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沉沉的天上向下飄灑著潔白的雪粒和小小的雪花,大地上已開始泛了白。
此際在遠(yuǎn)處斷崖旁,站著一個灰色高挑的身影,近看卻是一位穿著連兜帽披風(fēng)的姑娘。有兜帽在,看不清面目。這姑娘正是霍雨兒,她自站在當(dāng)年上崖的地方。此時不是大陣自動開啟生門之時,但她有師父所傳的陣旗,自可以憑手動操作,打開一扇通往外界的門。
就是此時!
霍雨兒算準(zhǔn)了時辰方位,只將手中的旗子向算準(zhǔn)的地方一擲!說也奇怪,這一擲之下,旗子并未落地,而是憑空無風(fēng)自展,旗側(cè)的空中驟然現(xiàn)出一個門來。她也不遲疑,揮袖收了旗子,同一時間閃身躍出了門去。待回頭再看時,哪里還有門?有的只是滿天的大霧和一片密林,與在陣內(nèi)之時所見全然不同。
霍雨兒知道是迷陣的效果,也無甚疑惑,腳下和面前則是真實(shí)的土地。前方不遠(yuǎn)正是那條鐵鏈,鐵鏈之下,便是當(dāng)年惡犬追擊她姐弟二人之地,也是霍風(fēng)埋骨之所。
雪只下得更大了起來。
霍雨兒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來時那天,也是這樣的冬日,周圍也是這般地靜,只是今天多了一點(diǎn)天空正在下著的粉一樣的雪。
霍雨兒老老實(shí)實(shí)地一下一下地用手抓著鐵鏈,順著它垂落而下,只是方向與當(dāng)年完全相反,仿佛如此,時光即可倒流回那個溫?zé)岬拇竽泻哼€在她背上的時刻。
她心中感嘆,時光如梭,真快,一晃就是兩年,許多事情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也有許多事情,卻一點(diǎn)也未變,一如鐵鏈上那殘留斑駁的,已呈黑色的當(dāng)年血跡。
時間不可能真?zhèn)€穿梭回去,至少霍雨兒現(xiàn)在的能力還達(dá)不到,她的雙腳,終是落在鏈下的土地上?!斑@是真實(shí)的土地,順著這里出去,有家的方向?!彼牡?。
霍雨兒細(xì)密的神識掃過腳下的土地,無視了滿地滿天的雪,一寸寸地在地面上、泥土中翻尋。她的精神力雖強(qiáng),但也只能在地面下一寸以內(nèi)搜索。好在地方站得很準(zhǔn)確,不一會兒功夫,就搜到了第一根殘骨,接著是第二根、第三根……直到搜出五根,則其余再也無有了。
霍雨兒蹲俯下身體,手指顫顫地?fù)荛_泥土,觸碰、摩挲,之后拾取了一根根已被風(fēng)化的,灰、白、黑、褐色夾雜、浸滿了泥土的骨殖,再小心翼翼地放在從包袱中抽出的一塊手帕之上。不知何時起,面頰上已是兩行淚水無聲長流。
五根骨頭,整整齊齊地并排放好,霍雨兒又輕輕撫摸著,視之良久,遂不敢再看,只將手帕一下子合上,打了兩個很結(jié)實(shí)的結(jié),將系成的這個小小的布包妥妥貼貼地放進(jìn)了包袱。
“弟弟,姐回來了,姐要接你回家。但在此之前,卻先要拿那秦德利的人頭祭你?!被粲陜喝∠旅婢?,拭凈眼淚,無聲地在心中說了一句,又將面具戴回,深吸口氣,只一抬腿,就向前大踏步地滑行而出……
霍雨兒內(nèi)力強(qiáng)絕,腳下輕捷,無論雪的厚薄,均是一掠而過,只留下不稱為腳印的輕微痕跡,精神掃出,當(dāng)年來時的路歷歷在目,便只循著原路奔馳。她越奔越快,仿佛要將心口一團(tuán)燃得越來越旺的火稍稍冷卻一下。她知道,這條路的盡頭就是莽山劍派的山門,俗家弟子休息、活動的庭院。
當(dāng)年跑了大半夜的路,現(xiàn)在霍雨兒不到小半個時辰已是跑完,比之當(dāng)年的獒獸都快了二倍不止。那院落的圍墻已然在望,天色已是近于黃昏,院里還有一聲聲狗的吠叫。
霍雨兒神識掃過,見得院內(nèi)有六個,屋內(nèi)有兩個粗布衣著的弟子,一如當(dāng)年秦德利的穿著打扮。仔細(xì)地掃視每個人的樣貌、體態(tài),秦德利并不在其中。順帶聽了幾句弟子間的說話,倒是那兩個在屋子里床鋪上斜倒著的弟子的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那個年輕些的弟子道:“蔡師兄,那當(dāng)年的秦師兄當(dāng)真是你引進(jìn)門的了?”
那個被稱作蔡師兄的隨道:“這有什么假?你別看他現(xiàn)在展揚(yáng),當(dāng)年就是那準(zhǔn)準(zhǔn)的流氓混混破落戶兒。是她媽媽不知使了什么好處,托老李來說項(xiàng),我看在老李面上才收下的。”
方才那年輕師弟接道:“可這個秦師兄也不像流氓啦?今個上午我到鎮(zhèn)上去接鐵錠,路過了他家門口。就瞧見他這家門闊的,真是比鎮(zhèn)使的宅子門也小不了多少?!闭f到這,他滿臉都是艷羨的表情,隨后接著道:“也是那當(dāng)兒,我就正好看見他送劉員外的三公子出來,看他那樣子,別人不說,我還會誤以為是個秀才哩!那股子書生氣還真是怎么瞧怎么像哩!”
蔡師兄接道:“這人走了運(yùn)字兒,發(fā)達(dá)了,就不是一個樣子了。當(dāng)年他得了花紅,倒也伶俐,當(dāng)場給了發(fā)賞的那個虬龍幫的堂主一半。那堂主看他懂事,這就成了一家人。就是有了這個靠山,他這場富貴才算是穩(wěn)便了。所以說到頭兒里,還是這份兒靠山厲害。說起那時,駱飛駱長老聞聽出了這事,氣得都吐了血,直說要下山去取了秦德利性命,可掌門還不是將這事隱忍了下來,反著人封了后山?你說,不是看在忠王爺?shù)拿嫔?,還能是哪般?我看這虬龍幫,也著實(shí)是走了天運(yùn),原本就是地痞幫派,但有了后面的幾番經(jīng)營,現(xiàn)在也真?zhèn)€是藏龍臥虎、呼風(fēng)喚雨,就是隆興了起來。你瞧,派里現(xiàn)已傳了話,讓弟子們不可與之沖突。所以擱這地界兒上,我們莽山劍派可是早就沒有威望了。再說十日后這屠龍大會,忠王爺就要對武林動手。傳聞他這面已是召集了十幾位一流高手,且有那歐陽家主、吳觀主兩位絕頂高人支持,此次這大陸武林,恐怕也都得要臣服于他了,我們這小門小派,到底是咋個出路還是難說得很呢……“
”小聲點(diǎn)兒,師兄,這個事兒派里不讓亂傳亂說啊,莫叫別個師兄聽了,須傳到執(zhí)法長老耳朵里……“年輕的師弟壓低聲音道。
“哼,派都快沒了,還執(zhí)的屁的法。”蔡師兄小聲嘟噥了一句,就是“刷”地拉過了一條被子來蒙了頭,再不吱聲,直接睡起了悶覺。
霍雨兒見他們再無別話,便收了神識,心道:“聽這一番話,倒是省下了我另再打問這秦德利的氣力,他就在前面的五集鎮(zhèn)上住,尋找應(yīng)自不難,也是省卻不少手腳。原來當(dāng)年師公也是知道了此事,竟被氣到吐血,這筆賬這回就一并算吧。另這屠龍大會的名頭奇異,莫非與魔龍有甚關(guān)系?”
惦記過了魔龍,她卻是又想回這邊,心道:“這莽山劍派雖出了個秦德利,但終是并非于己有仇,且也是父親當(dāng)年門派,無大鬧的必要,便放過吧。只是這群獒獸,養(yǎng)之有干天和,當(dāng)剪除了?!?p> 霍雨兒不再多想,一個擰身,越過院墻,在那后院門前落了腳,隨后,身上紋章運(yùn)轉(zhuǎn),以半成力現(xiàn)了個二屬的二丈鮫魚魚魂。精神力隨之向犬舍直擊而去!
圈中的六只獒獸待得精神之力掃過,全驚得嗚也嗚不出聲,竟是個個屎尿齊流,都已嚇得破了膽子,失了魂魄,眼見著是活不成了。
一眼也不愿再多看,霍雨兒又是閃身,幾個縱掠,消失在了去往鎮(zhèn)子的路上。待得有弟子聽犬舍中聲音不對,來查驗(yàn)時,只是見得幾只犬在地上抽搐翻滾,已是只有出氣,沒有進(jìn)氣,徒然掙命罷了……
天擦黑,五十里外的五集鎮(zhèn)上一家名叫福來酒店的店子里,滿是熱鬧,食客快要坐滿了。酒店在老街把頭兒,往來車流人流不少,故而正值這晚飯時分,路過歇腳的客商,本地的酒客,就都匯到了這里,之中自是人聲鼎沸,面紅耳赤的酒客劃拳行令之聲不絕于耳。
霍雨兒兩刻前即已到了這鎮(zhèn)上,趁著當(dāng)鋪尚未打烊,取了身上隨手帶的海底撿來的幾粒珍珠,當(dāng)了些銀子,之后眼見了對面街有一處大宅子,門正敞開,還有門丁在門廳處守著,門匾上書“秦宅”。隨口向路人打聽,知那確是秦德利的家。
也是天未黑透,尚不是動手的時候,霍雨兒便暫將殺心按下。正逢見不遠(yuǎn)這福來酒店,便自踱進(jìn)了店,上二樓尋了個靠窗的小桌,隨手點(diǎn)了兩個菜、一壺酒,只在桌上放了。自靠了窗,神識略在秦宅里掃過,當(dāng)下心里已是有了數(shù)兒。
這宅內(nèi)人還在活動,一個五十許的婦人,在三個妖艷女郎的陪同下打著牌九,秦德利則在另側(cè)的書房里來回地緩踱著步子,不知在盤算什么。廚房里,廚師、伙夫正在忙著做飯、炒菜、熱酒。還有三個丫頭在灶間燒水。院角偏屋中似還有那家丁樣人二、三個,只是在歪倒著抽些個旱煙。
秦宅里自是不小,深處有一花園,有那池塘,之中此際已是結(jié)了冰。但之旁的大間暖閣里則是爐火熊熊,當(dāng)中一個大池子,想是主人洗浴之所,看來這秦德利便是很會享受,這晚飯后,乃要洗浴凈身,且與妻妾快活罷?
霍雨兒只是心下冷笑,自見這惡人,當(dāng)日那副惡毒的面孔就浮上心頭,想是自己仍放他一馬,但他卻是更惡毒地放出獒獸,趕盡殺絕般害自己二人性命,此時恨不得立時就擰了這個人頭!只是這正值鎮(zhèn)民安生之時,如直接殺將上門,固是不妥。遂暫扣住殺機(jī),便是放他再多活一刻。
只這期間,店內(nèi)酒客更滿,各桌活絡(luò)非常,忙于灌酒之人雖不少,然邊喝邊閑聊著擺龍門陣的也多,只聽得各桌上你一言我一語,嘈雜亂嚷成一團(tuán),一下子聽去看去,只烏泱泱喧鬧一片。然霍雨兒神識靈敏,卻是不受干擾,于這兩層樓內(nèi)隨時傾聽各桌言語,只如手到擒來一般輕易。稍稍聽聽,倒是在這消磨時間之中,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只聽得一樓南首兒一桌客人說道:“這‘屠龍大會’消息一出,現(xiàn)整個大陸都是震動起來。這忠王爺果是大手筆,借此次大會,將與大陸武林做一番了斷。名義上說有的門派私通海盜,損害漁民利益,要武林組成組織,加強(qiáng)自律,以助于海盜清剿,實(shí)則是要將這手也伸進(jìn)武林里,莫要再對他的事掣肘。“
另一客人問道:“那他有什么事???武林又怎地掣肘他?”
方才說話之人自是壓低聲音,道:“老弟你還不知嗎?忠王爺當(dāng)年父親乃是太子,后名為因病薨了,實(shí)則是遭人下毒。而忠王爺又是太子的唯一世子,眼瞅的江山轉(zhuǎn)眼成了他人的,他這口氣能咽得下?眼下這漁家里忠王爺已收了天下近半的漁牌,暗里這錢莊、飯莊、船廠、礦山、鹽場、酒莊等等的股份也不知占了多少,他的財(cái)富多到嚇人,聽說已經(jīng)跟得上大半個國庫,你說,這么多錢,是用來干嗎?再者,漁家豁子早已是忠王爺坐的頭把,各個世家哪個愿與他結(jié)怨?而官家那邊,因?yàn)樘酥忍舆@層嫌疑,對忠王爺從來都是遷就懷柔,只要他不帶兵殺上金鑾殿,那就沒個誰去找他的麻煩。反之,在他左拉右攏之下,現(xiàn)在也是已不知多少官員、多少帶兵的將軍拜到了他的門下,有人保守估測,至少有那六成不止。所以這大陸上,當(dāng)下也只有這武林,還是在他手心以外的地方。想來這次屠龍大會之后,如果是忠王爺?shù)娜嗽跁险剂松巷L(fēng),那么這天下,也就再無人能攔阻他了吧?等那最后氣候已成之時,這天下就恐不好說是誰的了?!?p> 霍雨兒只覺這番話說得誅心,莫說其中的因果謀劃是真是假,只這其中的形勢倒卻是不走大樣兒的。不由心中稱量,這忠王爺果不愧為一代梟雄,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在當(dāng)朝天子面前擴(kuò)張勢力,拿的又都是各種行業(yè)自律整頓的冠冕堂皇的名義借口,讓官家有勁兒使不出。同時,又操持經(jīng)濟(jì)命脈,總有一天,這天下卻要瞧他的眼色,真也是個陰謀陽謀都能玩得轉(zhuǎn)的狠角色。
這對手勢力之大、之強(qiáng)雖自一次次地超出霍雨兒的意料,可她就是無一絲害怕的心思。
“師父天都敢捅個窟窿,我這與之相比又算得個什么?這忠王爺與我血海深仇,只是個不死不休,我又豈會怕了?敵人要不強(qiáng),我還要這一身本事何用?又何須遭那千刀萬剮之罪,受這不人不鬼之苦?”想至此,她不由得豪氣徒生,舉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滿杯酒,直傾入了口中。一口咽下,只一條火線順喉而緩降至腹內(nèi),口中刺辣非常,然肚腹溫暖,心中暗贊端地是好酒、烈酒!
霍雨兒稍感暈上雙頰,但好在有著面具遮擋,他人卻也是不知。
又聽得那一桌另一客人又道:”老方,那你方才說的‘屠龍大會’的龍又是怎個回事?“老方聽對方發(fā)問,顯然也早有所備,乃得意道:“這話唐老弟你是問著人了。嘿嘿,實(shí)不相瞞啊,我堂弟的連襟就是‘天福居’的二管事,這‘天福居’你知道吧?就是這次屠龍的主家兒?!?p> 那個唐老弟接道:“知道啊,前次在京城,楊老板不就是在那里請的客嗎?當(dāng)是皇家持股的京城第一大飯莊,這大魚的料理天下一絕,每日的大魚都得殺個二、三條的?”
老方道:“沒錯,就是那里。我就是打那兒得來的準(zhǔn)確消息,這所謂的‘龍’還真?zhèn)€是了不得。據(jù)說八腿八翅,又幾十丈的身量,巨大無比,都不在了《魚經(jīng)》之中,乃是天外奇魚,因不知何故受了傷,被皇家船隊(duì)捕了來。忠王爺調(diào)集了豁子中的不少高人,又從民間召集了不少好手兒,苦研二載,終是破解了其奧妙?,F(xiàn)定于這十日后的正月初五,在‘天福居’天字甲號池屠了此龍,并全城分宴。聽說忠王爺是要親自動手主祭了。不管如何,這忠王爺別個不算,這‘天下第一祭師’確是沒有人不承認(rèn)的?!?p> 唐老弟嘆道:“只是可惜這主祭的場面,我們這些平常人想看恐怕是難了?!?p> 老方道:“這倒是,雖是做的一場公開大祭,但要能湊到前面去看,那也定是不容易。不過,據(jù)說這龍?jiān)跀貧⒅?,池子將敞開半個時辰,容尋常百姓在池邊排隊(duì)參觀……”
霍雨兒聽得這龍“有腳有翅“,雖說數(shù)量不太對,但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魔龍無疑了。暗道這趟酒樓來得值,沒白讓秦德利多活一會兒。
就在她思索間,又一桌的話語引起了她的注意。
只聽得這二樓西首兒的客人之間小聲接談著,一個聲音有些尖細(xì)的男聲道:”你們聽說了沒,就在前天,在這滕州海上發(fā)生了件怪事?“
其他人都問道:“何事?你只講便了?!?p> 那個聲音繼續(xù)道:“確切的消息。就在達(dá)洛青港往西五十多里的海面,有條臨近的漁船看見了兩條特別大的魚一前一后地向東北方向去了。當(dāng)時皇甫家外門的一個新晉的祭師就隨著這個船出海,他叫船跟上去看看,結(jié)果后面那條魚就停了下來,前面那條還是往前走,很快就不見了?!?p> 旁的人好奇:“停下來的魚干嗎???什么魚???”
尖細(xì)聲音答道:“什么魚,船上是真沒人看清,那祭師也沒言語。但這事不是出在這兒,而是這魚停下之后,這祭師就好像丟了魂似的,很快人們就看著他不正常了,只是嘴里嘟噥一句話‘回去,回去’,再就是沒停過,誰喊喚他也是無個反應(yīng)。完了那大魚也不見了。船不得已就回來了,人也送了郎中,但不知后來如何了,好像是沒治好,然后當(dāng)是豁子分部的人來把他領(lǐng)走了?!?p> 其他人都面面相覷,無人作聲。
尖細(xì)嗓的人又道:“其實(shí)也還有個說法的,就是太過詭異了?!?p> 眾人道:“啥個,你說,別吞吞吐吐地?!?p> 尖細(xì)嗓道:“好好,我說,就是好像有個船員說了,他習(xí)慣于看見大魚就喝鮫血,防備鬧邪。這回他也是喝了,就看見一大片黑布像裹尸似地給那個祭師都裹成了個粽子,他跑了一輩子船也沒見過這個陣仗,之后就像大家說的那樣了。他就說這是鬧海鬼了,說老人說過,人要是上輩子造過孽,這輩子就該叫海鬼勾了魂去……”
眾人面面相覷,尖細(xì)嗓也再不吱聲,事涉禁忌,幾人只幾聲干咳后,即去扯起了別個。
霍雨兒聽了這個事兒后,昨日那只水母的樣子自然地又在腦海之中浮現(xiàn)了出來,隨即是師父那些判斷的話語。她知道,這件事正是應(yīng)了師父的判斷,那怪物已然將手伸向了人類祭師。不過她還是感到這個事件中的信息有點(diǎn)少,只得是在心里先將之記下,留待將來有機(jī)會時再進(jìn)一步求證。
各桌還在熱火朝天地邊喝酒邊吵嚷著,四周彌漫的酒味、菜味和旱煙味越來越濃郁,霍雨兒這里再未聽到更有用的消息,轉(zhuǎn)眼看這外面的雪不知何時已然停了,天上的烏云悄悄地消散了不少,一輪半月已是過了樹梢,向那中天爬去。
神識再掃秦宅,那秦家已然是吃過了晚飯,秦母自是回到了房間去歇息,而那三個女郎卻是圍擁了秦德利,直向那暖閣而去。暖閣里丈許見方的一池?zé)崴咽莻涞猛琢?,裊裊地在那里冒著熱氣,想是留待這幾個鴛鴦在其中戲耍一番。
霍雨兒招手喚來了小二,將一塊半大碎銀放了桌上與他,要他去會了帳后,再打一瓶酒與她,待出門時拿走,余下都是給他的打賞。小二見這銀子遠(yuǎn)遠(yuǎn)超過飯資,遂歡天喜地地一溜煙去幫霍雨兒辦她交待的事兒,待她整理過衣衫、背囊,從從容容地走到酒店門口時,那小二已是拿了兩瓶酒在那兒等她,笑道賞錢實(shí)是太多,他自作主張就多打一瓶與她。霍雨兒自無不可,都接了,收了袖中,推開門,向那外面落雪的街道揚(yáng)長而去。
此時夜已漸深,天色是全黑下來,只因了這雪的緣故,街上倒是不暗。雪住了,風(fēng)卻未停,咴咴地刮拂聲里,只將那高處的雪粒子吹得往下四處地撒。
尋常人家早已關(guān)了門戶,自在家中尋那溫暖處歇息。街上一個人影也無,也唯只這酒家中還有人留連,喝酒喧嘩,沒有回家。
霍雨兒順著長街不緊不忙地走著,神識實(shí)已鎖定了那個人。到了秦宅門前,她也自未停,如未見那門一般直向內(nèi)中走去,周身護(hù)身罡氣過處,門上竟無聲無息地留下一個人形的大洞,過后轉(zhuǎn)眼已是不見了她身影。
如行走自家庭院一般,霍雨兒似慢實(shí)快地幾步過去,就到了那暖閣外,之中那男女肉體的互相追嬉,那一些互相引逗的作為,只在她神識中一閃而過。
霍雨兒心堅(jiān)如鐵,于之視如無睹,只是一片精神震蕩過去,還未開門,那閣內(nèi)池中的三個女郎和池外伺候的三個丫頭已是齊齊無聲倒將下去。只有一個池中的女郎欲沉入水中,霍雨兒已是飄身走入了屋中,一揮手,自是隔空將之提起撂在了池邊,只余那秦德利站在那里見著這詭異的景象發(fā)懵。
轉(zhuǎn)眼間,他只見一個穿著灰色兜頭披風(fēng)的人來到了跟前。被推開的門洞開著,帶進(jìn)了外間的寒風(fēng),雖站在熱水池中,他也是止不住地打起了寒戰(zhàn)。
還不等他說什么,霍雨兒信手一抓,右手已然如包在皮手套中的鋼鉤,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脖子,內(nèi)勁一吐,將他的連啞穴在內(nèi)的幾個穴道封了。又是隨手將之提起,卻是只比提只燒雞還輕松得多,返身出了屋外,隨手關(guān)了門,腳一點(diǎn)地,已是上了屋頂。邁步飛掠,自屋脊之上,于月光之下,宛如一縷輕煙般,一路飄然而行,幾個起落間便是出了鎮(zhèn)子。待到了鎮(zhèn)外,她四下一望,余皆不見,只剩一片茫茫雪地,純白如無邊的地毯般鋪向遠(yuǎn)方。
秦德利此際被人捏著脖子,臉已是如同豬肝之色,加之外面寒冷,他卻是個一絲不掛的,只被凍得渾身發(fā)抖,如同那秋風(fēng)中的葉子一般。
霍雨兒知這秦德利的窘?jīng)r,但卻是一絲憐憫也無,弟弟仰頭倒向惡犬的畫面在她腦中一遍遍地聯(lián)想出來,浮現(xiàn)著,那種恨如已凝成了水,又欲結(jié)成冰,她只恨不得生啖眼前之人的肉,但又惡心會臟了自己的嘴。
終是捏著秦德利的頸項(xiàng)有些礙事,霍雨兒看看離地頭尚遠(yuǎn),遂將他向地上拋了,手隨即跟上,抓了他一個腳踝,抬步就又向那莽山劍派和斷崖的方向掠去。
這秦德利甫一被放開脖子,終是復(fù)得了順暢呼吸,一口氣總算透了上來,但還未及喘息,即是一下后腦搶地,隨后就飛快地顛簸起來。后腦、后背在飛掠之中不時地摩擦了地面,石頭、泥土、樹枝、草莖……什么都刮,本梳了髻,盤起來的頭發(fā)被這一個倒拖,也自散了開來,蘸了雪水泥土后又凍了……
這只不到一刻功夫的拖行,就把他這條命十成兒中去了九成兒,人也直如一根破拖把一般,說不出的骯臟丑陋……
自又到了莽山劍派門前,霍雨兒見這秦德利只有著出氣兒,沒有了進(jìn)氣兒,渾身血肉模糊,一派污穢,也倒不欲他只在這兒就死了,乃將手中這人往地上一扔,翻進(jìn)了墻去順手拿了兩件晾著未收的外門弟子的衣衫,又將著一根長繩拉了一捆柴禾,出來后將秦德利用衣衫一裹一纏。見他仍昏迷不醒,遂一捏他下巴,取了瓶酒,開了封,一大口的酒直澆灌了他口中,不一會兒,這秦德利就一陣劇烈的嗆咳,把他這個人又自嗆得醒了來,隨后便是挺著脖頸,只是咳個不停,直如欲將那肺子都咳將出來。
霍雨兒見他醒轉(zhuǎn),也就放心,轉(zhuǎn)了神識,掃過院內(nèi)的莽山弟子,見得俱是睡得實(shí)沉,無人被這邊動靜吵醒,便不再理會那院中,只隨手扔了這瓶酒,又隨便用柴禾捆了個雪撬,將秦德利自扔在那雪撬之上也捆了,牽了繩子,撒開腿,又往那斷崖掠去。奔行之間,取了余下那一瓶酒來,彈開了封口,直向口中傾了一大口。
只這夜月于天,白雪于地,仇人就縛,而直奔那傷心之地,去斬這仇人之首,霍雨兒于此情此景之間,只覺得胸中郁氣漸暢,受這烈酒一激,這周身血液逐漸熱將起來,腳下的步伐竟似飛一般地越發(fā)迅捷,遠(yuǎn)望了她只如一道黑煙,如驚鴻般一掠而過,那雪撬雖自也有顛簸,但她實(shí)是力道拿捏得極之精準(zhǔn),其上的人仍是好好地躺在那里,始終不會滑下……
又是半個時辰,霍雨兒拖著秦德利來到了斷崖之前,一手揪了他的后腦頭發(fā),將其拉得幾乎直立起來,內(nèi)力又自一吐,解了他啞穴,另一邊一腳將那雪撬踢得飛了老遠(yuǎn),四散了。之后便對他道:“秦德利,你可還認(rèn)得這里?可還知道我是誰?”
秦德利實(shí)已在一刻前即緩緩地清醒了,只是無法動彈,此際,他望見了這個地方,和抓他的人,他整個人隨之就是一個激靈,然后即如篩糠般地抖了起來。
少頃,他牙齒打著戰(zhàn),看著霍雨兒的眼睛,開口道:“你,是霍家姑娘?你,你,你還沒死……?”
霍雨兒仰了仰頭,慘聲笑道:“死?不錯,我本是該死,該死饒了你這禽獸一命,該死讓你又害了我弟弟的命。但你可知,害人的命,卻是要還的?“
言畢,只將一雙眼死死地盯視著秦德利,而秦德利則早將頭低了下去,不敢看霍雨兒,只是欲將牙齒咬合住不吭聲,但卻是止不住地格格打著戰(zhàn),合之不攏。
只覺一股怒氣直沖頭頂,霍雨兒再不想看他一眼,只一把將他拎起,內(nèi)勁貫穿了他身體后,直直向地面上即是一頓,便聽得一陣骨頭連片節(jié)節(jié)碎裂的聲音,這秦德利竟是被她狂猛的真氣硬逼得挺直了腰腿,活生生地插進(jìn)了初冬剛剛開始上凍的土地之中!直到?jīng)]腰!秦德利只慘叫了半聲就自痛得暈死了過去。
霍雨兒甩手一放,也不理他死活,只是從背上解下包袱,從中小心地取出了裝著霍風(fēng)骨頭的手帕小包,輕輕放在了秦德利身側(cè)三尺外,輕聲道:”弟,這姓秦的惡賊被姐帶來了,現(xiàn)他就在你面前,姐為你討還公道?!?p> 說罷,左手拎起了昏死的秦德利的頭發(fā)將他身體拉得直起來,之后一松手,右手早抽了最長那把尺半長刀,月光下映得那刀光雪亮,只輕輕一削,人頭飛起,熱血自頸項(xiàng)間噴沖得人頭向上跳了一跳,終是滾落了。這紅紅黑黑尚冒著熱氣的頭停到了霍風(fēng)遺骨旁不遠(yuǎn),似要請他驗(yàn)看一般。
那頸血尚未噴完,直又噴了近三個呼吸,這無頭的尸身才因無所支撐,邊仍涌著血,邊向前方撲倒了。不一刻,熱血已盡,它便自開始變得僵硬起來。
霍雨兒自尸身上割了兩塊無血的布,一塊擦了擦本無血跡的刀,因這刀太過鋒銳,斬頭后竟自未沾一滴血,另一塊包了秦德利的頭。
將小弟遺骨重又收好,又將那秦德利的尸身拉出來拋下了斷崖,霍雨兒便拎了斷頭向那五集鎮(zhèn)奔將回去,只一攤殷紅在原處地面上留下……
次日清晨,更夫發(fā)現(xiàn)了秦宅門前的異狀,除大門上的人形孔洞外,匾額上竟掛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而匾上還有蘸血而書的八個字:“謀財(cái)害命,血債血償”。
待得秦宅轟動,鄰里、官府驚動,則又是上午間的事了。而且事后又發(fā)現(xiàn),秦宅中銀柜已然被人一刀兩半,所有銀兩被一掃而空,旁邊也有八個血字:“帶血之錢,豈可留之”。
不管留在身后的五集鎮(zhèn)上如何喧鬧,霍雨兒只是向西華城城郊的自家大院疾奔而去。
在秦宅收尾之后,她雖已是忙了半夜的時間,但心情暢快,自無疲倦,只在將那弟弟的命換來的銀子遠(yuǎn)遠(yuǎn)拋進(jìn)鎮(zhèn)旁一條尚未封凍的河中央之后,才在河邊的樹林中,尋一無人的木屋內(nèi)打坐半宿,清晨天色甫一泛白,即整束衣衫,向家的方向疾行而去。
這冬夜的寒冷對她這先天圓滿的身體而言,連涼爽的感覺都談不上,奔行得再迅速,也自無滴汗可流,只覺這天精于體內(nèi)雖無蹤跡,但卻有種日益醇厚圓潤的感覺,讓身體既無寒暑,也少疲憊,端地是神奇。
眼見不論是山丘林坳,還是荒野阡陌,她都一概是一掠而過,無處不如跑在平地一般。當(dāng)年走了半個月的七百里路,她這回只一個整天,就奔了下來。
傍晚時分,前方隱現(xiàn)的就是當(dāng)年她和弟弟坐談的小瀑布,再向前方奔行一小會兒,就到了自家大院背面的后山,殘缺傾圯的院墻已是遙遙可見。待路過那個地道出口時,以神識掃過,見得那里已然是被掩埋了大段。
至此,已是到了家了?;粲陜壕徬铝四_步,邊漫步而行,邊調(diào)勻氣息,凝神斂息少停,方又將神識緩緩放出,掃過大院。待見了其中景象,原本已有所心理準(zhǔn)備的她,仍如心臟被狠狠地打了一拳般,一陣抽痛窒息。她只將牙咬得面上青筋直跳,一股逆血也是急涌而上,將頭發(fā)激得豎立起來!
只見得神識之中,遍地都是殘?jiān)珨啾?,了無人跡,只有大火燒過的處處斑痕,掩于荒煙蔓草之中。狐兔亂走,野狗偶見,但原自家大院正中近三人合抱的大柏樹已是早被伐倒,粗大的樹樁上,擺著一百余頭骨組成的京觀!頭骨有大有小,最小的竟只是嬰孩!雖然很大一部分當(dāng)是被野獸搗亂,但仍可見當(dāng)時規(guī)模。樹樁之左二丈許有一大坑,數(shù)十上百的白骨碎碴散落之中,混雜著木炭殘?jiān)颖谏蠞M是燒過人體后所留下的烏涂涂的油脂……
霍雨兒掠至近前,腳踩了這曾被鮮血浸過的泥土,親眼看見了這如人間煉獄一般的慘象,耳邊仿佛又隱約響起當(dāng)年那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哭聲、求饒聲、殺人時的慘叫聲,還有那撲鼻的血腥味兒……回想起當(dāng)年與弟弟倉皇逃離,中間弟弟殞身,又想到現(xiàn)在只自己孤零零但卻是終于站在了這里,這個在當(dāng)時想望卻不敢望上一眼的地方,逃亡的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終于重合,這段刻骨銘心的歷程最后畫成了一個圓……
她只感到自己的心如正浸泡在有悲哀混雜的戾氣之中,不停地被撞擊著,撕扯著,巨大的怒氣仿佛已在軀腔之中凝成了固體,終于,她忍不住心中的憤懣難過,仰首就是尖嘯起來!她感到,如果再沒有仇人的鮮血潑灑于此,她必將會被逼得瘋掉!腦中一時只余了四字:“血債血償!”
不知過了多久,月又上樹梢,冬月里的夜,連烏鴉也早躲了起來。家鄉(xiāng)這里沒有下雪,卻似便于這灰黃的大地,伴著些許枯枝敗葉,將一切的慘烈毫無保留地呈獻(xiàn)給她。
霍雨兒不由向著那擺滿頭骨的樹樁緩緩地雙膝跪倒,心中緩緩有那往日的記憶和著臉上淚水一同流過。這里有自己的長輩,雖不一定是親爺爺,但也有許多要叫爺爺?shù)?,有為自己梳過妝的姑姑們,也有一同下過河摸魚、上過樹掏鳥蛋的玩伴……如今再看他們,卻成為了最廉價(jià)的,連路人都不愿看一眼的白骨……
她慢慢俯下身子,磕了三個頭,之后口中喃喃道:“請爺爺奶奶……你們稍作歇息,那群畜生欠你們的命,雨兒我會替你們?nèi)ヒ ?p> 隨后,她站起身來,走過去,小心地將一個個頭骨從樹樁上取下,放入了坑中,最后,是將霍風(fēng)的骨殖小包放入了最上面、正中間。她又找過一把尚未燒變形的生銹的鐵鏟,將周圍的土鏟來,一下一下地添上了這個坑,最后,修成一座半人高的墳頭。復(fù)抽刀,自被伐倒的那棵大柏樹樹干上削了一塊木板下來,用小刀刻上了“霍氏族人及霍風(fēng)之墓雨立”十一字,將之立于墳前。
忙至此,竟已是后半夜快五更天了。冬夜很冷,霍雨兒心下一半是冰,一半是火。她又在這自己親手新修的族人墳前鄭重磕了三個頭,遂豁然起身,幾個縱躍就掠了出去。
她知道,就在此西華城內(nèi)西南角處,就有虬龍幫分舵,而那里,當(dāng)是當(dāng)年屠殺霍家的匪徒的老巢,也就是陸陽關(guān)等那群水匪海盜的巢穴。
然而霍雨兒雖報(bào)仇心切,但也還沒有到被熱血沖昏頭腦的地步,她仍是知道,有關(guān)的人可以想辦法誘出殺掉,但這處巢穴,目下卻還不宜端掉,否則將會打草驚蛇,不利于之后的計(jì)劃。其實(shí),一天的回鄉(xiāng)路上,一個復(fù)仇的計(jì)劃已是慢慢地在她的心中醞釀,只是有許多事,還需要一步一步地去逐個兌現(xiàn)。
她稍稍平復(fù)了一下心中沸騰的殺意,在進(jìn)城以后即從不起眼的街道中悄然穿行,繞過打更的更夫,避開一些起大早準(zhǔn)備生意的小販,只朝那虬龍幫的分舵處摸近。而這個分舵并不是避人耳目的暗堂,卻是全城盡人皆知的公開堂口。
不待走近,霍雨兒先將神識緩緩地探了過去。隨后,她在分舵旁邊隔了一條街的小巷子里慢慢停了步,站立于房宅背后的黑暗陰影中。她的腦海里清晰顯現(xiàn)了堂口里的畫面,也同時聽到了里邊人的說話聲。
“今兒個這還讓不讓人睡啊?”一個幫眾打扮的人坐在堂口正廳一角,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趴到身前的桌上,剛才的話是對著二丈遠(yuǎn)處剛從門外走進(jìn)的另一個幫眾說的。
“老賈,你他媽抱怨又有個鳥用?是洪爺發(fā)來加急鴿報(bào),這事情緊急,又親點(diǎn)的陸爺前去,還要加派人手,若不是送走了陸爺他們,你我這看門的狗哪有睡覺的份兒?”這走進(jìn)的幫眾道。
那老賈再不回話,只是撲那桌上張了嘴地打鼾。
“陸爺?莫非是那陸陽關(guān)?”霍雨兒心下一動,身形已就隨著心意,向那城外碼頭那邊悄無聲息地摸了過去。至于這堂口,她心道暫時已沒什么好探的了。
不一會兒,霍雨兒已是出了城,碼頭就在不遠(yuǎn)處,看天還未亮,碼頭上一片漆黑,只遠(yuǎn)處海面上泛著微微的天光,光線之中似有帆影,見得那船已是行出了有一段距離了。
“這世道竟已混濁若此!雖是半夜時分,但這海盜船竟也公然在這城邊碼頭大搖大擺地補(bǔ)給物品,上下匪徒!”霍雨兒心道,一邊手不停地,將背的包袱取下,連披風(fēng)、外衣都塞進(jìn)軟甲后背的防水空間之中,封上了封口。
待全身只余軟甲、面具、祭刀,霍雨兒一個猛子,自碼頭外側(cè)撲入海水之中?!八潞粑卑l(fā)動,魚魂收在身軀,只在海底如平地一般向那海盜船離去的方向追將過去。不一會兒,正是天始放亮之時,她已追得近了。
神識掃過外圍,識得冤家路窄,這船正是當(dāng)年殺人奪船的那條海盜船。又掃進(jìn)船內(nèi),待將到駕駛間之時,一個熟悉之極,常于噩夢中出現(xiàn)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拐子,你留意看點(diǎn)兒飛鴿,看一會兒是不是還有信傳來。”正是陸陽關(guān)那尖銳高亢的聲音。
隨即,他突有所覺,似乎感受到了神識的窺探,只見他一個轉(zhuǎn)身,朝向霍雨兒的方向,當(dāng)掌橫胸,滿臉都是戒備?;粲陜阂膊灰詾橐猓蛩@次神識探查并未收斂形跡,被他覺察當(dāng)是必然,也是不怕他戒備,便只是一個晃身,就閃到了船尾之下,雙手貫勁各向那船板之內(nèi)抓去!罡氣過處,堅(jiān)硬如鐵石般的船板也自被她的兩個手臂穿鑿出了兩個大洞!
她隨即雙手一合一拗,這一大塊船身木板木塊就被拉了下來!大股海水如潮般勢不可擋地涌入船內(nèi)。
霍雨兒也不停歇,放出了四屬的獅子魚魂,將“水之魂”技能催發(fā)運(yùn)轉(zhuǎn)到了極致,借來了水屬巨力,抓了船尾殘木牙口處,使一個萬斤墜子,偌大一條船此時便如墜住了百萬斤的巨石,艉部直向水底猛扎而下,自外部觀之,就如同這數(shù)千數(shù)萬倍大于霍雨兒的巨舟,竟是被她這個“撼樹蚍蜉”輕易扳轉(zhuǎn)!隨后就是船只豎起,海水去勢更加洶涌,一個接一個地沖爆開沿路艙門,灌入了多半的艙室,整個船身迅速下坐,直直欲向海底沉落!
整個過程也只是幾個呼吸的時間,全船只陸陽關(guān)先前感到了一點(diǎn)不對,但隨即變故即生,根本沒有反應(yīng)的時間。他也只是來得及躥出了房間,又自躥上了船艏,自立在全船的最高處,看著手下的海盜們一片混亂,以及水下那巨大的獅子魚魂,知道已被一從未聽聞過的祭師強(qiáng)者強(qiáng)襲,形勢已然萬分不妙。
這些普通的海盜都自被猛烈翻轉(zhuǎn)的船身拋得在船艙中打滾,隨著大半船身已沉入水中,所有海盜都拼了命地向船甲板上爬、游,再向高處逃,只要慢了一點(diǎn),就自被那海水吞噬。
漸漸地船只完全豎立在了水中,只余小半部分浮在水上,平時這條威風(fēng)凜凜,讓漁人聞風(fēng)喪膽的海盜船,此時直如一條任人宰割的死魚一般,沒有了一點(diǎn)殺氣。而這群殺人從不眨眼的海盜,則都如洪水來了時的老鼠一樣,拼了命地往高處竄。
霍雨兒慢慢浮上水面,“水上行”施展,人穩(wěn)穩(wěn)站在了水上。她高挑的身軀沐浴在晨光之中,如海妖一般,充滿了奇詭和妖異,只在那微微波蕩的海面上,隨著波濤一起起伏。眾人看不見她面具下的臉,只從身形上看是一個女人。
霍雨兒眼光一直未離開一個人,那個人正站在全船最高的船艏,身材高瘦,直如竹竿一般,五官無甚出眾之處,只一雙眼睛,如鷹隼一般銳利,一個鷹勾鼻子,很好地襯托出了一臉殺氣。他手中有一把短劍,寒光閃爍,顯然是把利器。
霍雨兒看都不看其余那些掙命的海盜,只是沖那人朗聲問道:”你可是陰山派的陸陽關(guān)?“
那人一怔,道:”某家正是,只不知朋友有何誤會?還請明示。若是以前有什么梁子,只要朋友你劃出道來,我虬龍幫都自接著就是?!?p> “好!”霍雨兒一聲沉喝,也不用其它辦法,只提聚起了全身精神之力,以那八倍增幅向陸陽關(guān)直沖擊而去!旁邊余波捎帶著那些擠著掛在船甲板上的眾海盜。
陸陽關(guān)在望見霍雨兒那巨大的魚魂之時就是一陣心悸,直感如山般的壓力蓋頂而來,頭皮都是發(fā)麻。待與她對話之時,更是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戒備,但饒是如此,這記精神沖擊也是吃得促不及防,他只覺頭上如一記千鈞重錘敲上,滿眼全是金光,鼻孔中兩行血水如泉般涌出,眼角、耳鼓等也隨即流出了血來,模樣甚是可怖?;粲陜盒南铝巳唬@神府已然受了劇創(chuàng),幸運(yùn)的話不會馬上變成白癡,但這一身功夫,也是十停兒中一停兒也使不出來了。
身子一晃,霍雨兒就是上沖起三丈多高,欺近了陸陽關(guān),而他已混沌一片,無所感知,直如那落入了琥珀中的蟲豸?;粲陜褐灰远阜鬟^陸陽關(guān)的小腹丹田,暗勁外送,這陸陽關(guān)雖是處在混沌一片之中,也頓覺小腹一股鉆心的劇痛,緊接著這渾身真氣便如云消雪化一般地竟蒸發(fā)而去!
他不由得亡魂皆冒,奈何又暈又痛,直緩了半晌才緩過一點(diǎn)神來,遂慘笑著恨聲道:“朋友,陸某已為你所廢,只不知我如何得罪于你,還請你明示,到時我也好向你賠罪?”言語配上他七竅流血之狀,視之竟是如地獄惡鬼一般,分外猙獰。
霍雨兒此時乃是站立于船艏另一端,聞言毫無所動,只冷冷反問道:“兩年前,也是在這片海,西華城霍家‘虹’號船上三十二人,包括家主霍啟云,是否為你所殺?次日夜,城內(nèi)霍家滿門一百三十三口是否也為你所殺?”
陸陽關(guān)稍一愣怔,回問道:“你是那漏網(wǎng)的霍家大女?你怎會祭師的功夫?”
得他肯認(rèn),霍雨兒怒發(fā)沖頂,也不理會他旁的疑問,只一個疾掠,倏然欺近,探手便捏上了他的脖子。這一欺一捏,縱是他功夫還在時也未必就能躲了過去,如今更是毫無抵抗之力?;粲陜毫嘀樖忠欢叮远渡⒘藴喩黻P(guān)節(jié),再將那后衣領(lǐng)連著軟塌塌的人直掛在那船艏沖角的尖上,只如晾曬一具直挺的干尸一般,任由那風(fēng)吹得微微擺蕩。
陸陽關(guān)痛得連連悶哼,冷汗如雨般涌了出來,直被冬日的海風(fēng)吹得刺骨地冷,耳畔聽到了霍雨兒的一聲:“我叫霍雨兒,功夫剛好還夠收你們這群畜生!”但卻一個字也是回不上來了。
此時下面一群未落水的海盜,有的過了驚慌勁兒,卻開始悄悄地找著些個弩箭之類的遠(yuǎn)程兵器,意圖偷襲霍雨兒,而她自早已在神識中看得一清二楚。掛好了陸陽關(guān)后,她只一凝神,不待海盜們有所動作,扭轉(zhuǎn)頭來就又是一個精神沖擊過去!
這一次距離近得多,又非是余波,雖只用了三成力,但海盜們這一下卻是如風(fēng)吹麥浪一般,全數(shù)跌了倒地,抱著腦袋滾入水中,一大片在水中的身軀翻滾掙扎,撲騰出大片白色水花。
霍雨兒躍下,落于海面后,隨手撈起一人,也自抖散了渾身關(guān)節(jié),又躍將上來,把此人掛在了距水面不高處的一根已打成了橫向的桅桿之上,右手隨手抽了把短刀,只在其手腕、脖頸主血脈上各劃了幾刀,這血即如噴泉似的直竄出來,灑落入了海中,頃刻間洇紅了一片!
海盜們此際已有清醒過來的,被這血腥氣一激,卻更自清醒了,猛然間,只覺得水底下似有水流涌至,緊接著就是大群暗影如水下烏云一般席卷而來!
”噬血蝰魚!“一個海盜慘嚎,已是不似人聲。
噬血蝰魚是什么霍雨兒當(dāng)然比他還更清楚。這種魚本就活動于這一帶海域,四季均有,一旦集群時,就是海中除魚怪以外無可匹敵的霸主,當(dāng)年就因?yàn)橛兴鼈?,霍雨兒在這一帶海邊游泳時都不敢盡興。如今這大股鮮血召喚,這魚群已似發(fā)了瘋般,像蝗蟲一樣集聚而來。
這落水的海盜直把魂都嚇了出來,哭爹喊娘地就要往船上爬,可哪里還來得及?
下一刻功夫,就見海面上細(xì)鱗亂竄,海水的紅色驟然加深,海盜們都姿態(tài)別扭地拼命掙扎、抓撓,慘叫已然不似人聲。那蝰魚兇悍,即使被翻身的海盜一時間帶離了水,仍自見一口森森白牙咬在那身上肉上,任你撲打,自不松口!
水面如沸。
霍雨兒又將那個放了血的海盜一腳踹下海中,只這個連掙扎也無,似已陷于昏迷,轉(zhuǎn)眼間便被群魚咬得沒了小一半,倒少了同伴那樣活活承受的被魚撕咬的痛苦。
霍雨兒踢掉這個海盜后,只輕輕一躍,躍回了打橫的船艏沖角上坐了,伸手按著陸陽關(guān)的下巴,將他頭臉壓得俯下來一點(diǎn),好讓他能看清海盜們掙扎的慘狀,對他道:”你可知道報(bào)應(yīng)?“
陸陽關(guān)竟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
霍雨兒見他倒硬挺,也不以為意。心中只是恨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今天,你的人頭我是取定了!”
抽了那把長刀于右手,雪亮的刀身折射陽光,不巧竟一下子晃得陸陽關(guān)瞇了下眼。霍雨兒毫不理會,只問道:“我父霍啟云的人頭在哪里?”
陸陽關(guān)梗了脖子半晌,道:“已交回了總舵,驗(yàn)過之后當(dāng)早已銷毀了吧!”
霍雨兒黯然少頃,又問道:“那‘虹’號和其上的龍獸最后如何處置的?”
陸陽關(guān)侃侃道:“船在京城碼頭以西三十里的三塊礁那里沉了。龍獸自是交與了京城‘天福家’,你何以明知故問?”
霍雨兒不理他這反問,又問:“你等此次出去何事?”
陸陽關(guān)冷笑道:“我已是死路一條,說是死,不說也是死,為何要告訴你?”
霍雨兒不耐,提刀就欲砍下去,這陸陽關(guān)終是轉(zhuǎn)了口,道:“慢著!我若說了,你可能賜我全尸?瞧在都是習(xí)武之人的份上,你若答應(yīng),我就告訴于你?!?p> 霍雨兒心下稍一動,便是哼了一聲道:“你可以說了?!蹦菍⒁碌牡稌簳r被她頓住。
陸陽關(guān)頭抬了抬,無聲慘笑了笑,隨即開口道:“滕州洪越群飛鴿傳訊,要我等去亭陽鎮(zhèn),相助劫取一條大魚,事后五五分帳?!?p> 霍雨兒問道:“洪越群是什么人?”
陸陽關(guān)答道:“他乃是豁子滕州分部的監(jiān)查祭師,王爺門下?!?p> 霍雨兒道:“原來如此,你可以去了?!彼煊沂忠粨],手起刀落,陸陽關(guān)人頭飛起,霍雨兒左手隨即一探,自抓了頭發(fā)撈在了手中。那頸血噴涌,卻是也未濺到身上。
陸陽關(guān)人頭雙目圓睜,咬牙切齒,似在質(zhì)問霍雨兒為何不守信用。
霍雨兒直視這頭,冷笑道:“我父又可有全尸否?我霍家一百六十六人有全尸否?全尸,你也配了?”隨手自一面風(fēng)帆上割了塊帆布包裹了人頭,將陸陽關(guān)無頭的尸身亦踢入了海中魚群。隨后騰身躍起,只在那船艏一側(cè)船梆上一個猛蹬,這大船就受不住這巨力,只向一側(cè)慢慢地傾斜了下來,許久,便“轟”地一聲,整個倒扣在了海面,搖晃了一陣,將那腹中大團(tuán)的空氣排將出來,最后只是余了船底浮出水面上二尺許高,在那浪涌里沉沉浮浮地漂著……
水面如今已然不見了魚群,只剩下漂散的淡淡血暈和幾塊漂浮的碎布。而霍雨兒則已是早就離了船,在海面上朝著岸邊方向疾奔,瞧那身影已自去得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