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凌晨,在熹光微明中,輪船靠上大連港。
這座城市對于他們幾個是陌生的,于是打的、找旅館、找個小吃店,墊補一下肚子,等等。找好旅館,只登記了四個男的,要了個大間,七個人的住宿,算是草草解決了。床位雖然只有六個,還差一個,但他們都認為已足夠了,兩人睡一張床,還剩床位呢,他們心照不宣,斜視而笑。
接下去看貨。
三個女流聲稱,那是臭男人的事;逛商店、進美容院才是女人的本分。四個男人心里清楚,不能帶她們看貨,帶了沾騷氣,準成不了事。
找到冷庫,已是上午十點多了,他們不由地假裝提褲子,往上提了提錢,覺得好受多了。
一位銷售科長接待了他們。倒水,遞煙,寒暄過后,許其作為代表繞了一大圈,說是閑逛走到這里,順便來看看有什么貨?
人家問:你們想看還是想買?許其生氣地想,不買到你這里來干什么?一看人家的眼神,那意思是,不買就不用看的一種輕蔑!心想:什么態(tài)度?會不會做生意?可轉(zhuǎn)念一想,也對呀,當年期盼和幻想魷魚干兒會漲價的時候,自己和組里,對于客商的出價,還不是不嗤一鼻嗎,那態(tài)度比這惡劣多了,千萬不能怪人家的態(tài)度不好。一樣的事情,就看從那個角度看了!這樣一想,心里舒服多了,臉上馬上堆起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放心好了,如果看的好,各方面都滿意,肯定要買的!”
銷售科長也不欠他的,說道:“既然想買,那就直說多好,什么無意閑逛,真的是迂腐……”一聽說魷魚,又問看什么樣的魷魚,國產(chǎn)的?進口的?進口的有……許其問阿根廷魷魚有什么規(guī)格,多少錢一噸?人家說,那得看你要什么規(guī)格,價格不一樣。
明知不看三四百的規(guī)格,許其偏問它。之后又說二三百規(guī)格的多少錢?剛一出口,就抓耳撓腮,佯裝苦相,卻豎耳細聽。
科長被他搞的不清楚看哪樣貨,只見這幾個人聚在一起,眼珠轉(zhuǎn)著,嘀咕商議。
過一會兒,許其又抓耳撓腮走過來,說,買賣不好干,價錢若能降些,就買二三百規(guī)格的;之后還得往家里打電話商議呢,你一定得報最低價格!
銷售科長略一停頓就出價了。又見他們頭對頭聚在一起,像一群雞在一塊兒啄食。一會兒,許其又一臉愁云過來了,以委屈的聲調(diào)說,剛才通了電話,家里嫌貴,算了吧,買賣不成仁義在嘛。說完欲走還回頭,希望能被挽留。
銷售科長被他們弄得云里霧里,一點痛快勁沒有,生氣歸生氣,還不能發(fā)火。最后只能很不耐煩地撂下一句,什么價錢能要?
許其他們等的就是這句話,心中也有底了。伸出一巴掌,意思是每噸貨再降五百元錢。
換來的是人家恨恨的目光??崎L抓起電話機,撥通了號碼,和話機另一頭溝通一番。末了冷冷地說,算你們走運,今天領(lǐng)導(dǎo)的心情好,就照你們說的吧!
許其搐動嘴唇,得意地瞄王老板一眼;又對楊富寶、王進鳳拋去炫耀的一瞥,為自己的老成、道行之深笑了;眼角、嘴角涌起柔軟的紋路,著實美一把!
接下去看貨的質(zhì)量。一看質(zhì)量一點問題沒有,個頭齊整,色澤鮮艷。又稱幾盤斤重,分量足,也沒問題。就互相記下電話號碼。言之鑿鑿告訴銷售科長,只要找到車就裝貨。
中午,科長留他們到餐廳吃了中飯。他們表示,回去加工好了,再回來拉。科長又帶他們找了一處配貨站,預(yù)計最快兩天左右,車就能找好,讓他們靜候消息。
分別時,握著科長的手,哈腰點頭,再三再四表示感謝,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正事辦的順利就能發(fā)財。
今天去冷庫,事辦得的確順利,貨的質(zhì)量好不說,價格比預(yù)料每噸能省五百元,按二十多噸算,共省一萬多元錢,非常可觀的數(shù)字啊!所以他們都說,不出門怎么能發(fā)現(xiàn)商機呢,在家死等,機會是不會從天而降的!就是花幾個路費,受點苦也是值得的。這樣想,腦子里又馬上聯(lián)想到旅館里的三個可人兒,不就是每天多花幾百塊錢嗎?只要能掙錢,花幾個小錢就不心疼了,用不著緊張擔心。
他們的自我陶醉,未免過于太早了。
因為這時看到王老板,板著臉,不茍言笑,心中咯噔一下。楊、王看一眼許其,許其無所謂地看了他倆一眼,都彼此心照不宣。
如果許其不招呼王老板來,只有他們?nèi)说脑?,那這次與冷庫討價還價的一萬多塊錢就歸了他們?nèi)?;可是領(lǐng)來了王老板就不同了,省下的錢就歸了王老板。你們給他加工,按每斤鮮貨掙取加工費;買貨的成本王老板一目了然,再按多少噸凍貨一算,加工費不就出來了嗎?既然內(nèi)情了然如胸,事已至此,三人還不能溢形于色,讓王老板看出他仨內(nèi)心的七七八八來。
回到旅館,更讓男人滿意的是,小葉她們?nèi)颂嶙h買點熟肉,冷盤,火腿腸,幾盒米飯就行了,今晚就不用出去吃了。
楊寶富,王進鳳眼睛一亮,做個飛吻動作,甭提心里有多領(lǐng)情了!女人的心就是細,連茶水都給你泡好了;幾把暖壺都管滿了茶水,真像老輩子說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一樣,有一種到家的感覺。眼下可以十拿九穩(wěn)地講,此行財色雙收。
許其摟著小葉的脖子親,又垂涎蘇酥風(fēng)清月皎的臉蛋。蘇酥恃美而居高臨下乜斜著眼,之后拋掉高傲地轉(zhuǎn)身向王老板……之后又點到為止地給楊、王二人一個吻,令兩個土包子心向往之,美的不行……
王老板今天很痛快,進口魷魚質(zhì)量過硬,在價格不高的基礎(chǔ)上,又每噸落了五百塊,憑空省去一萬多的成本;況且還讓他得到了新的信息,這種高質(zhì)量的冷凍魷魚,既可以賣干品又可以賣凍貨。此行可謂收獲頗豐。至于小姐提議,晚上免去外面吃飯的事,雖然隱隱不快,但比起頗豐的收獲,不值一提啦!
夜幕降,華燈亮。
霓虹燈的閃爍,象妖冶猩色的嘴唇,嫵媚的赤腮,溜溜如滴的紅眼珠。高樓下的夜色是混合的,偽裝的。女人的臉白的象瓷娃娃,腰肢裊裊,步態(tài)款曲,充斥了性香,暗含著神秘。
大車小車蜿蜒如龍,燈似綿綿的葳蕤的火樹銀花。見到了農(nóng)村中難以見到的女人,或罕見驚艷,或矜持高貴,或嫻雅溫良。當見到荊釵布襖,面有難色的,心中安慰了不少。歌廳,舞廳已是管悠聲揚,舞姿翩翩。但今晚他們沒興趣趨之,眼前付費的小姐焉能不享!
他們喝酒吃菜,推杯換盞。牛皮好吹,眉飛色舞。劃拳行令,聲高氣壯。面紅耳赤,心野意狂。目有血絲,眵白糊瞼。酒意闌珊時有人敲門,伸進個小腦袋,干癟的茄子臉,慵懶的澀眼神,問:“有帶要不?一晚五十元錢……”
看著迷亂的畫面,刺激撩撥得欲色熏心,無以復(fù)加。
……
這仨女流,今晚非常殷勤,不時地給他們倒茶水,伺候得體貼周到。奔波一天,的確有些勞累;晚上激情亢奮,又忘乎縱酒,茶水必不可少;茶能潤肺、去火、降躁……
無聊地端起水杯,又喝一通茶水,咯幾口黏痰,才稍微恢復(fù)一下精神,抽著煙聊幾句天。漸漸困意襲來,不由人的意志;意志屈于困倦,頭一歪,躺下便睡。
一覺到天亮,按理是解乏了。
一摸腰帶,心突然跳起來;繼而在空虛的心房里,狂跳亂竄。從頭涼到腳底,只剩下空袋兒,錢卻不翼而飛!
再看房間,冷冷清清,原來熱鬧的七人,只剩下他們四個男的,三個女的憑空蒸發(fā),全不見了!
往半空看,莫非三妖能穿墻鑿壁,騰空而去?往下看,難道能陷洞而潛走?
楊、王第一反應(yīng):遭了!壞了!完了!
眼珠驚愕突兀,快跌到地上;嘴巴張著,竟象啞巴,說不出話來。許其心灰意冷,撓著雞窩一樣的亂發(fā),咚地擂一下床板。王老板如夢初醒,重新認識他們一樣,看著不解。以前只有電視上看到的畫面,今天竟活生生出現(xiàn)在他們身上,是悲哀?是巧合?還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望著喪魂落魄的他們,答案是現(xiàn)成的!
許其先不相信這一幕是真的。就如財子罹難一樣不相信。可事實偏偏是殘酷的!她們究竟是哪里人,家住何處,沒人搞的清楚!問旅館老板,老板講,半夜先出去一個女的,手里拎著包兒,以后又出去兩個。問咋回事,后兩個說姐姐迷路了,出去領(lǐng),再就沒見著,他也就睡著了,啥也不知道了??粗鴰讉€窩囊的樣子,象小丑滑稽好笑,卻忍著,總不能當著面幸災(zāi)樂禍吧。
起初,在要不要報警的問題上,出現(xiàn)了分歧,但最終在楊,王二人的力主下,來到了公安派出所報案。
錢不翼而飛,賊不知所去,只留下空囊兒,和如喪考妣的他們,滑稽得很。只是半夜的間隔,命運扭轉(zhuǎn)了。
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實本事大得很呢;看似揚武揚威的大男人,此時無精打采,愁眉苦臉;看似男人玩弄了花容月貌的小姐,占了便宜;其實完全錯了。此時,三女已是遠遁逍遙;糟糕的是這幾個馬虎自大的男人,已經(jīng)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表面玩弄了小姐,實際是被小姐所玩弄!強奸了幾個的肉體,強奸了幾個的精志和靈魂!多年的奮斗,打拼,多年的省吃儉用,斤斤計較省下來的,全部化為東流黃河,滾滾入海!這真是應(yīng)了那句俗話,千日打柴一日燒,一朝又回解放前。
警察用側(cè)視的目光審視他們,聽取他們的苦訴。之后幾個用仰望救星的目光,期盼著;警察工作的平靜干練,與報案幾個焦急的心理相比,顯得不急不躁;幾個不得不低下慚愧的頭顱,楊,王二人放聲大哭。
許其把頭發(fā)抓的,如在雞屁股上胡亂揪了幾把毛,扎娑得不成樣子;通紅的面容粗糙不堪,眼眸哀而泛黃。他怎么也不信,和自己相好了那么長時間的小葉,竟攛掇同黨,盜巨款潛逃,來加害自己。哎,婊子、嫖客天性難改,都是害人害己的禍害精!
他重重打了自己一記耳光。他斷定茶壺內(nèi)下了嗜睡藥。
此案由小葉串通同鄉(xiāng),蘇酥策劃實施,瞅準了外出購貨,身上攜帶巨金的機會,利用臭男人酒色熏天,放浪形骸,不加警惕,忘乎所以的天性;事先在茶水中下了蒙藥,待精疲力盡熟睡之后,解開腰帶,盜取巨款,趁夜深人靜,逃之夭夭。
做完筆錄,從派出所出來,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陽光下,頭怎么也抬不起,背膀無論如何也挺不直。過往行人無意一瞥,匆匆一睹,都像雙目如炬,照亮他們骯臟的肉體,齷齪的靈魂,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排排建筑物巍然高聳,他們更矮小可憐。
他們要怎么辦?留在大連?好比噩夢之后還滯留在噩夢的地方!案子發(fā)生了,早就預(yù)謀好了,失而復(fù)得是不可能的,幾個心里很清楚。許其一開始就不同意報案,報了也白報,三妖是不會讓你找到的,早就消影遁形,浪跡天涯了。幾個眼下需要趕快換個環(huán)境,來慰藉破碎的靈魂;需要個溫暖的窩,溫暖冰冷的心。
他們不約而同,想起了家。
回家去!
還是回家吧!
不回家,還能回哪兒?
離開這兒,離開被弄臟的城市,一刻也不停留;匆匆,如脫鉤之魚;惶惶,如喪家之犬。
路上,臉白的象瓷娃娃的女人,腰肢娉婷,步態(tài)款曲,嫻靜優(yōu)雅,儀態(tài)萬方;盡管性感,但絕不曖昧。只是他們那天晚上,自己靈魂的齷齪,才嗅的別人實則是自己的氣味!
他們趕到碼頭,上午還有一班的輪船,待港鳴號。買了票,直接登船。
峨然姿秀的輪船,緩緩馳離,置于波光翻涌的海面時,南唐后主“最是倉皇辭廟日”的心境,竟縈繞于懷。
帶著深重如山的恥辱和永生難以磨滅的噩夢,以及一串串一幕幕不能回想的骯臟記憶,馳離這座城市,再也不想踏上這片土地,這里留下了永遠的痛,永遠的恥辱。以后一提到這城市的名字,如揭傷疤,如戳舊痛。
他們把目光投向海的另一邊,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妻兒在翹企望歸。
楊福寶,王進鳳,依欄憑眺,仿佛隔??吹搅藥滋觳灰姷睦掀藕⒆印?蓱z的倆人,默然無語,淚流兩行!
如何面對家庭?妻孥望穿的眼睛,會讓他倆抱頭痛哭!
能當場將真相抖落出來嗎?那樣的話,老婆勤勞操持的臉會驟然變得慘白,頭一歪必昏死不可。孩兒定會驚愕不已,久久陌生。目光是冰,是刃,是劍,不寒而栗!哀然絕望!家庭將起軒然大波……
說不定,妻子從昏厥中醒來,撲向他,憤怒揪他的頭發(fā)!因為那些錢是為兒子買結(jié)婚的樓房,之所以沒買,是因為買了就不能做生意;君子無本難行利,以期錢生錢,利滾利,積少成多!不曾想由于個人的荒唐,貪圖肉體享樂,僥幸作祟,直使買樓、做生意的計劃一落千丈,萬劫不復(fù)!能有臉回去嗎!?
楊福寶,王進鳳默然如啞,面無表情,目無所歸,望著煙波浩渺,感覺不到冰涼的海風(fēng),波涌的浪花,凄厲的雜鳴。只有綿綿悔恨,如影隨形;恨不得一頭扎進沸鍋一樣的大海,一了百了。
晚上六點多,到達煙臺。上船前在那家飯店吃飯的老板迎了上來,殷勤熱情,招攬進店用餐。
楊、王投去鄙夷的目光,想到那碳酸飲料和奶的天價就來氣!許其無精打采連看都沒看,掠身而過。
那老板楞了,想起前天,在他店里吃飯時,表情生動,有說有笑;今天怎么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了,還有三個女子也不見影了。茫然回首時,瞥見的是闌珊中蕭索可憐的背影……
飯店老板隱約感到有事情發(fā)生了;還一定不是小事情發(fā)生,要不然怎么去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的七人;回來僅僅三人,象敗下陣來的殘兵敗將,蓬頭垢面,喪魂落魄;況且老遠看見打船上下來,就是這幅囚首垢面;只不過我一招呼進店吃飯,又讓他們想到宰他們的黑心錢;那不過才三百塊錢呢。俗話說:吃不窮穿不窮,打算不周一輩子窮。但愿別有打算不周的事情發(fā)生,我那倆小錢,還算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