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大陸向西三千余里的大海之上,黑夜寂靜,月亮灰黃灰黃,被路過的紗般的云一遍遍地擦拭著,但卻如永遠擦不凈的久用了的銅鏡,之上總有些陰乎乎的影子。
黑寂的海面算不上平靜,波浪時而涌起,時而落下,把“虹”號漁船的船梆打得“啪”“啪”地響。
說是漁船,但并不一定就小,這“虹”號能捕巨型海怪,乃是大陸常用的船只種類。長有三十丈許,寬有十丈許。
這滄浪大陸孤懸于海洋之中,世代靠魚為主要食物,故而這造船出海捕魚之事即自上古傳襲至今。大陸內(nèi)里多深山老林,盛產(chǎn)巨大林木。這林木木質(zhì)致密,不畏海水鹽蝕,又不知何故,亦不招海貝,故為造船良材,加之能工巧匠人才輩出,于船只的沉沉浮浮中磨礪出了千錘百煉的造船法,遂使得如這“虹”號般的大船得以成型,并流行起來。
而比這更大的船也在所多有,就比如那有“天下第一船”之稱的皇家釣魚船“九天”號,據(jù)傳長六十丈,寬二十丈,甲板以上有建筑三層,其行之海上,便如巨大的宮闕一般。
因大陸以漁為習(xí),上至皇家,下至升斗,均尊漁為眾業(yè)之首,故皇帝每年均有半個月乘“九天”號至海上巡漁,此為年中盛事。
皇家亦有廣大的漁場,然海路遙遠,半個月功夫便連半程都跑之不完,故而皇帝巡漁不過是給萬民擺一個姿態(tài)而已,表明的是一種態(tài)度。畢竟,皇帝重視的事情,子民們誰敢不重視不是?至于皇帝于船上是做什么,是花天酒地,還是尋歡作樂,則小民們就不得而知了。
有老漁人講,早年間“九天”號有一次巡漁中,曾拋下過六具赤**尸,很快就被魚撕魚咬得不成樣子。待后來民船撈上來時,已然面目難辨,但看樣子之慘,顯然不全是魚吻所賜。但皇家之事,哪個小民敢多言?只是私下里酒后多幾句酒話罷了。
“虹”號甲板下一層,有水手房間。房間之下有底艙,放些漁網(wǎng)、水桶等破爛雜物,內(nèi)中臭不可聞,甚或有時哪個水手心中不痛快,就將那馬桶中的穢物順手倒在這里,不過這氣味難聞之后,自己是不是也要“享受”,則就不考慮那么多了。
此時,就是這臭哄哄的底艙之中的一個木桶上,則“長”著一個人的腦袋。這是個小姑娘,十三、四歲的樣子,眼睛锃亮,牙齒雪白,可臉上、頭發(fā)上卻是好多處有烏涂涂的污漬。好在一雙手尚還干凈,此刻正拿著一條咸魚,一手撕了一小絲兒,插進嘴里,不知是要咀嚼還是剔牙。
她眼神卻飄忽,顯然不是在認真對付食物。
頭頂上傳來水手艙中的講話聲。聲音不算響,但還是能聽得清晰,是老秋和蟲子,這是兩個水手的外號,他們的真名也不知道叫啥,反正水手的大名是張三、李四也沒什么人去關(guān)心,只要有個順口的稱呼就好。
這姑娘顯是正在入神地聽著二人的說話。
老秋快五十的人了,一輩子在船上,老得象六十多歲似的。蟲子年輕些,二十出頭,據(jù)說家里頭預(yù)備了個未婚妻,事情已經(jīng)談好,財禮也下了,就等他這次出海回去把這婚事辦了。此二人樣貌這姑娘早于那門縫中已窺見過。
“還是早年好啊……”這是那老秋,不緊不慢的語氣。這老家伙平日也沉穩(wěn),據(jù)說千斤重的一整網(wǎng)魚打得了,大家都樂得蹦高時,他收網(wǎng)都能慢得讓人罵街。
“那年,我二爺爺三十歲整。我二爺爺可不是一般人,也不是干我們這行的。他出息,年輕時巧遇了高人,學(xué)了三年廚,這一年,當上了‘四海豐’的水案。老板惜他手藝,一個月給了十兩銀子的月錢……”老秋接道。
“啥是‘四海豐’啊?”蟲子問。
“呲!就知道你小子不能知道!我講與你,叫你娃開開眼界。”老秋道,接著是簌簌之聲,久聽墻角的那個姑娘自是知道,應(yīng)該是他裝了袋煙,接下來,“嗒嗒”兩聲火石,再“啪啪”兩口抽吸,想來艙里此時應(yīng)是青煙裊裊了。
也莫擔心這日常用火會引起那火災(zāi),乃是因這造船之木木質(zhì)著實特異,尋?;馉T竟自難以點燃它,所以船上尚可以隨意用火,只不要燒得太旺就好。
蟲子咳嗽了兩聲,但卻不打斷老秋。
老秋抽了兩口煙后,聲音厚了起來,“‘四海豐’是十年前的大館子,就在京城里西城央兒。天天人頭那叫一個擠……除了忠王爺管的那個皇家的‘天福居’,誰敢說自家的廚藝比得上‘四海豐’?在京城的酒店中,‘四海豐’那陣兒是妥兒妥兒的二把交椅!”
“那現(xiàn)在咋個聽不見呢?”蟲子問道。
“倒啦……唉?!崩锨飮@道。
“咋啦?”蟲子問。
“八年前,忠王爺手下的一號武師裘南山,號稱‘就一拳’的裘爺,他的親侄子俠虎看上了它。裘爺也沒兒子,就這一個親侄兒。兄弟和兄弟媳婦早年在裘爺還沒成勢時,為他擋了仇家,兩兩死在了武場,就留下了這么一個獨子,從小兒就跟著裘爺。裘爺好武,一輩子打殺,也沒個家室,就把這個侄子當兒子養(yǎng)。但可惜這俠虎學(xué)武不行,倒是學(xué)會了裘爺?shù)臍馀桑茏邮菍W(xué)足了。裘爺手底下太硬,傳言天底下除了四派掌門、世家家主那等天外飛仙般的人物以外,已經(jīng)是少有了抗手兒。所以,俠虎真就成了虎前的狐,是誰也不敢招惹。據(jù)說當今皇上也見過他,還笑著踢過他屁股呢!呵,這人啊,一有了實力和勢力,就沒人敢惹了。”老秋道,講到此“啪噠”一聲,當是吸了口煙,少頃又聽他幽幽地續(xù)道:“這俠虎老大不小,有一天突然看上了忠王府隔壁護國將軍楊赤家的小女兒。他是一下子迷上了。這俠虎因為身份,也交了不少京城紈褲,玩兒過不少女人,但之前從沒動過心。這一次,他是真走了心了。他覺得自己份量不夠,就央他伯裘爺,去請求忠王爺幫他求親。忠王爺笑罵他,你一無材、二無錢、三無官,人家堂堂護國將軍府憑啥會把小女兒嫁你?新晉的翰林李遜很得圣上賞識,人也風(fēng)流瀟灑、一表人才,聽說他已經(jīng)傾慕這楊家小姐好久,媒人已經(jīng)進過楊府了,這事兒啊馬上就要成了。你條件其實也還不算太差,還是找個別家吧。就這么幾句話,這俠虎就被說開竅兒了。這往后幾天里啊,他就悶在家里,也不再去喝花酒,也不去別處胡混了,他核計著自己也老大不小,該有份兒家業(yè)了。
“于是他走遍京城,就相中了這‘四海豐’。單找這‘四海豐’的羅老板談,說要盤下人家的店?!暮XS’什么招牌啊?羅老板以為這俠虎是失心瘋了,就叫家丁幾個人推搡著給他轟了出去。這俠虎發(fā)了狠,乘夜領(lǐng)了裘爺?shù)膬蓚€徒弟,三個人三把刀,一夜之間把羅老板一家上下四十余口殺了個不剩。搶了地契,偽造了買賣文書。羅老板家案發(fā)后三個月,官家沒查出什么,俠虎便又露了面,憑了文書契據(jù),公公然然地占了這偌大的酒店。京城明眼人都知道是這個亡命徒干的,但誰不看忠王爺?shù)拿鎯??誰敢放聲兒?聽說為了過戶,俠虎向裘爺借了三萬兩銀子,送了京城府府尹王大人最愛的小妾,小妾美言了幾句,這案子又未破,王大人順水推舟,于是生米就煮成了熟飯?!痹捳f到這里,卻是先聽得”唉喲“一聲,接著是“啪嗒”一下,后面這是煙鍋撞擊地板之聲,想是老秋不意被煙鍋子燙了,松手失了煙桿子。
“這俠虎占了‘四海豐’的事,京城老人兒人人知曉,等你路過京城,不信可以打問一下。”簌簌聲和腳步聲中,老秋接道,想必是他又揀回了煙桿。
“您老說的哪能不真呢?”蟲子道,隨后又干笑一聲,聲音盡是憨厚。
老秋一小會兒沒吱聲兒。想是裝了一袋煙,之后一陣“嗒嗒”的點燃之聲、“啪噠”的抽煙聲,他的說話聲音又起:“咱這還是說我二爺爺。那時‘四海豐’老板一家都還在。那是皇業(yè)三年時分,上了秋,離京城近邊的羅墟鎮(zhèn)池吼家五條船出海三個月,天撞大運,打回了一條‘銀首鱸鯧’。這魚五丈長,瞧年月已經(jīng)過了三百年。這么大一條活魚,用了三艘大船,使了最結(jié)實的三層油絲網(wǎng)拖了回來。一般的這種年頭兒差不多成了妖的大魚,有這個中艙——”說著老秋敲了敲艙里側(cè)墻板,“中艙里關(guān)著也就成了。但這鱸鯧不同,太烈,船艙里放著架不住它折騰,只能是用網(wǎng)拖。就這么著,走走停停。這魚上了妖候年月,氣力強著呢,把這幾船的水手是個個累脫了形兒,才好歹拉了回來。”老秋抽煙。
蟲子這回急了,忙問:“那后來呢?”
“嘿嘿,這后來啊,信兒傳到了京城里。因為池吼家這回出海是輪到‘四海豐’包產(chǎn),這鱸鯧的料理權(quán),可就歸了‘四海豐’。說包產(chǎn)你可能不太懂,這都是漁家和店家行當,就是這每家漁家出一趟海,之前就定好了如捕得大魚、魚怪都是歸誰個酒店,當然酒店接了魚也會按行規(guī)給錢。你干這行,終歸要知道這誰家打魚、誰家料理,怎么個辦法,都是有千百年傳下來的行規(guī)的,不是隨隨便便咋整都行的。打魚的哪個時段出海,打幾個月的魚,回來魚產(chǎn)中的上等貨歸哪個酒店,給多少報償,怎么算賬,都自有那章程。這些章程,就都刻在京城漁家豁子總部的一面大墻上,那一條兒一條兒地清楚著呢……”
“漁家豁子是?”蟲子問道。
“就是個俗名兒,實際上是這所有跟打魚行當有關(guān)系的各家商戶的一個協(xié)會組織。起先這漁家在老早年月兒為了漁場,為了好魚,常發(fā)生些糾紛,仗沒少打,人也沒少死,但事兒還是沒解決。這么下去總也不是個辦法。所以最大的幾家漁家就坐下來核計了一下,一起倡議,這所有的漁家漁戶就在一起商量大家的事兒,有啥事兒,先就訂好規(guī)矩,事后就誰也不可以改,都要照辦。而這些規(guī)矩章程就刻到了一面大墻上,現(xiàn)在說也就是那戶部糧庫大院兒那面東大墻,朝外間那面兒。就在這大墻邊兒上,又建了協(xié)會的房子,所以這協(xié)會也就和這大墻連到了一起。因這墻上有個角有點缺了,人們就管它叫豁子,時間長了,這漁家的協(xié)會就都叫成了漁家豁子了。據(jù)說后來戶部修墻,這處兒要補,這漁家們都吵著不讓,說是不吉利,后來就硬是一直留下來了,到現(xiàn)在還在呢……”老秋耐心地解釋道。
蟲子沒出聲,想必是點著頭表示明白了。
過了一小會兒,蟲子問道:“那這池吼家,‘四海豐’都發(fā)了一筆吧?”
老秋起先未吱聲,之后道:“兩家每一家就這一條魚就掙了這個數(shù)兒——”想應(yīng)是伸出了幾個指頭示意個數(shù)字。
“多少?七萬吶?”蟲子顫聲問。
“呲,七萬?也就是你上船時間短,沒見過世面,明了跟你說,七十萬!”老秋的話吐出來余音裊裊,似乎都附上了武家內(nèi)力。
“七十萬?!咕嚕。”蟲子道,同時間是一口口水吞了下去,后又小聲嘀咕:“這都夠娶一萬個媳婦了?!?p> 老秋道:“錢是一方面,這各戶漁家、酒店也都不是怎么眼紅,畢竟這風(fēng)水輪轉(zhuǎn),都有賺的時候。重要的,是這個名聲兒!”稍頓了頓,他接道:“這銀首鱸鯧在《魚經(jīng)》里排名六十一,已經(jīng)接近上三等了,前后五年間都沒有出過這么好的魚。”
蟲子道:“這么厲害???對了,你說的《魚經(jīng)》啥的,那是啥東西?。课艺膩頉]聽過哩?”
老秋答道:“呲!你沒聽過的多了去了。這東西邪性,回頭兒咱歸堆兒說它。現(xiàn)就先說說這鱸鯧入了那‘四海豐’,說說之后的料理。說來這事兒也巧,這得從我這二爺爺伺候的‘一刀兒’,也就是那大廚兒,牛爺身上說起。牛爺出身龍山派,是肖掌門親傳的關(guān)門弟子,一手魚料理是爐火純青,說是巧呢?他主學(xué)專長的,恰就是鯛類,也即說正好就包括了鱸鯧這種。這就了不得了,這魚到了他手上,那真是一分料,出三分味,說不出的鮮美啊……再加上這一次選上頭宴的十一個賓客,個兒頂個兒是當世的高人。要么是世家的長老,要么是出了名兒的富商,聽說,還請到了端王爺?shù)綀?,這場面就別提多風(fēng)光體面了,總之是各處兒都襯了周全爽快。據(jù)說還有樁喜事,就是這宮城里當年的老佛爺為這次盛會啊,還專門賜了‘四海豐’的字。宮里又著御膳房使了通傳快馬,帶了大內(nèi)秘制的百年玄冰盒子,從‘四海豐’這兒取了二兩魚髓。這二兩髓,少說也值了五、六萬銀子,倒不是說多貴,是這事喜慶!有老佛爺張嘴,這就透了祥瑞!聽說當時老佛爺年齡到了,血衰了,太醫(yī)正愁著,就聽說這銀首鱸鯧出水。這魚的髓那是生血的圣物,再老的人,吃了它,也能多享五年的壽元。老佛爺吃了高興了,后來聽說又賞了不少銀子,比起買來都給得多。樂得羅老板幾天沒合上嘴?!?p> 說到這,老秋聲音又降了下來,聲調(diào)轉(zhuǎn)低,續(xù)道:“可惜這羅老板,掙了的錢終是作了別人的嫁衣……聽說他全家出事后,外地的親戚就一起來進京告了御狀。但都被忠王爺、王大人壓了下來……”
蟲子攔了話頭兒問道:“那這魚的料理主要就是一刀兒的手藝最重要了吧?”
老秋沉默少頃,又是“啪噠”“啪噠”兩聲吸煙,方開口緩緩道:“這個也是,也又不是?!?p> “這怎么說?”蟲子問道。
“說難聽點兒,這魚宰了以后,才是一刀兒的天下。但這‘宰’之一字,有時卻是比起一刀兒來,要難上那么個十倍二十倍的?!崩锨锏?,他音量提高,有著一股得意勁兒,想必眼里此時已經(jīng)放光。
“魚我也宰過,一棍子就敲死了,有個啥難的呢?”蟲子奇道。
“嗬,這說道兒可就海了去了。”老秋道,聲音里越發(fā)得意,隨即續(xù)道:“今天就叫你小子長點兒道行!”
蟲子忙不迭道:“您老講,您老講?!?p> 只聽“吱溜”一聲,當是老秋喝了一口水,然后他開口道:“這小魚你不管怎么個搞法,這口味和那些肉質(zhì)也都差不了多少。但這成了精怪的幾百年的大魚可不一樣兒,這宰殺就是極講究個成色了。殺得好的,魚死得不痛苦,輕松,那它的肉質(zhì)就鮮美,精華就都在。而這魚的價值,主要就在這肉質(zhì)和精華上,尤其是精華,都是天價兒。而殺得不好的,肉質(zhì)差了,精華也破壞了,這樣的話,好好兒的一條大魚就糟蹋了。所以,這個殺法兒,就是個高難的技術(shù)活兒。這個技術(shù),就叫祭。會做這事兒的,就是祭師。所以啊,這得到了了不起的大魚的酒店,最著急的,就是找一個能殺這條魚的祭師。二爺爺好像說過,這魚也不是哪個祭師都可以殺的,不同的祭師殺不同的魚。但為什么,和到底咋個分法,他也是不知道?!?p> “哦。這想不到還有這么多的說道兒。這有錢人就是花樣兒多?!毕x子道,語氣里卻滿是羨慕的味道。
老秋沒管他,繼續(xù)道:“所以啊,這不同的魚怎么個殺法本身就不是個容易的玩意,但還有個問題,那就是你還得先認識魚,這是個什么魚?你得先知道吧?要不,你怎么殺?而這世界大海大洋的,這魚幾億幾兆的數(shù)量,你要想認全了,又得要多大個本事?多大個功夫?所以,你說我方才講的,這殺魚比那一刀兒要難,可說得對是不對?”
“這么難???那咱們見天兒在這海里打魚,也保不得能看得識得多少,不成那祭師們就得成天泡在海上,滿世界地去看魚、研究魚嗎?”蟲子道。
“這還真不是?!崩锨锏溃穆曇敉蝗簧衩亓似饋?,又續(xù)道:“要不是你提起來,我一般也是不亂說的啊?!闭f完這,又是“啪嗒啪嗒”的聲音,想是他逢此時抽起了煙來。
“行!求您老快說還不成嗎?”蟲子哀求道。
“嗯,成。知你性急。但要說這祭師認魚呀,可就要說到早先那個問題了。你聽好了,我也是聽二爺說啊,他呢,也還是聽別人說的,這世上最早先早先的時候,是有個神明的,就叫做魚神。這魚神啊,神通廣大,這世界上的魚都是他的子孫,都是他造的!”老秋道,說到中間則是壓低了聲音,須知這滄浪水世界中,講這神鬼之事乃是禁忌,議論時自是要小心再小心。
蟲子半晌兒沒做聲兒,想來應(yīng)當是一臉震驚的表情。
“這魚神呢,當然是知道這世界上都有什么魚,每種魚呢,又都是個什么品性兒。這魚怎么殺好吃,哪里最好吃,哪里又最是精華,有哪一些兒妙用的,再者個,就是這些血肉啊、精華啊,又是個怎么料理才能得用,配什么佐料最得滋味兒。再有就是,這魚一大了,有的就全身都是寶了,哪里能做什么用,怎么用,這些都在這魚神腦袋里裝著吶,那是個門兒清。但好在魚神呢,也不藏私,可能是憐憫我們生在這個世界的世人,他就寫了一本奇書,傳到了這世上,供人們了解這些個門道兒?!崩锨锢m(xù)道,仍是神神秘秘的低聲低調(diào)。
“哇噢!那就是說,這祭師們都是學(xué)好了這本書了?這書得很厚吧?,噢,對了,你還說跟先前那個問題有關(guān)系,是說的什么???”蟲子問。
“頭先前兒你不是問到過啥是《魚經(jīng)》嗎?就是這個書了。這本魚神寫的書,就叫做《魚經(jīng)》,也就是這個世界上,寫關(guān)于魚的東西最全的書了。它里邊兒的說道兒啊,大洋大海一般,要是紙書啊,那肯定是得很厚很厚的。但不過呢?這還有一樁蹊蹺,就是這本書啊,好像卻不是用紙寫的。到底是用什么寫的,我們這般凡夫俗子,是不知道的。再者呢,其實這世上,真看過這《魚經(jīng)》真面目的,也沒有幾個人!所以,沒有幾個人知道這本書到底是個啥樣……”
“那咋個學(xué)?”蟲子問道。
“祭師們都是和師父學(xué)的?!崩锨镫S口答道。
“那師父和誰學(xué)?”蟲子又問道。
“當然是跟師父的師父學(xué)啦——”老秋又答,少停了停,又是細講解道:“這一輩兒傳一輩兒,但這最早的一輩兒呢,就是和這個《魚經(jīng)》學(xué)啦!不知是個什么原因,這第一輩兒的看了這書,之后就不用這書教下一輩兒的了,之后這書也被秘密地藏了起來不給人看的。所以每一輩兒都沒有幾個人見過這書的真面目。這收藏了這書的真本兒的,漸漸就成了現(xiàn)在的世家兒。”
“噢,世家原來是這么回事兒?。俊毕x子恍然道。
“四大世家——歐陽、皇甫、上官、洛,據(jù)傳各有一本,漁家豁子不知道哪個年月得了一本,還有一本流落在不知道哪里。這《魚經(jīng)》總共是由這六本組成,每一本雖大同,但也有小異,這是在每一本里都說得清清楚楚,肯定錯不了的。”老秋道,隨后緩了緩,又道:“所以啊,這些世家也都是互相照拂,再互相派學(xué)生到別家去學(xué)習(xí),你來我往的,也都是常有的事兒,畢竟有的東西你有我沒有,可另一些是我有你沒有。久而久之的,各家也就大致都知道各自的那一本都有些什么內(nèi)容了。不過,總是難保各家都留那么一手兒,總是能分出來,在哪一門上,誰個更強一些。比如說,你家是料理這上強,有些獨門的手藝,可能我家在識魚上好,這有的魚我認得你認不得,大致就是這么個意思吧?!?p> “這么說,這《魚經(jīng)》的原本得很值錢了哈?對,那第六本還沒人找到呢,這要是找到了,可就能賣不少銀子了吧?”蟲子道。
“呲,你這說得倒是不錯,只不過啊,這東西可還真的都不好用銀子來稱量了。一本書,就造出了一個世家,這世家有多少錢你知道嗎?世家里有多少人你知道嗎?一件東西就能造出它來,你說這東西得有多珍貴?就這么比方,你要是真得了這個,不用別個,價錢隨你出,這要的人如果排了隊,能繞著京城圍三圈兒?!崩锨锏?。
蟲子嘖嘖稱是。
“但有個事兒你也得記住嘍。這人啊,有多大身板兒才有多大的財。要是你又有了錢,又護不住,那就是天大的災(zāi)!羅老板就不說了,那就是個樣兒!再說我們眼下吧?!崩锨镉值?。
“怎地?”蟲子忙問。
聽聞此語,就連此刻在木桶之中聽墻角兒的人也是豎起了耳朵。
幾聲腳步聲來去,似是有人往門口處走了個來回,之后,方聽得老秋道:“東家這里可能已經(jīng)被人盯上了,現(xiàn)在這時候也是非常時期。我說話你記肚里就行,也別出去和別人亂說,你就真跟別人說了我也不會認啊?!?p> 蟲子小了聲道:“您老講,我聽著,指定爛肚兒里,不會出去亂說的?!?p> 老秋住了會兒,當是點過了頭,接道:“嗯。其實現(xiàn)在快到了東家山窮水盡的時候了。就在這趟出海前,家里原先出來的那兩條船同時出了事兒,這個你應(yīng)該也知道,家里一下子人財兩空,所以,這東家著急,不得已,才用了這最大也最老的老‘虹’號出來碰碰運氣。家里的老水手兒在那兩條船上的多,這兩個船一出事兒,就都折在海上了。東家這一下子實是最傷筋動骨。也是幸好我前些天有事兒,就沒去,這才沒一起喂了魚。但說回來,這一趟是東家親自出海,我說什么也不能擱家了。所以現(xiàn)在這船里老水手才少了,而多出來了你們這些個生瓜蛋子。”
“我也是為了這趟海東家出的銀錢多,我這娶媳婦,家里欠了不少錢,沒辦法,不找點快錢掙掙,這饑荒就還不完啊。這現(xiàn)在利錢都漲到七分兒了……”蟲子苦聲道。
“可破屋偏逢連陰雨,就是這個一口氣沒喘上來的要命的當兒,便被旁人給瞄上了。這趟出來前,城西的三哨子來找東家了,三哨子你知道吧?”老秋沒接蟲子的話兒,續(xù)道。
“知道,那個潑皮,下手賊狠賊狠的。聽說好像剛?cè)肓耸裁词裁磶土??!毕x子道。
“對,那個叫虬龍幫。他來說虬龍幫要五千兩銀子收了東家的漁牌。說這虬龍幫,其實說白了,就是頭些年那個什么蛇頭會,也就是忠王爺先頭不知怎么看上了,收到了手底下當馬仔,當那打手的幫會,這幾年來又收了不少人,最后成了現(xiàn)在這般好大個勢力。可說回東家,他沒吃那一套,一頓脾氣下來,就把三哨子給轟出去了??赡阏f,這事能簡單完得了嗎?”老秋接道。
“唉,只求神佛保佑了,到底怎樣誰知道呢?只要別牽到咱們頭上就好了,大小都是東家們的事情,和我們這些臭跑海的有什么關(guān)系呢?哦。對了,你剛說的那漁什么牌的,是啥啊,挺值錢嗎?”蟲子問。
“唉,好多事和你們這些個小年輕兒的外路兒人講不明白。得,還是說你問這漁牌,其實凡是長年打魚跑海的,還真是沒誰不知道。這是前些年豁子搞出來的玩意兒。說白了,就是打魚的一種許可。值不值錢的,我一會兒說一說你就明白了?!崩锨锝忉尩?。
“魚自個想打,出來打就得了唄?還要個啥許可?”蟲子仍問。
“你看來是真不懂。這個許可有時候還是要有的?!崩锨锏溃S后又耐心續(xù)道:“這么說吧,這大海雖大,但這漁家也是越來越多,你家到這兒打一網(wǎng),他家到那兒打一網(wǎng)的,互相常常就起了爭執(zhí)。所以啊,就想了個轍,就是大家在年初兒就分排好,你家啥時打、去哪兒打、打多長時間,再者,可以出幾個船,這些都在起頭兒就商量好。之后,大家伙兒按這個章程來,就不用打架了。但這誰家誰戶兒的,總得有個憑依,不然今年誰認識我,明年又誰不認識我的,弄起來麻煩,于是大家就做了個憑證,叫做漁牌。同時說好了,這一年頭兒起了年,你要出海,就得有這漁牌,有了它,就說明你已經(jīng)被定好了上面說的那些個許可?!?p> “那這個是一年一發(fā)嗎?”蟲子問道。
“不是了,老戶兒手里的就一直用著,上面都有編號兒。要有新來的漁戶兒,那就得到這豁子去申報,得等明年起年兒時,給你新發(fā)牌,參加這漁場的分排?!崩锨锎鸬?。
“那這漁牌也不難搞吧?三哨子咋還花錢來買?你又說它值錢?”蟲子不解道。
“不難?你且聽我說明白了。這開始時吧,也確實是像你說的,不難搞。但后來吧,這漁牌需求越來越大,有別個轉(zhuǎn)行兒來的,有老戶兒分家的,總之這個量就大了起來。但這好漁場總是有數(shù)兒,大家又都想能輪到,而這戶數(shù)越多,好漁場就越難輪到,所以這大家又都開始不滿意了。前兩年時間,豁子限了新放牌子的數(shù)量,這申請牌子一下子就難了起來?;碜永锕馨l(fā)牌子的兩個書記官兒,那時候那肥的,都爆了。聽說其中一個一年里光老婆就又娶了三房,地也置了幾千頃,幾輩子也花不完呦?!崩锨锏溃曇衾餄M是艷羨,少頓了頓,又道:“但好景不長,這去年年初開始,這牌子干脆停止發(fā)放了,說是要清理整頓,行業(yè)自律,這么一下子,這老牌子一下子就值錢了?!?p> “怪不得啊??蛇@各家各戶都得指這個吃飯,誰又能賣呢?”蟲子問。
“還是有。就過去也有,但那時候兒不值錢,新辦也不費勁,誰還去花錢買舊的?聽說那時候不想吃這碗飯了,這牌子都有扔海里的?!崩锨锏馈?p> “那留下來可就發(fā)了。”蟲子道,聲音里聽得仿佛是在直流口水。
“誰說不是呢?誰又有前后眼?但也不是沒有明白人。有的人早早就開始買這些別人不要的牌子了。”老秋悠然道。
“誰啊?”蟲子問。
“還能是誰?忠王爺!五年前,老掌總兒歐陽志遠歐陽家主受皇上冊封,去當了國師,他徒弟忠王爺就接了這師父的班,當上了這個漁家豁子掌總兒。在這前后,他就開始派人在世面兒上收了。那時也沒人注意。后來這一限放,大家突然都開始想到去買老牌子了,可這一瞧不要緊啊,這世面兒上已經(jīng)是沒有了,少說九成兒九已經(jīng)被收走了。后來又搞嚴查違反豁子年初章程行動,又沒收了一批老牌子。這加上最后的停止發(fā)放,這老牌子的價格就像是坐上了鉆天猴兒一樣兒了?!崩锨锏?,頓了頓,又道:“其實這老牌子呢?掌握數(shù)量最多的,就是這忠王爺了,聽說他手里的,估么著能占到總數(shù)的近三成兒了?!?p> “嘶——”蟲子吸了口冷氣。
“東家自老老爺子起就開始干打魚這一行兒,幾十年的打拼掙下了家業(yè),老爺子也是努力維持,倒也沒讓這家業(yè)倒了。等傳到了東家這里,前些年,這買賣又做得更大了,關(guān)鍵是前兩輩積累了不少的老水手兒,這家里最多時共養(yǎng)了十幾條船,要不是老水手兒多,又都忠心耿耿的,這哪能那么容易攤起這么大的攤子?倒是后來,這不知怎地,買賣是越來越難,這船才一只接一只地沉的沉,賣的賣,少了起來,直到原來三條又變成了這一條。”老秋道,說到了這里停了停,想是喝了口水,又續(xù)道:“前兩條船不少人說是犯上了海獸,這次出海我看出來了,東家是要孤注一擲了,要么抓了海獸,或是打一船魚回去,振了家業(yè),要么就一輸?shù)降?。我也就是跟他一道兒搏這一回。打海獸最刺激,利最大,但也最是危險。我老骨頭一把,這一輩子什么陣仗也見了,什么享受也都享受了,也沒什么遺憾,所以就不在乎什么險不險的。你這生瓜蛋倒是要小心再小心了,別沒事兒往那危險地方?jīng)_,這小年輕兒的血熱,最容易刺激上頭,一下子就什么都不顧了,忘了其實獎金再好也不值命……但說回來,這水手兒一輩子的命啊,也就是這個樣兒,指不定你今天在,明天就沒了,誰也指不定腳底下的下一個浪頭就能收了自己。還有那水匪海盜、魚怪水獸兒……所以這個都是管了今天不管明兒個的。你常見那水手兒們回了港,哪個不是花天酒地的?不是為別個,這行當是掙得多,但你也得有命去花啊!所以那有成了家的還好,把錢交家里,給了老婆孩子,也算是值了。但要是那光棍兒,這兜里大把的銀子,到時還留給大海???還不是早點享受了,早點兒不留遺憾?所以啊,我這老骨頭也就是豁出去了?!?p> “希望我們得神佛保佑,平安無事吧。”蟲子道,他的聲音充滿了祈禱的味道?;蚴锹牭搅怂钠矶\,就在此時,突然就聽得“咚”的一聲,船底猛地一個震動,船身也竟自一晃!
“——船底碰到東西了!”老秋、蟲子齊聲低呼!
先不說蟲子和老秋再可能是什么反應(yīng)了。且說霍雨兒,就是那個木桶里的小姑娘,就感覺到腳下的桶被震蕩的船底板向上掂了一下,又很快地落回了船底板上,因為晃動而就在原地轉(zhuǎn)起了圈兒。
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就借了身體穩(wěn)了平衡的當兒,一個“千斤墜”,下盤腿腳一個巧巧的擰勁兒,硬是把木桶頓住,不再轉(zhuǎn)動搖晃了。之后,就聽到水手遠遠地傳來的呼喝聲,好像是要看船是不是觸礁了,有幾個水手已經(jīng)開始向船底艙跑來,那腳步聲咚咚地,都傳了老遠。
霍雨兒一聽這動靜,心道要糟,觸不觸礁不知道,但自己這偷躲在這兒,被發(fā)現(xiàn)是基本妥妥的了。須知她這趟是偷上的船,任誰都不知道,卻是想瞞了船上所有人,一直要躲完了這整趟海的。暗道:“這是自家的船,也不能真把水手‘殺了滅口’,看來只能想辦法再躲到哪兒去?!?p> 她四下一打量,門是決計不能走的,不然正好會撞上來的人;腳下是船底板,也沒空隙,更沒有什么地窖啊、暗坑啊什么的;頭頂上是甲板之下第二層的地板,莫說能不能躲得住,就算真躲住了,難保誰抬頭望一眼,也就發(fā)現(xiàn)了……
咦?就在四下都沒什么可躲地方的時候,霍雨兒突然發(fā)現(xiàn)了屋角兒處戳在那兒的一個梯子,以前以為就是擱在那兒的物件兒,但細看之下,它上頭的“天花板”竟然隱隱約約是有一塊活動蓋板的樣子,似乎從梯子爬上去能上到上面。
霍雨兒為這個發(fā)現(xiàn)而驚喜,管不了那么多了,試試看真能上去不?于是她一個小躥身兒,雙腳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木桶的邊沿兒上,身體呈微蹲狀,卻不搖晃,而這桶也是紋絲不動。
躍下木桶,三步兩躥地,她爬上了梯子頂端,用右手按了那活板向上輕輕地一托——謝天謝地,這板真的是活的。她仔細聽了聽上面的動靜兒,也沒有什么聲音,料得是個沒人的房間?!安还芰?,先上去再說。”她心道。將那蓋板向一旁平移了開來后,她一蹬腿,就將上身鉆進了這頭頂?shù)亩纯凇kp手撐住了洞口邊沿兒,四下一看,果是沒人,就一個縮腿,雙腳穩(wěn)穩(wěn)地踩在洞口的邊緣上,手一推,人就蹲了起來,再隨手把旁邊的蓋板輕輕地重新合了回去。
“危險暫時解除。”霍雨兒暗道。她又四下張望了,看這房間的周詳布置、用途,好判斷下一步的行止……
霍雨兒是霍家家主霍啟云,也就是方才水手們所說的東家的女兒。霍啟云只有兩個孩子,乃是雙生的龍鳳胎,霍雨兒還有一個同胎出生的,弟弟,他的名字叫做霍風(fēng)。霍風(fēng)這名字雖然輕靈,但實際上卻是個心性不全的人,說得通俗一點兒就是半個傻子,心地敦實,同時特別不愛講話,反應(yīng)也很緩慢。平時只有霍雨兒時常陪著他,其他人都沒有誰與他交往。
霍雨兒卻是天生的好動,所以四鄰都傳言,說有道士給霍家看過,這霍家雙生兒女是在胎里犯過煞,弟弟的一魂被姐姐占了,所以才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模樣兒。也正是因為這樣,到了現(xiàn)在這十三、四歲了,本是女子開始談婚論嫁的歲數(shù),但卻還沒有一家門當戶對的鄉(xiāng)鄰來上門兒說親的。
霍雨兒其實長得不壞,準確地說,還應(yīng)該是很有美的潛質(zhì),尤其一雙略上揚的鳳眼,有一種難言的嬌媚,但同時卻也是那又野又辣的味道,整張小臉看去,給人一種輕靈和俏皮混合而成的好感。
但不過她實在是太淘了,又從父親那里死纏爛打地學(xué)了幾年拳腳內(nèi)功,把身體倒練得輕靈如燕。但在行家眼里,也不過是個將將快要入門兒的水準。尋常對付一個壯漢,乘人不備還可能打得倒,但要是正面對壘,勝算也就在五五開。
練出的真功夫倒是有一樣兒,就是把這“赤龍”斬了,說俗話就是女孩子家每月那例行的煩心事,她用父親傳授的內(nèi)功心訣,給嘗試著做到了,也不知道結(jié)果是好是壞,反正好像負作用也不是很明顯,聽說頂天了就是個不孕不育,不過不能生孩子對霍雨兒內(nèi)心來說是不是壞事還是要兩說。
這霍啟云也確是有獨到之處。早年他曾在家境富足之時,被輾轉(zhuǎn)送到了六、七百里外莽山上的一個武林門派——“莽山劍派”去學(xué)習(xí)武藝。原因則是家族里有時會有船被海盜攔截,水手們雖也孔武有力,但奈何不是海盜的對手,所以常常吃虧,不得已,這就派了這未來的家主去學(xué)習(xí)武藝,是要把家里這塊短板補上。
霍啟云也很爭氣,在這個武林中排得上中上等的門派里,最后憑了自己的資質(zhì)和努力,拜到了傳功長老的座下,五年下來,一身的內(nèi)外功夫已經(jīng)達到了后天圓滿的境界。至于到達先天的那一層窗戶紙,他下山回家后用了十年,也是還未能捅破。畢竟,武林里也是十人中有九人被擋在了這里。
隨著年過二十又奔三十,家業(yè)在身,他漸漸地也就息了更進一步的念想,只是每日晨起打拳的習(xí)慣卻是雷打不動。其它的時間則是操持家里,娶妻生子,功夫突不突破,是一切隨緣了。
作為后天巔峰的武者,出手近七、八百斤的力道,尋常海盜別說照面,就是幾個人一起上也就只是一拳一腿的事兒而已。所以海盜見了霍家出海的船,也就不想著下手了,這也多少算是給了莽山劍派的面子。
霍啟云只娶過一房妻子。而這位夫人人長得漂亮,但就是身體有些先天不足,又懷了這龍鳳雙胎,這生產(chǎn)上可就吃力了,但偏又是不小心受了風(fēng),所以這孩子生下不久,就不治去世了。為感念亡妻,霍啟云一直還未再娶。但因為兒子癡呆,難承家業(yè),女兒又是早晚要成為別家的人,所以周遭都勸他再走一步,畢竟家業(yè)要傳,而男人三妻四妾尚且可以,何況像他這樣喪偶的?而且他這霍家雖不算顯赫,但也還殷實,續(xù)個弦總不是過分的事,主要是得再生個健康的男丁。
待他在猶豫時,今年起,壞事情就接踵而來了。明的天災(zāi),他知道能抗,畢竟豁子里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錢莊,為霍家剛沉的兩條船的活金,就是保險的那種,五十萬兩銀子也是籌得差不多了,只要再四個月就能付過來。但現(xiàn)下家里這么些的家人、水手,每天都是出項,如不能出海,也就可能挺不到活金到來。
所以他一咬牙,起出了家里備用應(yīng)急的最后一筆銀子置辦了備品,親自操了這家中唯一一條剩下的最老的大船,趁還在自家漁期時出了海,希望能打些魚回去周轉(zhuǎn)。
而至于那人禍么,“那虬龍幫似乎對自家漁牌有意,但自己也不是面人兒,可以任人拿捏的,要拿,自上門來戰(zhàn)吧!”這當是霍啟云的心意。
現(xiàn)只看這海上方位,經(jīng)過了之前半個月的航行,正是已經(jīng)到了“百藻之淵”邊緣,也便是自家打魚的范圍。
言歸正傳?;粲陜含F(xiàn)在是身處一間暗室之內(nèi),她自瞇起眼睛適應(yīng)這里的黑暗。在底艙里光線本就已經(jīng)很少了,所以到這里也并不覺得多難適應(yīng)。只見這艙室四周竟無什么器具,對面只是有一扇門,想是個過渡的房間,里面那間艙室應(yīng)該才是有功能的?!按^去再看看了,這間畢竟也不是適合長久停留的地方?!彼南伦聊ブ?。
……
霍雨兒這次離家,是因為近來家里氣氛著實沉悶,又聽老人說自家今年這漁場里許是出了海怪,這才把前面兩條船都打得沉了。而這次父親親自出手,所以必是要擒了這海怪的。
聽到這么刺激的事兒,霍雨兒的心里就像有貓爪抓撓著的一般,是再也定不下神兒來,在別人眼中的天大危險,在她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妮子眼里,反成了萬分有趣的好玩兒的事兒。因為父親那里必定不會同意她隨船冒險,水手中又都有女人不能上船的說道兒和傳統(tǒng),所以要想趕這場熱鬧,只有偷渡一途。反正霍雨兒自覺得自己飯量也小,帶上個一個來月的干糧清水也沒有多重,于是就偷偷地攜了父親早先送她的貼身水靠,背了水糧,借口悶了去山里耍幾天,就在這出海前兩天從家里溜了出來。
好在她翹家出去胡鬧也不是一次兩次,久而久之大家也自習(xí)慣了,所以倒也沒有誰去注意她。然后,她乘著下晚沒人的功夫兒,就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上了自家的船,并找到了底艙這個好位置。船開航后,一路半個月下來,她藏得穩(wěn)實,卻也是還沒有誰發(fā)現(xiàn)這船上竟是多了一個人。
每天她也沒有什么事,除了站站樁,養(yǎng)養(yǎng)神以外,就是聽這頭上一老一少水手的閑聊攀談,偶爾還能聽到那老秋和這未結(jié)過婚的少男說些個犖腥段子,倒是聽得她面紅耳赤,心跳不已,加之浮想聯(lián)翩,這日子倒還端地過得。但可惜好景不長,現(xiàn)在這突如其來的事故打斷了一直以來平靜的節(jié)奏。
……
霍雨兒輕手輕腳走近那一扇門,生怕門后有人,會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然后將耳朵湊到門上貼了,細心傾聽那一側(cè)是否有聲音。
許久,似乎那一面始終是一片沉寂,“應(yīng)該,里面沒有人。”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她壯著膽子,小心地用最小的力氣將那門輕輕地推進了小小的一個縫兒,一面聽著里面的反應(yīng),一面從那條縫隙之中向內(nèi)里窺看。
只見里面確然是一間艙室,艙室的地面上灑著銀白的月光,說明其中必是鑲有朝外的琉璃窗。
因為里面還是沒有動靜,所以,霍雨兒索性加大了動作,將門開得大了一些,最后,她猛地將頭伸將進去,看了一下房間里面!
一看之下,終是放下心來,一個閃身進去,回手將門合上,這艙室里仍是沒人。
與上一間不同,這一間更大更寬敞一些,但只高度略矮。門的對面有一排舷窗,上面鑲著厚厚的天然琉璃。
這天然琉璃在滄浪大陸十分常見,山中也出產(chǎn)甚多,這造船上多被使用,百姓人家造房子也自用得,乃是如那山中林木一樣,是自然賜與大陸生民的慷慨禮物。
琉璃很純很透,將外面的月光全然放進了艙里來。細看之下,這海面已然離這舷窗不是很遠,只在窗下緣之下一人多高,想是船只現(xiàn)在空載,干舷偏高,待回航時滿載的話,海水應(yīng)該會到這窗子附近,或者甚至?xí)^去,使這窗浸在水下。
門的右方是一面艙壁,但奇怪的是,其上也有三扇窗戶,每扇都有人的肩膀?qū)捳∈直郯愀?。窗里黑古隆東,什么都看不見,只能感到其中的空間非常之大,想來應(yīng)該就是那老秋所說的什么“中艙”了,可以關(guān)押普通的大魚、魚怪的。
門左側(cè)不遠也有一面艙壁,擺著兩把簡單的椅子,但樣子看上去卻很是堅固。
門本身這面艙壁上卻除了門以外,什么也沒有。
霍雨兒坐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她忽然明白了這里是做什么的。想來如果那三扇窗那一側(cè)的中艙之中放進了大魚的話,這里正好可以觀察里面的情況,這個艙室應(yīng)該就是一個觀察室。
目前中艙里什么也還沒有,這里暫時應(yīng)該也不會來人,但如果什么時候里面放進了魚,那這里恐怕也不是可以藏身的地方了。想到這里,霍雨兒心中有點煩亂。
聽外面,好像查船底的水手已經(jīng)是查完了,當是沒什么問題,許是有哪條大魚經(jīng)過,不巧正碰到了船底吧?
霍雨兒又想到是不是再回去底艙,但現(xiàn)下已然來到了這里,顯然這里也比那底艙的環(huán)境好上許多,至少可以看見外面的月光、大海,
“先在這里呆上一陣子再說吧。”她心里想道。
說到看大海,這里的確也是個不錯的地方,雖地勢不高,不能像甲板那樣俯視廣闊的海面,但這里更接近海面,看到的海反而更加清晰真實。
她不由漫步走到了舷窗前。海上現(xiàn)下正還是漆黑的一片,近處海水在起伏,但船始終平穩(wěn),并未隨著這波浪而上下運動。遠處一點兒,能看到海面上被拋起的海水形成的浪花,一條一條的,如老和尚額頭的白眉。但常常只是一閃,立刻就又隱去了。
就在霍雨兒望著月光下的大海開始有點發(fā)呆之際,突然,外面不知是誰一聲大喊,聲音尖厲:“大蛇!快來看吶!好大的蛇!白蛇!”
緊接著,很快就又有不少的人聲:“是??!我看見了!在左舷!天啊!居然有這么大的蛇!”
“啊!我也看見了!就在左舷中間!”
“它怎么不動?是不是死了?太大了!”
……
霍雨兒知道,這下真?zhèn)€是遇上海怪了,心里頓時癢癢得不得了。想出去看看,又不知道該從哪里出去才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急得在艙里來回疾走,苦思可行的偷窺路線。
正無計間,又聽人喊:“好像不是蛇?。坑薪?!”
“還有腿呢!四、五、六,六條腿!”
“還有翅膀吶!有一、二、三,三對翅膀!天??!它還會飛!”
“誰知道這是個什么啊?”
“老秋,你見識廣,這是啥???我們是不是發(fā)了?……”
后面這個聲音熟悉,是蟲子。
霍雨兒暗罵,這該死的船艙,為什么不再低一點兒?因為她發(fā)現(xiàn)其實這海怪就在她這邊船舷,只是它在海面浮著,貼著船邊,但處在自己舷窗下面的視線死角,任她拿椅子蹬著、跳起來看,就是看不到!真是讓人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如果別人知道一個大海怪就在自己腳下不到八尺遠,恐怕得嚇個半死,可霍雨兒這朵奇葩反而是興奮得不得了。
可就是苦于聽得到卻瞅不著……
就在這時,忽見自己面前的窗子一暗,接著是很悶的“嘭”的一聲,船身又是一個輕輕搖晃!霍雨兒一驚,下意識地看著舷窗,只見一片片大扇子一般的白玉似的半透明的鱗片,就在窗前漸漸加速地向下滑動而去!不一小會兒,就是一只如車輪般大的有豎瞳的眼睛從窗口掠下。這眼睛掠下的速度不慢,但霍雨兒眼光銳利,還是清楚地捕捉到了它。
不知為何,霍雨兒瞧見了這如此巨大的眼睛,卻是一點兒害怕也沒有,反而她似乎看懂了它的眼神。
這個怪物也在看她!對,就是在看她!而且,“這個眼睛好像在哪里見過。”她心下琢磨,不過不論怎么想,卻是什么也想不出來。
“撲通”又是一聲悶響,窗前一片大大的水花涌上來,被打碎后變成了水沫子又流下去。怪物明顯是從水中掙扎抬起了一次頭,就又倒回水里了。
“它受傷了!在尾巴上!它沒尾巴了!”有水手大喊。
“對!還有血在流呢!好多的血!”又一個眼尖的水手。
“我們是不是可以抓住它?”是蟲子在喊。
……
外邊亂成了一鍋粥,霍雨兒反而寧靜了下來,好奇心褪去了很多,那種剛才抓住內(nèi)心的熟悉感又上心頭。
“但在哪里見過這個眼睛?哪里又可能見到?”她暗自想著,這明明是個誰也沒遇到過的怪物,她自問就是在做夢里也不記得見過它?。靠蛇@種熟悉感又是如此真實,而那只眼睛里明明也有一種情緒,她能讀懂那種情緒,那是一種很寂靜的情緒,如同老朋友見面互道一聲“你好。來啦?”這時的神情。
這種情緒也傳染給了霍雨兒,不再需要躁動。這怪物雖巨大猙獰,但她不知怎的,就是相信它不會傷害自己。
這是怎么回事?這事簡直是太荒謬了?;粲陜簱u搖頭,讓自己更清醒一點,并暫時將這些希奇古怪的念頭排出頭腦。
這時,一個厚重的聲音蓋過了所有人的嘈雜:“老侗,這是什么魚,你可識得?”這聲音霍雨兒識得不能再識得,正是她的父親,這條船現(xiàn)在的船長,霍啟云。被問的人霍雨兒也有點兒印象,老侗確是姓侗,是霍家的老水手,在識魚上很有一手兒,比別人的水平高出一截兒。
“回東家,這魚樣似海蛇,但又不是,像傳說里上魚一等行七的——海蛟,但又多了腿和翅膀。老侗我孤陋寡聞,實在是說不準?!崩隙比死蠈?,從不夸大其辭,所以說話準誠。
霍啟云沉吟半晌,對水手們道:“李青、屠刀子、禿子,你們?nèi)齻€眼尖,盯緊點兒;馬龍?zhí)?、鍋子,你們倆水性最好,順只小舢板子下去,小心點兒一點點靠著船邊溜過去,近點看看它的狀態(tài)。我看它已經(jīng)沒力氣了,不知什么原因受了傷,斷了尾。如果它不動彈,你們可以小心點兒試試它,如果它就是不會動了,呼喝水子他們放繩子,開中艙,把這大家伙迎請進去。弟兄們,精神起來!我們翻身的時候可能來了!這票要是成了,霍某人決不虧了大家!”
話音一落,水手歡呼一片。之后是各種忙亂聲,放船的放船,絞索的絞索,不久海面上有人喊聲傳來:“東家,它是不動了,怎么碰都沒反應(yīng),就是胡須還有晃蕩,還活著?!?p> 霍啟云也放了心,道:“水子,你們也去吧,上繩子,再記得打上印,老規(guī)矩。老侗,你領(lǐng)人去開中艙,進水時小心點兒,兩邊同時起,別臨了翻了船!”
“曉得啦!東家,您放心好了!”老侗的聲音里也帶了興奮勁兒。水手最興奮的就是開中艙進大魚的一刻,這種成就感,比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還要更帶勁一些!那是一種讓人血沖頭頂?shù)拇碳じ校欠N成功感如同在一瞬間被海神附體了一般。
中艙緩緩打開,海水灌進去發(fā)出大大的骨嘟聲,好像有頂天立地的巨人在喝水。船身也隨之一點一點地在下降。待下降了大約七尺左右的高度,那中艙中想必已經(jīng)有了兩丈多深的水?;粲陜阂才吭诖斑吙床缓苓h處水手們七手八腳地往海怪身子下面牽繩子……
十幾道最粗的繩子攔過,甲板上的滑輪不停地絞動,這海怪就一點點地被漸漸繃緊的繩子彈到了中艙之中。好在“虹”號夠大,中艙也夠大,海怪也柔軟能彎曲,不然還不一定能容下這近乎二十丈長的身子。海怪一動不動地任由這些水手的擺布,沒有反抗力地被收進了船艙。
“封艙!”霍啟云及時命令。又是絞索聲、機關(guān)聲,中艙兩側(cè)的巨大如閘門般的船側(cè)板又落下了,怪物完全被關(guān)在了中艙之中。
“艙里夠結(jié)實不?老秋?”霍啟云隨口問。
“回東家,這中艙四圍這二尺厚的鑄鐵足夠了。這家伙要是沒受傷,可能還要看看,但這個傷不輕,已經(jīng)沒勁兒了,艙里是妥妥的,準保沒有問題?!笔抢锨?。
“成。那這趟就到這兒吧,看這大家伙的樣兒,許是也挺不得太久?;|兒,告訴你劉叔打舵返航。再讓瘤子他們多下點冰?!被魡⒃葡铝?,之后船工們又都忙碌起來,大船在風(fēng)帆和巨大船舵的轉(zhuǎn)動下,緩緩又堅定地撥轉(zhuǎn)回了船頭,終于指向了來時的方向,風(fēng)帆全升,船速一點點提起,“虹”號如同水手們的歸心,如飛般向滄浪大陸,它的母港——西華港駛?cè)ァ?p> 一片大塊的云彩恰慢慢靠來,逐漸遮住了半圓的月。光線暗了下來,風(fēng)卻也悄然大了起來。
不過正好,船正需要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