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馨閣

　　回到總兵府，還沒來得及換裝，侍女小蘋果笑著來通報：“德馨閣的宜蘭小姐請您一同喝下午茶。”

　　王瑛開心地笑了：“馬上?！彼槔孛撊ツ醒b外套，扯下正紅色鑲珠云紋抹額，隨便披上一件對襟月影紗衫，抱起蓮蓬就朝后院走去。

　　徐家王家比鄰而居，王瑛和徐宜蘭自幼相識，一起長大，情誼深厚，加上徐王二家在朝中交好，兩家家長特特在后院竹林處開了扇門，方便二人往來。來到后院，轉(zhuǎn)過竹林，便是徐府宜蘭的閨閣德馨閣。

　　徐家仆人喜鵲熟門熟路帶著她上閣樓。

　　繡樓臺階極窄，步上去，便能看到灰色屋檐上盡頭雕刻的菊花，徐家果然風雅，處處是景，移步換景，十分秀雅。

　　這廂女仆杜若出門，看到是王家小姐月姣，趕緊低頭請安，月姣笑了，體貼道：“杜若你端著水盆，你先過?！?p>　　杜若笑了：“月小姐又說笑啦，尊卑有序，怎能讓月小姐側(cè)身。您先過吧，不然杜若這胳膊更酸啦?！?p>　　月姣笑著閃了進門。

　　宜蘭臨窗而坐，靜靜地在繡架前刺繡，身姿秀美，金獸燃著瑞腦香，煙霧徐徐升起，因為太安靜，煙霧升起竟不見半點曲折，此情此景，安靜美好如一幅水粉畫。

　　宜蘭一見她就笑了起來：“你這猴兒，又去哪里跑了這一身泥？”

　　月姣撒嬌道：“哎呀，這不是采了好多蓮蓬給你吃嘛，還嫌棄我?！?p>　　宜蘭嗔了她一眼，拿起海棠手絹幫她擦了汗，喚了杜若幫月姣換下臟鞋拿去洗了，又給月姣穿了干凈的繡鞋，上了一杯她平日最喜歡的牛乳茶，溫溫的，六分熱。永遠這樣溫柔體貼，這樣大家閨秀，一絲不茍的云鬢，溫柔嫻靜，行動時如春日清風的一朵西府海棠，永不行差踏錯，謹言慎行。

　　忙了一陣兒，宜蘭又問：“明日高太尉嫡子滿月，賀禮可備好了？”

　　月姣尷尬吐舌：“哎呀，我忘記了。”

　　宜蘭嗔了她一眼，搖搖頭，無奈笑了：“我就猜你沒有，所以給你準備了一套孩兒冬衣。最后這袖子我們一起繡吧，盡一盡這長輩情分。”

　　說完，溫柔地牽著她走到繡架前教她這潮繡中的釘金繡法。

　　月姣自幼聰慧，很快就學(xué)會了這套手法。只是這一只孔雀，千針萬線，她自小好武，性子急躁，確實不耐煩，但又不能拂了宜蘭的好意，只好耐著性子穿針引線。

　　宜蘭早就看出了她毛躁不耐，娓娓勸道：“我們女子，就是要這樣過一輩子的啊?！?p>　　月姣感她幫自己，雖不喜這說法，但乖巧點頭。

　　次日，二人一起前往高家府邸。

　　高夫人果然喜歡宜蘭和月姣所贈冬衣，夸贊：“這布料好，繡法更好，蹙金孔雀銀麒麟，顏色濃艷，栩栩如生?！?p>　　旁邊的媽媽也夸贊這圖案又好看，寓意又好。

　　此時，一個女聲悠悠響起：“王大小姐的女紅果真進步很多，不如給我這笨丫頭教教吧，回頭給多添幾件潮繡絲帕?！闭f著將自己隨身侍女推了出來。

　　月姣循聲望去，果然又是趙婷，趙婷是刑部主事趙文華的女兒，趙家攀附嚴黨，王家與清流文臣交好，趙王兩家乃是政敵，勢同水火，趙婷不是第一次搞事了。前朝的朝政深刻影響著官眷之間的關(guān)系，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月姣沉默，努力在腦海里組織語言。

　　趙婷看她不接話，哂笑道：“不會是別人代繡的吧。”

　　宜蘭姐姐昨天講的很仔細，月姣努力從宏觀層面想了一些，道：“怎么會呢？給孩子親手做衣服，也是長輩的情分。針法千頭萬緒，手上會的，嘴上卻很難描述。這是潮繡的釘金繡，又稱金銀繡；以金銀線為主，絨線為輔的叫金絨混合繡。釘金繡針法復(fù)雜，有過橋、踏針、撈花瓣、墊地、凹針、累勾繡等60多種針法，其中“二針企鱗”針法為其他繡種所無。釘金繡運用墊、繡、貼、拼、綴等技術(shù)處理，可產(chǎn)生浮雕式的效果?！?p>　　宜蘭幫她補充細節(jié)：“說得很好，在繡制時首先要將兩根金線并在一起，沿著畫樣放好壓平，然后開始下針，用色線將兩根金線牢牢釘在圖案上，兩根金線要按照圖案的不斷變化盤旋而走。在拐角處，要一根線先拐彎固定一針，再用同樣的方法盤制另一根線?！?p>　　趙婷搖著手中的扇兒笑道：“徐宜蘭姐姐真是處處護著月姣妹妹，還真有女德之風呢?！?p>　　宜蘭笑道：“女有四行，四曰婦功，專心紡績，是為婦功。婷妹妹在這宴席之上不忘討教針法，才是有女德之風呢?！?p>　　另一位千金看著這一來一回，搖搖頭，插嘴道：“快別說這刺繡了，我頭痛死了，一起來嘗嘗這道紅梅珠香吧，遠遠地就聞到這對蝦的味道了！”

　　宴畢。

　　閨閣對弈，一向為月姣不喜。

　　她自小習武，深知戰(zhàn)爭的不易，哪有這般云淡風輕？水袖如云，品著清茶，燃著熏香？

　　真正的戰(zhàn)斗，需要緊窄耐磨的衣服，紅酥手上會磨出老繭，汗水會滴落精致的妝容，是拳對拳肉對肉，如狼一般警惕，如虎一般威猛。

　　紙上談兵，無趣至極，于是她打著呵欠觀棋。

　　大明的閨秀，日常就是如宜蘭一般，終日鎖在繡樓里，女紅、廚藝、琴棋書畫、插花、品茗、逗貓弄狗兒、聽戲........即使出門看莊子運營，進入自然，但纏足的金蓮，卻柔弱不堪，不能走很久。

　　她知道，宜蘭愛她，處處維護，她沒有騙她，這就是大明閨秀的一輩子。大明的閨秀，仿佛就藏在這個紅塵之后，困在一方天地之中。

　　而月姣是不同的。

　　因為父親是武將，對程朱理學(xué)觀念淡薄，她作為女子，沒有纏足，可以扮成男孩，放開腳步，走出閨閣這個精美的囚籠，在這紅塵中游歷。

　　大明閨秀被華美的絲綢華服點綴，又何嘗不被這絲綢華服束縛呢？甚至不如田地里耕作的農(nóng)家婦，水上搖舟采蓮的漁家女。

　　望著天空中自由的游云，月姣輕輕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