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烽在一處逗留了一段時間,忽然接到一份電報,電文是:母體有病,望兒速歸,莫忘。烽見了電報,當時急得只哭,他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母親,母親更不能沒有他。他這時仿佛就看見母親躺在病床上,她的臉色很黃,她那本來就很瘦削的身子這時越發(fā)的瘦小了。他分明聽見母親不時地在呻吟。他看見母親吐了很多痰液,那痰液里都夾帶了不少的血絲。烽離不開母親,他不能沒有母親。他想:這次他本不該離開母親。于是,他便火速地返鄉(xiāng)了??僧斔呓遄訒r,老遠便發(fā)現(xiàn)母親立在村口,正眼巴巴地向遠處望著。母親那本來就夠瘦削的身體這時果是越發(fā)的消瘦了。烽這時猛然扔下了畫夾子和網(wǎng)兜,箭也是的飛奔到母親的面前,兩眼巴巴地注視著母親,母親也兩眼巴巴地注視著他,他們母子一句話也不說。許久,烽終于投進母親的懷抱,他感覺到了母親的淚水正一滴一滴地滴落在自己的頭上:孩子,都一年多了,這么長的時間,你都到哪里去了?你都吃了些什么?你都睡在哪里了?
烽說:娘,兒這不是很好嗎?烽抬起頭來,許久地觀察著母親的臉龐,道:娘,你不是病了嗎?
娘是病了,母親說:不都是想兒的結果嗎!烽依偎著母親,一步步地走進了那個毫無改變的土坯砌墻茅草蓋房的窮村莊,走進了那個破落的家------
母親終于看出了兒子的勢頭,兒子已是變成了一個“不守本分的人”,為了拴住兒子,母親求東告西,央人早給兒子找對象,好給他定下個媳婦,自然就能安住他的心。終于,在遠房二嬸偷偷地前莊后莊地跑了好幾趟,就將她娘家侄女兒說動了心。相親的那天,烽扭扭捏捏的,任憑母親說得口干舌苦,他總是不愿去。后來,母親急得直哭,無奈,烽終于答應母親去相親。母親便是破涕為笑,慌忙將兒子的衣服前襟后襟拉了拉,又仔細地彈了彈上面的灰塵。于是,烽便與遠房二嬸一起去了南莊,相了親,母親便自作主張,定了這門親事。后來烽就見母親總是不晌不夜地常常地去南莊走親戚,串親家,回來后又總是向兒子說未來的兒媳婦是如何如何的好,即通情又達理,又能干,在我們這樣的農(nóng)家小戶,能夠知老知少的就是好。但是,無論如何說,烽在家里總是有點兒不安,呆不住。他走出家門,看著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窮鄉(xiāng)村,到處都是土坯砌墻茅草蓋頂?shù)钠品孔?,有的土墻因年久失修或是因雨水浸蝕,已是立不住腳跟,若不是主人適時頂上了幾根粗長的木頭,便早是倒下去了。一家一家的墻皮脫落了,那墻就像一張張患過天花的走了模樣的臉,老里老氣的,皺皺巴巴的,坑洼不平,十分刺眼。不用說,那屋里的人,便都是過著衣不擋寒,食不飽腹的生活。就連一隊之長黑臉大叔一家,過的都是緊緊巴巴的生活。烽知道黑臉大叔是一個能人、勤快人,他好幾次冒著挨批斗的危險,在自己的家中養(yǎng)母豬、喂雞鵝、又養(yǎng)羊,一家人一年忙到頭,也只顧上個溫飽。烽想:我們村里的人們,若是能夠撇下生產(chǎn)隊里的活計不干,前去河南的輪窯廠打工,雖是苦些兒,一天也還可以掙他個十塊八塊的,一年下來,去掉開銷,也可以省下個三四百塊的,仔細的算一算,是比在這生產(chǎn)隊里一年忙到頭的強多了。烽想到此,他便找到黑臉大叔,攛掇他率領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力,出門去河南窯廠打工。他告訴黑臉大叔,那邊他有熟悉的人,只要是這邊去人,拿著他書信,那邊定會接納。黑臉大叔卻說:趕快閉了屌嘴巴,那是背叛囗囗黨,那是對抗囗囗央,那是心里沒有紅太陽。
烽后來又找到副隊長三叔、小黑子等談話,他們都不愿出門打工,那是冒險。烽想:這也難怪,滿村里人是從沒有出過遠門,除了在生產(chǎn)隊里的南園北地干活,最遠的也只是有幾個男人去過三里外的淮河邊沿撿過幾趟大糞,一時讓他們?nèi)ミb遠的河南打工,對他們來說,就是去天邊一樣。
一日,烽見黑臉大叔的臂彎里挎著個糞箕子,他那兩只賊亮的眼睛,今日卻是一反常態(tài),它不再東張西望地去地上尋找豬、狗糞,它卻是盯著黑臉大叔自己的右手指,那五個手指頭在一扣一、二扣二地盤算著什么。當黑臉大叔發(fā)現(xiàn)了烽時,他慌忙陪著一副笑臉,走到烽的跟前,他左一句右一句地喊大侄子,你真不愧是個大學長,有知識,有膽量,有遠見,小小的年紀竟能遠走他鄉(xiāng),認識外面的世界。他央求烽給他寫了封書信,他說一后有機會,就生產(chǎn)隊里名正言順地派幾個人去外面打工掙錢,帶頭致富。烽便答應了黑臉大叔的要求,給他寫了封書信。聽說后來黑臉大叔并沒有派生產(chǎn)隊里的勞動力去出門打工掙錢,而是他自己悄悄地去了幾日,卻又跑回來了。當有人問起他哪里去了?這幾日也不見個影兒。他卻說去走了一趟遠親戚。
然而烽呢?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有人發(fā)現(xiàn)烽的肩上背著書包,懷里抱著畫夾子,悄悄地走出了村子,同時發(fā)現(xiàn)黑臉大叔的懷里摟著個小破包袱,遠遠地、鬼鬼祟祟地跟在烽的后面,也走出了這個窮鄉(xiāng)村。
這一次,烽的母親并沒有來送兒子。她想:只要給你定下了媳婦,看還能飛了你小子不成!
烽這一次出門來,并沒有像上一次那樣一次次地急于寫家書,報平安。他一路走來,時已向午,抬頭望去,前面有一片柳林,就位于河岸之上,樹林中盡是被雨水沖出的小溝溝,間或散漫地偃臥著幾塊大石頭。日光透過柳絲的間隙,照在河坡上,斑駁陸離,清風吹過,細葉瑟瑟,柳絲裊裊。垂柳下正坐著一位姑娘,發(fā)辮長長地拖垂在肩背上,她雙手托腮,無精打采,小竹扁擔與兩只水桶懶懶地躺在她的身邊。微風吹動著柳絲,時而輕輕地撫摸著她那沉思的面頰,她時而扭轉(zhuǎn)頭,向淮河的上游眺望一會兒,然后又沮喪地垂下了眼簾,若有所思。
烽看見的原來是她,霞。烽怯怯不敢前進了,他立住身,隱在一棵柳樹桿的背后。忽然,他發(fā)現(xiàn)霞慢慢地站起身,緩緩地向這邊走來。烽想:難道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成?烽不是不想見她,其實他很想見她,但他恐怕耽擱了時間。他不想再去打擾他們。他不敢再去輕易地接受他們一家三口人那般熱情的招待。
霞一直地向他走來。她垂著頭,將手中的一根柳枝折作一段一段的,然后死命地擲于地上。她一直垂著頭走過來。烽隱身于柳樹桿的背后。他聽見了霞低低的嘆息聲。忽然,一只小鳥在樹上受了驚嚇,撲的一聲展翅向遠處飛去。烽與霞同時被嚇了一跳。霞分明聽見樹后有人,她慌忙抬起頭來,啊——,她驚呆了,兩片簿唇大大地張開著,兩只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面前的這位不速之客,該不是做夢吧!她抬起手來,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當她再次去望面前的那位不速之客時,卻見他早已經(jīng)站在自己的面前了,而且是很近很近。該不是做夢吧!她自言自語道,又好像在問他。烽終于將畫夾子斜倚在身邊的一棵柳樹桿上,向她笑問道:霞姑娘,你還好嗎?叔叔阿姨還好嗎?
你是烽嗎?她目光怯怯地問。
不是我是誰!他回答她。
她這時驚喜萬狀,不顧一切地撲上前來,用一雙纖細的手扯住烽的衣角,把那深邃的目光大膽地望著烽,她然后長長地舒口氣:我還以為永遠也見不到你了呢!原來上帝保佑,你又從天而降了!
忽然,烽發(fā)現(xiàn)霞的目中已是淚光點點。你怎么啦!烽在用目光問她。沒什么!她用目光回答他。
霞熱情地邀請烽去她家中,并且說她的父母也很喜歡他,也是十分的想念他。烽卻說不好再次去打擾他們。霞堅持挽留。她扔下了小竹扁擔與水桶不管,只是緊緊地牽著烽的衣角。無奈,烽只好把畫夾子遞給霞。霞一手接住了畫夾子,另一只手方才緩緩地放了烽的衣角。既有畫夾子在,想你是飛不走的!烽終于走過去,脫下了鞋子,綰起了褲角,撿起了地上的小竹扁擔和水桶,下水去挑了兩桶河水,然后緩緩地向堤壩上爬去,霞就默默地跟在后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