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春和楊柳霞的婚禮結(jié)束后,明鐸和紅鳳頂著午后濕冷的寒氣來到山上,來到媽媽、奶奶與爺爺?shù)膲炃啊?p> 奶奶,我和紅鳳一塊來看您了。
六年前的凌晨,我倆悄悄地走了,很過意不去,對不起您老人家!讓您牽心掛肚,也讓您倚閭望切!奶奶,想不到我倆歸來您已仙逝!痛啊,用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悲切與遺憾!奶奶,孫子明鐸和孫媳婦紅鳳來向您磕頭,對不起,原諒我倆吧!
倆人撒紙上香,盡孝道,抒悲思:
奶奶,你們一輩子沒機會讀書,只有勤奮操勞,歷經(jīng)苦雨,卻不畏艱辛。精打細算于陋屋,孜孜勞作于地壟。與鄰為善,以善為德,生于人世,總以敬畏之心奉天地。以人敬一尺我敬人一丈之待人。為了家門,對神靈與祖先,不敢不恭。歲末起元,以膜拜之心,與神暗通,與鬼幽接。耿耿忠心,微微閉目,屏呼息氣,祈禱保佑。捕風(fēng)捉影,自言自語,有鬼神不達之殫心,有算卦不測之微妙。上遵天意,下順自心。雖于薄祚寒門,卻不忘“蒿草之下還有蘭香,茅茨之屋或有王侯。”
奶奶,忘不了您不聲不響從我寫作業(yè)的身旁走過。臨出門又呱呱囑咐我,您牽掛的眉頭,縈懷的情愫,企而望歸的等待,都鐫刻在我的心中,并銘刻終生。
之后來到媽媽墳前。
沒擦凈淚痕,再淌橫流的淚花。
媽媽,你走得那么猝然,讓我的心安能不碎!媽媽,噩耗顛覆了我的記憶,仿佛還在夢里。厄運,讓我認清了命運變幻莫測的酷虐。你哺育了我,可我還沒來得及報答恩情于萬一你就走了,我的心焉能不痛!媽媽,你吃苦受委屈了。媽媽,你出事的那天,你的眼珠所表露的不甘,擊潰了我心底孱弱的堤壩;醫(yī)院里彌留之際,臉上平靜的放棄,讓我的心肝突然消失一空。世界多么地殘酷!從眼皮下你就那樣離開了我,我就那樣與你永訣了!啊,命運,多么得無情,多么得冷血!你雖然走了,可你那刀子嘴豆腐心的個性永遠在兒子心中,在善良人的心中。
媽媽,你不要過多責(zé)怪我爸爸,他也有他的難處。我之所以這樣說,要告訴你的是,我的妹妹彩鈴已經(jīng)送人了,送給了當(dāng)年和爸爸一塊當(dāng)石匠的小林叔。他們曾是伙計、工友,想必不會虧待她的。妹妹從小天資聰穎,招人喜歡,一定會博得歡心,會成為掌上明珠。
媽媽,你聽了可別上火生氣,兒孫自有兒孫的命運,順其自然吧!
媽媽,這里水聲常繞耳,山色不離眼;瀟瀟伴鳥鳴,山高見月小。愿你目娛心悅,隨心所欲。
媽媽,我們走了,會再來看望您的。
明鐸和紅鳳斂衽叩了三叩,閉目合十,默默轉(zhuǎn)身走了。
舉目遠眺,暮靄的天邊映出一片乳白之云。遠山灰禿,遠林染墨。
兩個年輕人穿行于松濤尖嘯,塵葉充途的山道。剛剛憑吊了死者,又匆匆下山去拜訪神秘的妹妹,一副山水畫卷,風(fēng)凜云重下的默默背影。
他倆去往鄰村的小林叔家。
幾乎與此同時,許其從市里羈押所放出來了,回到鎮(zhèn)上。
原來,經(jīng)過法醫(yī)對死者陶某的尸檢后,得出如下結(jié)論:
心臟收縮狀態(tài),支氣管吸進污水,肺部擴張。屬于心臟病突然發(fā)作,窒息死亡。許其作風(fēng)道德敗壞,應(yīng)予以訓(xùn)誡。
許其坐著公交客車來到鎮(zhèn)上,天快黑了。冬日天短,暮云沉沉。心情復(fù)雜,滋味難品,唯獨沒有一絲甜味。此時他想的不是回家,選擇的是獨自一人向山上走去,要去找死去的張春娟。他的臉同天色一樣沉郁,耳邊回響著剛坐的客車上,聽到兩位婦女的對話。
圓臉的小媳婦說:
“一家兩口老婆和漢子都死了,男的追殺奸夫掉在河里凍死了,他的那個妖精老婆也死了!”
“怎么死的?怪可惜的,我見過,長得可標(biāo)致了!”窄臉小媳婦問。
“標(biāo)致管屁用,過日子看漂能吃飽嗎?聽說男方族人,把家門給鎖上了,不讓她往外跑,每天三頓飯送,你想出來沒指望!”
“這也夠殘忍的!”
“話怎么講呢,她若對漢子守婦道,能半夜在被窩里養(yǎng)野漢子嗎?還是她先對漢子殘忍!”
“哎,作孽的命??!”
客車上,其他的人都對話題感興趣,有的問“怎么吊死了?”
圓臉小媳婦說:
“那天早晨又去送飯,見頭天晚飯沒動,屋里沒動靜,打開門一看,吊死在睡覺屋的門框上。”
“娘家人可以上告,以虐待罪起訴,”人中一位衣冠楚楚的老者說
“能告!但告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復(fù)生!”
“上山葬的時候,親屬共去了三四個人,冷清得很。我們一個村的,誰不議論生前穿紅戴綠,涂脂擦粉,光鮮靚抹,走的時候還不如叫化子,也夠慘的!”圓臉說。
……
許其艱難地走著,終于捱到山上。他身虛體弱,冒一身汗。自從那天晚上在侵肌砭骨的河中,冰的,嚇的,驚的以后,就感到身體和以往不一樣,又沉又軟。在看守所這些日子,渾身都不好,食欲不振,他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他不得不蹲下歇會兒,喘著粗氣。眼睛看四周,也沒有以往清晰,總覺到眼膜生翳了。山風(fēng)肆虐地掃蕩著枯枝敗葉,發(fā)出尖嘯,有一條破敗的編織袋,呼一聲刮到他腿上,他一陣顫慄。
借著從云縫中散落的星月殘亮,黑乎乎地找那個黃土新墳。他找著找著便沒有希望,夜幕已將它們裹得嚴嚴實實,無法辨認。但也不灰心,他蹋蹋地穿行于墳丘之間,松針柞枝與之擦肩而過。孤魂野鬼與之神交,荒犬野貓與之窺望,山鷙夜鴉為之驚怒。山風(fēng)潮涌,冷氣逼人。他從群墳走上山中小道,踱到離群墳幾十米一個用磚水泥砌成碉堡狀的“孝心銀行”(用于焚紙燒香,有利于山林防火,減少火災(zāi)隱患的地方)。許其選擇了張春娟屬相“雞”的窗口,慢慢蹲下來,以避山風(fēng)。他雙手無力地抱于胸前,閉眼小憩。
猛地聽到一個女人的喘氣聲,接著又是一聲哀嘆,甚為憂郁凄涼。太累了,他懶以睜眼,任其神游……踱到一戶農(nóng)家,街門緊閉,他開門進去,走到院中,屋門開了,走出個女人。他逸情巧笑,欲進屋。女人堵在屋門口,身板挺直,正色威嚴,說:“你來是你的自由,能否進家門,由我說了算!今有話在外頭說!”女人是托子。還有一天晚上,托子沒去廣場跳舞,許其借故送藥為名動手動腳,托子一把甩開他,拒之門外,凜然之質(zhì)如秋霜寒冰……他又朝前走,來到一戶翹角飛檐的門樓下,用手一扭門栓,街門開了。他隱進院里,象貓偷腥輕輕接近屋門。一推,門又開了,便閃進去,轉(zhuǎn)身將門合上。
張春娟在炕沿邊平靜又萌動,壓抑又渴求,許其象一撮輕佻的鐵屑被磁石般的女人吸了過去……
許其蜷縮地蹲著,沒了欲望沖動,只剩虛無平靜,在苦澀中他叫了一聲--“春娟啊!”
隱約地得到回音,伴著凄厲的哭聲。
哭聲嚶嚶,一陣緊似一陣。他睜開眼,不遠處一個女人,在風(fēng)中泣不成聲,捶胸泣血,手舞足蹈,裙裾象黑色的翅膀飛來蕩去。裙下鑲嵌著兩對耀眼的綠寶石。
許其走過去。原來兩只野貓在搶吃盤纏,眼睛當(dāng)綠寶石了。一條被撕成縷片的塑料紙掛在枝上飄零飛舞,像個凄慘懺悔的舞者。他趴在墳前,用手機照之,看到了一堆新土,冢門只有一塊紅磚連名字也沒刻,前臉?biāo)缮⒌赜么u壘著。
這兒只有幾個孤零的墳,連一塊碑也沒立,除非孤兒或無子嗣的埋在這里,甚為荒涼。
春娟啊,是我害了你,將來我做牛做馬,你決不饒恕我這個禽獸不如的人。春娟,你等著,用不了多久,我來陪你。陽世不能安居,陰世定要朝朝暮暮不分開。
紛亂的黑云間,偶爾有塊干靜的藍天,透視著林間的空隙。一個醉鬼,撲倚在一棵歪脖樹干上,發(fā)亂如結(jié),身著短褐,眉宇緊皺,神色痛苦地掙扎,手里握著一把菜刀,無力地落在地上—陶某!許其驚開雙眼……竟是邯鄲一夢!
痛心疾首,莫過于生離死別。
春娟啊,幾天前,你鮮如花,溫如酒,膚如綢,語有磁音,如珠落盤;未語先笑,笑若花芳。轉(zhuǎn)眼之間,蒂落花黃,葬玉埋香。我難以辭罪,罪盈惡滿,罪不勝誅。春娟,我已感病體殃殃,將不久于人世。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春娟啊,讓老天殺了我吧!好端端的丈夫,因眼里揉不得沙子而暴怒,因暴怒瘋狂而突發(fā)心臟病而死亡,你也承受不了因我而起的恥辱自縊身亡!啊,家破人亡,只遺臭名!啊,該死的我,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風(fēng)住了,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