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白,大日初升。張小玄把身上老道人的道袍掛在竹椅上,隨手從屋子里拿了顆豆大的青鹽嚼碎,又去竹筒那取了口山泉水,混著漱口去了口中的濁氣。
院外的飛瀑邊老道人放倒了一根青竹。青竹筒中空,兩根相接引入院中,山泉水可直接飲用。
張小玄夏日最愛飲這山泉。竹香混著山泉的甘冽,入口微甜,沁人心脾。
偶爾,他山里掏了黑狗熊垂涎的野蜜窩,放兩滴在泉水里,更是佳飲。
老道人最喜用這泉水煮來泡竹葉飲。煮出來的竹葉青綠盎然,生機勃勃,張小玄每每有飲天地精華之感。
張小仙晨日間一向是日上三竿方起,道觀也無人光顧。張小玄自去山下白鹿村尋爹娘。他認為老道人失期一事須告知父親張簡之。
張小玄的母親元氏和白鹿村的普通村婦有很多不同。元氏身材頎長瘦俏,臉型嬌小而膚白,年近四旬,一身素衣常年洗的發(fā)白,觀去清靜而多麗。
張小玄的父親張簡之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面相端正,喜著玄衣,晨時多聞雞起舞。
張小玄總覺得家傳的《太上兩儀分水劍訣》硬是被張簡之練成了太上兩儀烈火刀,火烈有余,水性皆無。
君子多喜劍,猛士腰挎刀。張簡之正是挎刀之人。
小玄家中是山石修筑的房屋,房梁乃百年老木做的主干,旬月晾曬而成。屋頂用糯米汁拌茅草糊抹在高粱桿上密集鋪排,緊密而不懼風雨。
老道人說張簡之用的是軍中建城之法。家中冬暖夏涼,白鹿村里正家的房屋比他們家都差得多。
平心而論,里正家的房屋比他家的女兒更端正一些。
元氏現(xiàn)煮了一鍋手搟面面,面細長而有勁,面湯里又煮了幾個雞蛋。雞蛋八分熟,里面黃油油的。白白的面湯里撒上了切碎的青綠野蔥,蒜頭,再撒上胡粉,味道妙極。
元氏給張簡之捏了三顆大粒青鹽,撒在面湯里。又拿起竹制的長筷,夾了兩個水蛋放面碗里遞過去。
張簡之接過便坐到院子里的青石上,挨著石桌吹了幾口熱氣,大口咀嚼起來。
張小玄咽了下口水。但是家中第一份飯食一向先給父親,父親須進山下力捕獵,或下地里種地。
要是在道觀中他早就偷吃,老道人從不管這些。
元氏斜顧了眼饞嘴的兒子,很快又端了一大碗面給張小玄,捏了兩粒青鹽給他,又向他使了個眼神。
張小玄嘿嘿一笑,母親又偷偷給他多放了個水煮蛋,而且一定是甜心蛋。
不知山里哪只蜂王又倒了霉,連窩被父親給端了。家里就沒缺過野蜜。
“你娘又多給你一個?”張簡之嘿然一笑。
“阿爹為何不點破,嘿嘿。”張小玄笑嘻嘻道。
“婦人之趣,如之奈何?!睆埡喼荒樣粲舻貙P某宰约旱乃蟮?。
山里一日兩餐,天下紛亂之際有果腹之物。且能靜靜地在山林之中活著,不染凡塵。這不正是自個兒的愿望。張簡之呼出心中濁氣,將大碗里剩余的面湯呼嚕兩口,一飲而盡,面碗放在青石臺上。
張簡之回到東屋,刀系腰間,又取來墻上箭囊和長弓,縛于背后,闊步而出,立于院中,靜默無語。
張小玄素知其父訥言寡語而敏于行,知其欲共商事,便數(shù)口將面一掃而空,亦學其父長吸一口將面湯飲盡,立于張簡之下首。
“玄兒,真人之事我早已知曉。我有一故人在郁洲城,消息靈通或可知悉你師下落。故人處尚有一物存放多年,亦須取來傳你。若三日真人仍未歸,我亦無消息,你自行之。三日內(nèi)且與阿妹照顧你娘,勿出白鹿村?!睆埡喼娫狭⒂谠罘块T口觀望,聲音逐漸放輕。
“父親,師傅所授道術(shù)我已習得六分,輕身術(shù)已得八分,可否隨父親同往郁洲?”張小玄早知阿爹和老道人素有交情,果不其然,這不郁洲也有故人呢。
他知這村里有幾戶人家明顯和村里普通村民不同。這幾戶又以父親為首。
昨夜難眠,為老道人失期一事,他不愿再等。心急如焚者,何必待之?張小玄自問內(nèi)心早如焦炭。
“你此時須讀道經(jīng)三日,靜心斂神,止心神之亂。三日之內(nèi)我必回?!睆埡喼莺莸氐芍⌒?。
三日?老道人亦是如此說法,失期未歸,父親又來三日之期。張小凡暗暗腹誹不敢言。
張簡之挎刀背弓,下羽山,直奔郁洲城而去。
。。。。。。。。。。。。。。。。。。。。。。。。。。。
山海經(jīng)云,郁洲乃仙人所居,屬十洲三島之列。始皇帝東巡至此路盡,未得仙人之術(shù),觀海望之而返,崩于道中。
晉室南渡,無力北征光復(fù)河北,然郁洲有煮海曬鹽之利,雖地產(chǎn)不豐,卻不可棄之,置郡而治之。
張簡之視郁洲高大的城墻如無物,他見過更高大的城墻,郁洲在天下州郡之中算不得什么。
郁洲長年只開東西兩門,東門名望海接?xùn)|海,海上來人皆由此門進。
城內(nèi)之人亦可由此門出或乘舟或觀海,望海門亦是由此而來,名符其實。
郁洲西門名朐陽,與曲陽音同,陸路來人或郁洲土人多由此門而入。
張簡之正是由此門入的郁洲城。
郁洲太守府門前有青石鋪成大道,四馬可并行,大道直通郁洲城東西兩門。
太守府坐北朝南,太守辛昺正在府內(nèi)后園小憩。
臨??づf屬走海路送來的新茶,被其常飲所剩不多,郁洲本地也有一些山茶,飲來苦澀難以下咽,辛昺不喜。
辛昺喜飲茶,更喜煮茶,他雖從臨??ぶ嗠x多年,但有幾個舊屬尚記得他。
十余年前司馬道子和司馬元顯父子相繼仙去,王謝兩家謝玄、謝琰故去后權(quán)勢亦大不如前。他朝內(nèi)無援又惡了桓玄便被貶于郁洲任太守。
十余年來,辛太守公事唯煮海得鹽,私好唯煮茶作飲。
太守府后園涼亭中,檀樹高大的樹蔭如華蓋遮住夏日炎炎,蚊蟲都躲在又矮又小的楮樹群里。
府奴和武士們皆躲進樹蔭之下,唯有一武士,身高七尺,昂然立于亭外,如虎豹伺立。
辛昺也不管他們,秋蟬能有幾日可活,且由著他們。
太守身著晉國高門常服,素色長袍,峨冠博帶,雖夏日炎熱亦不失雅士之儀容。
辛昺正靜待茶熟,稍頃水沸茶熟,辛昺將白玉盤中擺好的幾瓣蘭花倒入沸水中。
蘭花乃二月采摘,日日晾曬成干枯之狀便于封存。他又添些山中采來的野蜜,取白玉壺盛之,封壺口。
辛昺封完白玉壺,向立于院墻邊上躲烈日的府奴們揮揮手。
一個十七八齡的高大府奴便小跑而至,小心翼翼捧起白玉壺疾走,速讓另一個已立于深井邊上的府奴將壺系在準備好的紅色帶子上。
兩人緩緩放開帶子,讓白玉壺正好將壺口以下部位置于陰涼的井水之中。
先來捧玉壺的年輕府奴,雙手早已被白玉壺燙的紅腫,卻咬緊牙一動不動拉住紅色的帶子。
太守喜煮茶,尤愛飲煮熟后即放入深井中吸收井水陰涼之氣的茶。
哪個不開眼的府奴如果搞砸了太守煮的好茶,太守就要看那府奴進深井里陪他心愛的茶。
府奴多的是,好茶不常有。
太守喜煮茶,尤喜觀奴在井中溺亡求生。府奴皆知,天不亡之而太守可亡之。
太守常觀井中奴而嘆:昔年我臨深淵而不自知,你等知井淵而自往之,如之奈何!
年輕府奴小心翼翼地捧著白玉壺放在辛昺邊的石桌上。辛昺揮揮手,府奴緩緩?fù)肆讼氯?,回到之前站立的樹蔭下,悄悄松了口氣。
如此度日不知何時方休。府奴暗嘆。
太守辛昺對他們這些賤命的府奴和對豬羊沒什么兩樣。
錯了,待宰的豬羊太守還有時命人喂些酒糟,有時命人對之彈琴舞樂。
此謂養(yǎng)風雅之豬羊而宰食。
食風雅之豬羊,朱門所好。
府奴不如豬羊。府奴看著自己紅腫的雙手自嘆。
生而為奴,命可改乎?
年輕府奴祖上世居三吳之地,會稽名望之族。只因父親丘尪加入長生人,受水仙孫靈秀符詔叛晉國,殺會稽內(nèi)史王凝之而被誅,族望被滅。
府奴乃妾侍所生,族滅之時尚在母孕之中,保得一命。然母為臨海郡太守辛昺收入府中編入奴婢,其生而為奴,名字皆無。
兩年前,其母亡逝,方告知其父族,自該日后他一直在等待機遇,愿有一日逆天改命,脫得奴籍。
辛昺躺在藤椅上,飲著野蜜蘭花調(diào)出的涼茶。
深井涼氣混著蘭花甜蜜從茶水中浸入五臟六腑,透徹心扉之感。
他忙碌兩個時辰,便為此一壺涼茶。
辛昺一口氣飲了三四杯,心頭火稍去,見其余府奴和武士皆隱于蔭下,唯親信武士首領(lǐng)李兕仍守護于亭外,雖烈日曝曬,皮膚欲裂,汗珠如瀑,亦不改姿容,真正忠武勤勉之士。
辛昺端起白玉杯,輕輕一推,白玉杯飛出,杯穩(wěn)茶平到李兕面前,李兕躬身垂首不敢接。
辛昺贊道:“李君,有古義士之風,當國士待之,請飲此茶解暑。君他日若要入北府,我必薦之。望蔡公謝琰若在,必賜酒。”
武士李兕肅然躬身一禮,接過茶一飲而盡,恭聲道:“主公,可再賜一杯否。常聞主公淝水大戰(zhàn)中追隨望蔡公北拒強秦,苻堅懼之。
望蔡公率八千勇士北渡淝水前曾帳下賜主公酒三杯,我不如主公,請賜兩杯?!?p> 辛昺聞之仰天大笑,豪邁之氣迸發(fā),眼角淚光隱隱:“此生我最榮耀之事便是追隨望蔡公北拒強秦,以寡勝多,大敗符秦。
哈,符堅懼之的是我北府大軍,是車騎將軍、康樂縣公謝玄,是輔國將軍、望蔡公謝琰,我不過帳下小校,不足一提?!?p> 辛昺又取來兩杯遞與李兕,悲戚道:“你有萬夫不當之勇,當飲三杯。
可惜你我相識恨晚,會稽拒孫恩叛軍之時望蔡公為張猛狗賊所害,我常恨未能及時救之。
你若在,忠誠勇武,時時警惕,望蔡公當無恙。”
李兕一杯傾倒入腳下泥土,一杯仰天飲盡:“恨不能在當場殺張猛狗賊。祭輔國將軍英靈不朽!”
“辛公錯了!”園外一人施施然挎刀背弓而入,正是羽山而來的張簡之。
后園內(nèi)府奴、武士多避在樹蔭院墻邊,竟無一人來得及攔之,唯李兕拔劍獨對之。
辛昺揮手示意李兕莫輕舉妄動,雙目微瞇笑曰:“我當是何人不請自來,原來是逆賊張猛族弟,孫泰之徒張簡之。我念當年北府同袍之情,未至羽山捕你,你卻自來投乎?!?p> 張簡之拱手肅然道“:感君之情,敬謝之!謝琰與辛公北拒強秦亦有擎天之功。然謝琰不如車騎將軍謝玄多矣!車騎將軍待兵士如手足、如子,謝琰常虐麾下兵士為戲而不能善待。張猛我兄,與我本為車騎將軍麾下將校。車騎將軍仙去,我族兄歸謝琰麾下。雖不如公,但兢兢業(yè)業(yè),未曾忘卻北府之志。謝琰素來傲慢,朱門腐臭之氣纏身,待我等寒門出身將士如豬羊。功不賞之,過則虐之,鞭死者將校數(shù)人。我兄,勇猛之士,豈能忍之。辛公朱門之第,與謝琰待下人倒是相同哈。”
“此皆府奴爾,我待之若善,何以待國士?你兄為逆賊,因受孫靈秀符詔害望蔡公,叛逆非因望蔡公之故。今你是非不分,又辱望蔡公,當與你斷北府同袍之情?!毙習m大怒,探手取來亭中懸掛寶劍,揮劍斬去衣角。
“且不敘其他。張簡之,你此來為何事?求死乎!”辛昺持劍喝道,李兕亦橫劍,作惡虎伺食狀。
“辛昺,我此來有兩事。一問水仙人孫靈秀,他可來此尋你復(fù)仇?”張簡之無視李兕。
“叛賊盧循,本漢名儒盧植之后,范陽盧天下望族,卻先隨孫靈秀叛國,孫靈秀假死后盧循投靠桓玄得封廣州刺史。桓玄作亂,他與其姐夫徐道覆,趁太尉劉裕北伐燕國時叛國作亂,致太尉與我晉國光復(fù)舊都一事落空。徐道覆又害廣武將軍何無忌之命。交州刺史杜慧度殺兩人全族,痛快之極。我恨不在交州替杜慧度執(zhí)刀。孫靈秀尋仇自會去建康尋太尉劉裕及杜慧度,他若來尋舊仇,我可復(fù)演臨??づf事,再敗之?!毙習m恨極盧循等人壞晉國北征大計,怒發(fā)沖冠。
“天下紛紛,最苦者寒門士民,爾等朱門如何能知。孫靈秀既未尋舊仇,且不與你論盧循叛事?,F(xiàn)須再尋一物,道門仙師杜明師傳我?guī)煂O泰之物為你所得,此物正握于你手。今日我須取回道門之物。”張簡之看向辛昺手中之劍。
“哈哈,可笑之極。孫靈秀領(lǐng)天師道信徒叛亂,叛軍號稱長生人,卻屢敗于我手。此劍乃望蔡公因我軍功所賜,賜名羅睺。北府軍素有規(guī)矩,你當年亦為車騎將軍麾下勇將,若想取我羅睺,先取我大好頭顱再論!”辛昺挺劍向前,仰天長嘯。
當年司馬道子斬孫泰,得寶劍贈予謝琰,謝琰又贈辛昺。
李兕亦大喝:“主公待我如國士,我豈能不以國士報之!狗賊,我來取你狗頭!”
“北府之士,劍在人在,劍失人亡。敢不從命,取爾頭顱!”張簡之大笑,長刀出鞘,腳踏流星,縱身而起,浮空掠過李兕,直取辛昺人頭。
“狗賊,竟如此無視與我。郁洲除太守之外,何人是我對手!”李兕怒,雙腿猛蹬,人如離弦箭,煙塵沖天起,直取張簡之后背。
張簡之暗運氣于后背,身近辛昺,長刀擊辛昺手中寶劍,借辛昺羅睺劍傳來的巨力,側(cè)背撞向李兕。
李兕獰笑,長劍刺入張簡之后背腋肉之中,劍尖處暗藏寒冰勁氣順勢涌入張簡之體內(nèi)。但長劍卻仿如刺入一截腐木,不似入人肉,劍聲酸澀,難以深入。李兕剎那疑惑。
李兕愣住的頃刻,張簡之刀柄倒持,刀若毒龍瞬間從身側(cè)插入李兕腹下。
張簡之抽出刀身,血光迸發(fā),李兕怒目而亡。張簡之這是以命搏命之法。不怕你橫,就怕你不要命
正是主公待之如國士,國士從來皆身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