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其他爹現(xiàn)在將權(quán)利交給兒子,以圖早點歷練。
煙濱市的魚籽也賣空了,有幾年沒去。
今天這個天氣,他爹不同意拉魷魚,寧肯得罪船老大,也不能瞪著眼睛吃明虧。
許其僥幸,天氣預(yù)報也有不準(zhǔn)的時候,不是你的財,跑斷腿也沒用;是我的財富,預(yù)報下雨,興許不下了呢!
他決意賭一把!但是,在價格上寸土不讓,不在原先基礎(chǔ)上降五角錢他絕不拉貨。船老大四處聯(lián)系買家,無人敢接;無奈照許其說的,落價五角
他拉一大車回來,足有一萬斤。
等十七、八個婦女工,將魷魚頭、眼珠子、身子割開,又摘去內(nèi)臟,洗刷干凈,再一個個掛到架子繩上晾完,天已傍晚了。
加上無風(fēng)晴朗,被夜里的露水一濕潤,軟丟丟的更耷拉;質(zhì)量下降,老遠看有一層蛻變的紅暈。
按正確做法,最好晚上干。第二天太陽出來之前,全部晾完,讓太陽光熱,蒸發(fā)掉魷魚身上的水分,盡快地脫水干皮。那樣晾曬出來的魷魚干兒才漂亮,口感與分量俱佳,質(zhì)量上乘。
許其那天當(dāng)然沒有時間這樣做。如果第二、三、四天,好天無雨,就是工人晾完了天已經(jīng)黑了,接下來盡管被露水打濕一晚上,只要第二天開天有太陽,也無大礙。
但是天氣預(yù)報壞天,好天一般是不可能的。
戲弄的是,第二天早晨,看不見太陽,只有緋紅的朝霞,呈長長的帶狀,向西鋪展。許其心緒稍稍安慰。
諷刺的是,太陽無精打采露臉兒一小會兒,便縮回去不見了,緊跟著烏云多起來,天黑了。農(nóng)諺:“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p> 這句農(nóng)諺,相對形象準(zhǔn)確地概括了一種天象:朝霞滿天,預(yù)示當(dāng)日壞天;晚霞滿天,預(yù)示翌日好天。至少在黃河中下游地區(qū),尤其在秋天,比較應(yīng)驗。
許其爹擰扭的臉上不亞于厚厚的云層,嚼罵兒子不聽話。
果然,充滿水汽沉甸甸的西瓜瓤色的朝霞,曇花一現(xiàn),天就變臉了,繼而天空被烏云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東南風(fēng)挾著空氣中的水分,臉上都潮乎乎的;一會兒雨點子在東南風(fēng)的鼓動下,就啪啦啪啦響!不好啊,快蒙吧!
時值陽歷九月下旬,氣溫很高。下雨了,得用塑料紙苫;雨停就掀開;不掀開,在塑料紙里被高溫一捂變紅、變質(zhì)乃至生蛆。
那天正巧趕上雷陣雨,剛苫住,雨云又走了;剛揭開,雨又來了。幾經(jīng)折騰,鮮魷魚片子又滑溜,落到土上的有厚厚一層,不計其數(shù);到晌午頭就發(fā)紅了,象人口腔里的牙花子色,面目可憎!
接下去幾天,雷陣雨走了,來了連陰雨;一直苫著,不敢揭開。日頭偶爾在云縫中透出熱光,外加塑料紙的吸熱,里面悶蒸,更加快了魷魚變質(zhì);幾天后發(fā)出刺鼻子的氨水氣味。
八九天后終于晴天了,等揭開塑料紙一看,魷魚片正面紅不啦嘰,反面浸潤得白翻翻的膩歪;薄如皺紙,還有的被蛆兒嚼成網(wǎng)狀了。
曬干了,這種貨最不好賣;除非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被個別邊遠地區(qū)的客商,以低于半價撿走。這車貨,賠進去足足兩萬元。
如蘭臉都氣青了,心如刀割。罵道:真是敗家子,家里拾塊板,外面丟扇門!豈止是丟扇門所能形容的?她平時省吃儉用,一塊錢恨不得掰兩半花;買件衣服再三權(quán)衡,從不買貴的;自己和女兒還有一件像樣的好衣服嗎?可是這些對許其又有半點啟發(fā)、警示作用嗎?組里的事,也不同我商量;也不同大伙商量,視大伙的意見當(dāng)耳旁風(fēng);大伙跟著遭罪不說,到頭來賠了這么多錢,傷天啊!以后得多少車貨,遭多大罪才能掙回來呢?
以前是精神上的徘徊、煩惱、痛苦;眼下是雪上加霜,割肉的痛苦!她含著委屈而復(fù)雜的淚水回家了。
他爹一氣之下走了,幾個月也沒去場地。
爹到家病一場。大罵不孝的逆子!
他痛啊,兩萬元呀!當(dāng)年非同小可。
拿前幾年晾魚籽來說,錢算是好掙些,一車有兩三千夠掙的,就高興地屁顛屁顛的;積沙成塔,集腋成裘,沒想到積攢多年,竟毀在敗家子手里,真是報應(yīng)!
煙濱市他有幾年沒去。情人去年也死了。據(jù)內(nèi)情人透露,李長恒收到一封信,信中詳述許思全與他夫人的糜爛曖昧,不乏難以啟齒之語??赐旰笏恍χ弥晦舸蚧饳C,付之一炬。
此后便淡漠了往日夫妻的魚水之情。夫人察覺端倪,也不在乎,只是比往日更多地吸煙,嗜酒,飯食減了。
她常常出神妄思,眼神深處有一縷似慕似悔似淡似厭的滄桑。不久就病倒了。拒絕治療,放任絕食。
去年在一個陰雨晦暗的傍晚,她寒徹透骨,窗外陣陣雨打風(fēng)催。她戰(zhàn)栗、可憐地凝向窗外,云嗔雷騰,雨惡電怒。明雷稍息,又隱雷滾滾。大樓在搖晃,幃簾在飄曳;神志在模糊,魂魄在出竅。迷糊中,夢見一叢小鬼在茅廁內(nèi)爭搶,見她便唾。她面色姜黃,蓬頭喪面,六神無主,眥裂珠奪。在心折骨驚中,溘然離世;在面相恐怖中,一縷艷魄渺冥遠逝。
得知情人過世的消息,許思全落下幾滴眼淚兒,于晚上在一個無人的道口燒了一迭黃紙,念念有詞;訴悲托哀,紙灰片片,象娥兒蝶兒留戀地盤飛,最終消散。
巧云幾個月沒來月經(jīng),有一陣子肚里的孩子在蠕動。她想找王奎商量,可他躲債在外,逃得遠遠的。
她嘗到了苦澀,感受了重負;痛徹之后,視風(fēng)月感情洞若觀火——玩感情如同玩火燒身,上船容易下船難。眼下找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她下決心要去外地姐家,將這個孩子生下。她沒有過多考慮,只覺得這是一條生命,比可憐貓兒狗兒更甚。
王奎躲債回來后曾找到她,勸她打胎。為的是將孽子銷聲匿跡,巧云的肚子減影掩形,掩人耳目。
她倒眉擰眼,脫口而出:“心太狠了!咋能干出不是人的事,說什么也得保下來。錯事已經(jīng)犯了,我不能再錯;我就一個兒子,再生一個也不算多!”
王奎皺著眉頭,踱來踱去。突然停下問她,希望男孩還是女孩。她聽了,眼都不眨巴,說:“男孩、女孩都好;男孩像你聰明,女孩可別像我糊涂?!?p> 王奎的臉兒囚得象個刺猬,嘴一咧,怪她太傻外,跺腳怪自己痛快時,誰能想到孩子呢?
巧云和村上的婦女全都戴環(huán)了,理論上不會再生育。但有的事物不是絕對的,百密一疏,萬分之一,甚至幾十萬分之一也是存在的。
國子離開王奎,其他人都擁戴國子挑頭兒,組建了新的加工組。
剛開始組建,也不容易,自然困難重重。就拿買貨來說,原來以王奎為主,國子跟著,外面都不認得國子。怎么辦,總不能死瞪眼干等著,必須走出去,見識新的天地,認識新的客戶,建屬于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于是國子帶另一個成員走出去了,連著多日奔走尋找。
回到家吃一口就走了,忙得很。這天晚上,聽到妻子巧云對他說:“她姐來信,身體病重,我得去伺候些日子?!?p> 國子納悶,各家過各家的日子,你離家,誰來伺候我呢?堅決不答應(yīng)。
一連多日,巧云以淚洗面。
兒子明鐸勸媽媽別哭壞身子,又問爸爸咋回事?國子更煩了。見明鐸出門上學(xué),和如蘭的女兒紅鳳并肩走去,一步三回頭,心便軟了。
他對兒子說,家事不用你管,你管好學(xué)習(xí)就行了。國子生怕巧云悶出毛病,成天哭哭啼啼又影響明鐸學(xué)習(xí),只好答應(yīng)了。
一個龍鳳村,只有三名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實屬不易。國子家的明鐸,許其家的紅鳳,王喜國家的正春。
巧云臨走頭一晚上,拿一個沙發(fā)靠背兒在腹前摟著,主動而親熱地跟國子說了許多貼心話。
從青澀的相親,到家境緊緊巴巴將就結(jié)婚;從剛過小日子的困窘,到今天吃穿不愁;從明鐸的出生,到現(xiàn)在的初中生,望子成龍。多年后兩口子老了,相扶相攙,白頭偕老等等。
國子累了一天,倚著炕被迷迷糊糊。不曉得巧云用沙發(fā)靠背兒遮擋的用意,很不耐煩,心里嘟囔道:“你怎么不去找王奎相扶相攙,白頭偕老呢?王奎不行了,你又找老公,哼!”
斜眼瞥墻上的掛鐘,果然時候不早了,便自顧放被子,熄燈后兩人躺下。
被里,國子背對著巧云;冷淡她,不理她。
夜,空氣凝重,象濃霧一樣。大口呼吸,心頭仍舊悶悶的。
好不容易睡著了,巧云被怪夢驚醒,一咕嚕爬起來。拉燈一看,下半夜三點。好像僅僅睡了一小會兒,腦子里亂得很;再看國子,睡鼾正濃,便怏怏關(guān)了燈,且驚且思且怕地躺下。
昏夢中那條追趕她的黑狗兒,齜牙露齒又出現(xiàn)了……
她沒心思睡,躺了一會兒悄悄爬起來,下去準(zhǔn)備國子的早飯。
國子自顧睡去,做飯的事與他無關(guān);白天還有組里的事等著他,頭一年組建,說什么也得有個開門紅,決不能讓王奎等人笑話。
等國子起床,巧云已經(jīng)去了車站,坐車走了。
他嘟囔了一句,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