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俄狄浦斯·殺父的少女

　　看著躬身而下的九號，在場的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角落里，坐在地上、抱著雙臂的十號挑了挑眉，低聲嘀咕一句，“什么事情啊……還道歉，真是沒骨氣的家伙?！?p>　　其實她還沒弄明白來龍去脈呢，不過不管是什么事情，九號能對這群弱者鞠躬，就夠她嘲笑的了。

　　而旁邊盤腿而坐、冥想漂浮的比克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這個九號的實力不弱于他和孫悟空，而且和淡泊名利的孫悟空不同，組建勢力，似乎要有一番大手筆的作為。

　　他本來以為，這會是個自己在孫悟空之外，另一個征服地球、統(tǒng)治世界的強力對手……結(jié)果居然就對著這群廢物鞠躬低頭？

　　只有孫悟空瞥了瞥眼，注意到了九號的拳頭。

　　女孩握緊拳頭，將自己的指甲，深深地按進了自己的掌心之中，身體在輕微地顫抖著。她渾身上下緊繃，用力得不像是在道歉，好像是在做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

　　孫悟空忽然記起了之前和九號的切磋，他在占據(jù)優(yōu)勢的情況下稍稍放水，九號卻因此而勃然大怒。盡管九號并沒有將那股怒氣發(fā)泄出來，但孫悟空還是能夠感覺到她非常非常生氣，生氣到了不得不閉上眼睛常常呼吸一下才能夠舒緩心情的地步，那樣子就和琪琪掀桌子的時候幾乎沒有差別。

　　在那次見面之后，他就深深明白了一件事情：九號雖然是個看起來很友好的家伙，但實際上她的好勝心、好強心不遜色于任何人。

　　或許她看起來對誰都沒有惡意，是因為她誰也看不起的緣故。

　　這樣的人為自己的錯誤而道歉，真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連孫悟空都這么覺得。

　　他的認知樸實簡單，依靠周圍的好友們劃分檔次：只要是自己錯誤了，克林都會立刻告訴大家并且道歉；沒有人主動指責，雅木茶犯點小錯都會想要掩蓋過去；只要不是大錯，天津飯更喜歡用行動來道歉；就算是任何錯誤，比克也一定不會道歉的。

　　九號內(nèi)心的桀驁應該和比克那家伙差不多，在和她交手的時候?qū)O悟空能夠感受到，她心中有某種超越自己認知的“目標”。

　　就好像、就好像……好像兩個人一直在爬山，自己只能夠看到五百米，可她卻能夠看到一萬米一樣。明明自己和她都是這顆星球上最厲害的幾人之一了，可她在和自己交手而略輸?shù)臅r候，卻那樣的……絕望？

　　正因為那份絕望存在，所以她不服輸、不想輸、不愿輸。

　　那到底是怎樣的絕望？

　　孫悟空有些困擾地搖了搖頭，他還是不太能夠理解這些腦子里整理出來的信息，甚至都沒辦法用有條理地話來述說出來，自然更沒有辦法得出答案。當然，大概也沒人覺得他會思考這些東西，也沒人會想要問他這個問題吧。

　　——但這確實是真的。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低下頭的九號的面龐上，少女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地板。她的雙眼里透露出一種堪稱深沉的憤怒，那憤怒和十號孩子般的叫囂相比，就好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焰和一杯在口舌滲透的烈酒，兩者是完全不在同一層次的心情。前者的實質(zhì)的燃燒，而后者不過是虛擬的感覺。

　　十號不過是在發(fā)泄自己的情緒罷了，而九號卻是真的對這件事情無比憤怒。正因為在她心中升騰的怒火迫使下，她才要向眾人道這個沒有必要的歉。

　　犯錯的人就該受罰，她只不過是在用道歉的方式懲罰自己而已。

　　因為她再清楚不過，自己最討厭向別人低頭了！

　　而其他人中，資歷最老的算是龜仙人了。雖然他的弟子早已推陳出新，超越前人，但這種時候還是武天老師說話，弓腰駝背手持拐杖的老仙人咳咳兩聲，“沒想到九號小姐你還有這種認識……其實你沒必要道歉的，這件事情是蓋洛博士做出的事情，你是為了殺死悟空而誕生的人造人，你從頭到尾也不過只是想要不殺死悟空而已，他被你逼入了絕境才想要以此向悟空復仇。既然如此，那么作為悟空老師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原諒你呢？”

　　想了想，戴著墨鏡的老人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我只能代表我自己?！?p>　　“感謝您的理解?！?p>　　九號對龜仙人還是十分尊重的，抬起頭時已經(jīng)滿臉笑意，看上去和道歉之前的表情一樣，誰也看不出她心頭的情緒，“我之所以召集諸位，是因為我想了一個辦法，需要大家的努力，如果成功的話或許能夠解決這次危機，保護地球……現(xiàn)在大家還有問題嗎？”

　　“那個……我有?！笨肆峙e起了手，“我想問一下，這是真的嗎？悟空真的是宇宙人嗎？”

　　這事情沒什么好隱瞞的，要述說宇宙人的可能，就必須拿出證據(jù)，而證據(jù)就是孫悟空的基因的不同。所以非得讓所有人相信孫悟空是宇宙人這個前提，才有廣闊的宇宙有著其他文明這個結(jié)論。

　　九號著急眾人時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孫悟空的身世。

　　這種某種意義上的“標題黨”確實起到了作用，就連天津飯這種之前和九號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人，也因此來到西都。

　　眾人也對此非常好奇，連孫悟空自己也面露好奇。而此時自詡為孫悟空最大宿敵的比克，也看似閉目冥想，實則豎起耳朵聚精會神。

　　“他當然是宇宙人了，這點沒有什么可懷疑的?！本盘柕?，“你們自己想想，孫悟空所具備的特殊之處到底有多少，就應該沒有疑問了。”

　　幾個孫悟空的親友立刻下意識地對視一眼，他們永遠記得孫悟空變身的樣子。

　　至于天津飯和比克，他們雖然沒見過這種場面，但也知道孫悟空飯量巨大、生命力十分強韌的特點，宇宙人要是這樣好像也沒問題。

　　孫悟空也點了點頭，摸摸下巴回想起來，“確實是這樣呢，我從小就能夠感覺到自己和別人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原來是這樣啊，我是從天空上落下來的人……”

　　“你們說什么？”

　　角落處的十號聽到這里，忍不住瞪大眼睛，叫嚷起來，“這家伙是宇宙人??？他來自于其他的星球？”

　　九號轉(zhuǎn)過頭看著她，微微一笑，“沒錯，孫悟空就是宇宙人。蓋洛博士最清楚這點了，因為他非常仔細地研究過孫悟空的基因。在這個房間我應該是最清楚這件事情的人了……哦不對，應該是第二清楚，最清楚這件事情的另有其人?！?p>　　“你……你別亂說話?！?p>　　這含沙射影的話語立刻讓十號的臉色抽搐了兩下，眼看其他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過來，尤其以孫悟空的目光最讓她不自在，她死死盯著九號，整張臉都急得發(fā)紅，眼睛里透露出強烈的恐懼來，“九號，你別說了，你不準說！你不說的話我肯定不和你作對了，我一定不會再和你作對了，我保證！”

　　九號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喲，你就這樣跟我說話?。磕俏疫€真不怕……”

　　“……你！”十號瞪大了眼睛，可在九號那淡淡的笑容面前，卻越來越心虛。這一對某種意義上的姐妹對視了好一會兒，十號終于慢慢地、慢慢地低下了頭，好像是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抱歉，我錯了……我求你不要說，我求求你。”

　　她的每一字，都好像是從牙齒縫里面擠出來的。

　　連比克都投來了驚訝的目光，他覺得這些人造人越來越奇怪了，之前的九號一點兒尊嚴也沒有地對弱者道歉，而這個十號也因為什么莫名其妙的“第二清楚”而服軟。

　　哼，高傲的魔族才不會這樣。他心想。

　　“看來我之前還說對了?！?p>　　九號在輪椅上，揮揮手，讓拉姿麗將自己推到十號身前，然后將身子往前探，“沒想到你真的是個小孩子，十號……抬頭，讓我看看你的樣子吧?！?p>　　十號低頭不動。

　　九號也不說話了，直接伸出手，抬起面前少女的下巴，“讓我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彼貜鸵槐橹暗脑捳Z，但每個字都咬得極重，好像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味道。

　　這是我的催眠術(shù)……不過比我更厲害。

　　旁觀的龜仙人愣了一愣，曾經(jīng)他要催眠人狼將克林的腦袋看做月球也需要一定時間的準備，而九號卻將這招用在言語上。這個女子未免太恐怖了點……

　　不過這個場景他看得是津津有味來著，催眠+少女+姐妹……嘖嘖嘖，好題材。

　　在九號的陰招下，餓得眼冒金星、身體無力的十號下意識地抬起了頭，沒有人能夠通過九號的遮擋看到十號的表情，只有兩個少女互相對視。

　　也沒有過多的話語，過了好一會兒，只能聽到九號嘻嘻一笑，“……原來你也是失敗品。哈，蓋洛博士的技術(shù)真是有夠奇葩的，居然克隆了一個俄狄浦斯?！?p>　　她放下了手，十號低下了頭。

　　迷茫地甩甩自己的腦袋：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俄狄浦斯。九號轉(zhuǎn)過頭，默念自己的比喻：殺死自己父親的悲劇國王。

　　希臘神話的典故在這個世界并不存在，所以也自然沒人能夠聽懂九號的潛在意思：她通過催眠術(shù)攻破十號的心防，再通過讀心術(shù)（同樣也是龜仙人的招數(shù)，看缺水的南無那里）知曉了十號態(tài)度詭異的原因。

　　那就是——十號，將孫悟空當做父親般崇拜著！

　　這個結(jié)果連九號也覺得啼笑皆非，蓋洛博士的克隆技術(shù)也未免太搞笑了，居然給暗殺目標整了個女兒。

　　在眨眼間，十號那空洞、虛無的一生，就納入了九號的心神之中。作為第一個克隆人造人的十號，從小到大一直在試管中成長，在各種實驗中挖掘力量。而蓋洛博士為了讓她更加了解孫悟空的弱點，對她的教育只有孫悟空的生平——但對于一個天性幕強的賽亞人，講述一個從深山老林出來拳打紅綢軍腳踢武道會的少年英雄的故事，起到的無疑只有反作用而已。

　　她對殺死孫悟空的命令毫無興趣，而是反過來將自己代入孫悟空的場景。在紅綢軍和孫悟空之間，她本能地就選擇了孫悟空。

　　連蓋洛博士都不知道，賽亞人扭曲的本能中對強大的認同感，對一個小女孩兒都會起到巨大影響。

　　她就好像是一個從小看著龍珠漫畫成長的小屁孩兒，在冰冷的實驗室內(nèi)，在扭曲的老博士的陪伴下，將自己對外界的一切認知和期待，都放在孫悟空的身上。

　　她會因為孫悟空打敗了紅綢軍而叫好，會因為孫悟空止步于亞軍而悲傷，會因為孫悟空打敗對手而興奮，會因為孫悟空喝下超神水而開心，會因為孫悟空得到了冠軍而滿足……她將孫悟空代入自己的人生，更超越自己這空洞而無聊的人生。這樣自小養(yǎng)下的認知從未被任何人改變，以至于這個男人早已經(jīng)成為了她心中某個根深蒂固不可改變的影子。

　　但在得知自己是孫悟空的克隆人之后，這種崇拜更加升華。。

　　任何克隆人都難免對自我的認知產(chǎn)生混亂，畢竟自己的源頭不過是另一個人的殘渣，這種事情怎么都沒辦法接受。

　　十號也無法避免，幸好她在得知真相之前就已經(jīng)崇拜孫悟空，而現(xiàn)在不過是讓她更加靠近自己的偶像……也更加沉溺在自己的扭曲想法中。

　　孫悟空在她的心中無限地拔高，變得無限的神圣，與之相對應的就是自我會因此無限縮小，變得無限地卑微。她既想要靠近孫悟空，又害怕自己的身份招致孫悟空的厭惡。

　　于是便有了強烈的自我厭惡感。

　　“要是我不是克隆人多好啊”“好想自殺啊啊啊啊”“那個家伙（孫悟空）或許不會討厭我吧”“和他打架一定超美好的”“那家伙肯定會接納我”“不不不他就算再和善也不會接納我這樣的怪物的”“如果他不認我我就宰了他”“我一定打不贏他的吧，就算現(xiàn)在比他強也會被他超過的，這樣到死他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他會和他的孩子看著我死，他們其樂融融，而我躺在一邊”“說不定到時候我胸口那個大洞就是他的兒子打出來的”……

　　在十號本身就有很多自以為的“劣跡”的情況下，這種自我厭惡感就更加強化了。比如她很多時候會怕痛，又比如她的力量來自于蓋洛博士的實驗開發(fā)挖掘而非自我鍛煉，再比如她連孫悟空最標志的一根尾巴都沒有……少女時常會因為這些理由而做噩夢，夢里面是自己帶著鮮花前去尋找孫悟空，孫悟空一臉猙獰拍飛自己，“終究不過是克隆產(chǎn)品，真是夠狼狽的?！?p>　　每次做了這樣的夢，第二天早上醒來，營養(yǎng)艙就會顯示自己昨晚漏尿了。

　　就算是現(xiàn)在，明明比孫悟空更強大，可十號還是害怕孫悟空——她從來不是懼怕孫悟空的力量，而是嫌棄現(xiàn)在的自己，認為自己不夠完美。

　　就好像是一個私生女，期待著與富貴人家的父親相認的同時，又懼怕著這相認一般。

　　事實上，十號之所以對九號深懷殺意，就是因為九號依靠卑劣的手段與孫悟空打了個平手。

　　——這是對孫悟空的侮辱，她必須宰了這個失敗品。

　　順便還能用九號的人頭去當給孫悟空的見面禮。

　　得知這個心理，九號一時間覺得挺凌亂的，只覺得滿心吐槽欲，不知何處起。

　　她之前覺得十號大約十歲心智，現(xiàn)在這提著自己人頭去見孫悟空的獵奇想法，估計也就兩三歲沒形成自我認知的嬰兒才能有吧？

　　可惜十號算盤是打得挺響，卻萬萬沒想到自己出氣不成反被草，非但沒辦法以最光鮮靚麗的姿勢見到自己的父親，反而在他面前被揍成了喪家之犬。以至于現(xiàn)在尊嚴喪盡，只求九號不要說出這最后的秘密，暴露出自己不過是個卑劣的克隆產(chǎn)物的事實。

　　孫悟空自然不知道面前這頭發(fā)挺酷的小女生居然是自己的女兒，有些好奇地問，“你們到底在說什么??？九號，還有誰比你更清楚這件事情，是誰呢？”

　　這句話一下子讓十號整個人都緊張起來，她趕緊抬起頭死死盯著九號，說不清自己的目光到底是威脅更多還是祈求更多。

　　九號笑了笑，“當然是孫悟空你自己了，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你自己的基因嗎？”

　　“哦，原來如此?！睂O悟空點了點頭，這解釋沒一點兒覺得牽強的地方，確實很合理。

　　旁邊，布爾瑪和比克兩個比較聰明的人若有所思，看了看十號的樣子，又看了看孫悟空的樣子，仿佛想到了什么。

　　十號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九號轉(zhuǎn)過頭對著她笑了笑，意思是不感謝感謝我嗎。

　　感謝你？你去死吧！

　　怒發(fā)少女陰沉著臉撇開腦袋，在角落縮了縮身子，腦子里面反復轉(zhuǎn)著九號之前所說的話語。

　　孫悟空是宇宙人。

　　孫悟空是宇宙人。

　　孫悟空是宇宙人。

　　她迷茫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忽然覺得這身體好像有些陌生。

　　我不是他們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