是因為山頂冰雪未消,還沒有匯成水流而已。我久久地凝視石壁,想從中看出大佛的模樣——見鬼!哪有什么天然佛像!全是故弄玄虛的廣告語。
我壓根也不想看什么大佛,自始至終我所思念的只有一個人。
失去的已然失去,再也無法追回。
我嘆了口氣,轉身下山。
我沿著身后為大雪覆蓋,但依稀可辨的腳印往回走??粗约旱哪_印迎面而來,有種奇妙的感覺,仿佛這峽谷里頭還有另一個人存在。想必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正經(jīng)人誰會大雪天上山。我可不想認識這種奇怪的家伙。但是沒有另一個人,那個奇怪的家伙就是我,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徹底孤獨的——現(xiàn)在是,未來也是。
回到先前那個半山觀景臺的時候,雪停了。厚厚的云層之間露出若干裂縫,四月溫和而明亮的陽光透過裂縫傾瀉下來,形成巨大的如有實質(zhì)的金色光柱,將天地連接起來,將雨、雪、云霧盡皆驅散。地面的風光在雨過天晴后煥然一新,人間再度充滿了光明和溫暖。幾分鐘不到的時間,遠方消失了的平原、河流、山巒一一復現(xiàn)眼前。經(jīng)過雨雪的凈化和洗禮,山光水色熠熠生輝,瑰麗無比。
我脫掉雨衣,把相機放在觀景臺中間的石桌上,將拍攝模式調(diào)為延遲拍攝,然后快步跑到欄桿前,用手掠了掠被雨水浸濕的頭發(fā),在最后一刻擠出笑容。獻給重獲光明的世界——對了,還有A580。
第二天,我睡到將近中午才起床,只能乘最后一班車回LS——2點半出發(fā),回到LS的時間大概在晚上10點到11點之間。車是和來時同款的七座面包車,只是這次的更加破舊,乘客比來時少了一人,不包括我在內(nèi)另外還有三個——兩個互不相識的漢人,一個藏民打扮的粗野漢子。
汽車比原計劃遲了20分鐘出發(fā),原因是出發(fā)前司機坐在長椅上發(fā)了一個長達20分鐘的呆。我們就坐在面包車內(nèi)透過玻璃窗看他發(fā)呆,誰也沒有出面干預。誰也沒有權利打擾一個人發(fā)呆。如果連發(fā)呆的權利都沒有,那么人生就真的徹底絕望了。
汽車一路顛簸,走的路線似乎和來時全然不同。下午4點到7點這段時間里,我們一直在某處峽谷穿行。景色倒也迷人。車道兩旁盡是連綿不斷的山巒,視野開闊的時候,能偶爾瞧見遠方巍峨雄偉的雪峰,在落日余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一條不知始于何處,也不知流往何方的大河在車道旁緩緩流淌。河水碧綠,長流不盡。不時,河岸的淺灘上出現(xiàn)一群群緘默不語的牲口,牛、羊、馬匹,看上去跟隨處散落的呆板的石頭別無二致。
7點過后,峽谷漸漸陰暗下來。最后一縷陽光從山頂消失,黑夜便隨即降臨。入夜后氣溫急劇下降,森寒刺骨。四肢很快變得像是塞進冰箱冷藏了一周的黃瓜,麻木生硬,全無知覺。我不時變動坐姿,曲張五指,揉搓手臂,以此活絡活絡體內(nèi)快要凝結的血液。
8點左右,車子駛出峽谷,乘客紛紛從隨身行李中翻出食物吃了起來。吃過晚餐,藏民打扮的粗野漢子從行李包里摸出一大瓶混濁發(fā)黑的液體,拔出瓶蓋,濃烈的酒精氣味在車廂內(nèi)迅速彌漫。他將酒液倒進一只老式的鐵皮杯子,仰起頭,一口氣把酒液灌進肚子里。喝罷,他再次將酒液倒進杯子,遞給離他最近的一個漢人,沒有說話。那個漢人接過來,分幾口喝完,然后用不太流利的藏語說了些多半是表達稱贊或者感謝的話。他又倒了一杯給另外一個漢人,仍舊沒有說話。最后,他倒了一杯遞到我面前,我接過來喝了一口,舉舉杯子向他致謝,然后一仰脖子將所有酒液灌進肚子里。
10分鐘后,身體慢慢暖和起來,腦袋卻越來越迷糊。我在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里半躺著休息,貼著冰冷的車窗玻璃遙望漆黑、深邃的夜空。夜空中繁星閃爍,密密擠擠,多得數(shù)不過來,那是城市里再也看不到的璀璨星空。小時候在農(nóng)村生活時看見過同樣的星空,但那時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過久遠了——那段春種秋收的時光,那段與少年玩伴戲耍玩樂的時光,那段懵懂、神奇,像寶石一樣珍貴的時光,早已葬送在黑暗的時間長河里。
我們憧憬的觸不可及,我們擁有的終將失去。
我默默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翻開封套,從夾頁里抽出一張照片。我按亮手機屏幕,照片在手機屏幕發(fā)出的幽光中微微發(fā)藍。照片里簡身穿白色T恤,舉起燒烤叉,露出青澀的甜蜜的笑容。把照片反過來,背面寫著一個電話號碼。我定定地注視著那個電話號碼,不知過了多久,我將車窗拉開一條縫隙,將照片送出窗外。照片一下子便被汽車刮起的疾風卷走,在空中盤旋翻滾,轉眼間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
車子繼續(xù)在蒼茫孤寂的荒野中疾馳,在醉人的星光和遠山淡淡的輪廓中,我朦朦朧朧間仿佛置身于通往過去的時光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