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24年冬，槐蔭郡的城東桃符街，人們正在為了一年一度的新符節(jié)大肆采購，叫賣聲還價聲參差交錯，人聲鼎沸。

　　一個灰白斑駁頭發(fā)的少年，左腿似乎受過傷，走路時身體總是向左微傾，但是這絲毫不影響他在人群中像游魚一般穿梭，短短的一條桃符街，不過半柱香的路程，少年已經(jīng)得手了七個錢袋，當那些人發(fā)現(xiàn)時，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

　　城東五里外的小丘山，山上有一座破敗的山神廟，也不知多久沒有打理過，淹沒在雜草中。

　　傍晚時分少年回到小丘山，老遠就聽到了先生在嚷嚷著：“我怎么就養(yǎng)了你們這群廢物，連偷點東西都做不好，沒幾天就是新符節(jié)了，我連口好酒都沒有，指望你們這群廢物，我遲早會餓死，早知道當初就應(yīng)該讓你們凍死、餓死在路上。飯桶，全是飯桶。今天晚上誰都不許吃飯，看你們明天還敢不敢就帶這么點東西回來。哎，瘸子呢，他怎么還沒回來，你們誰是和他一起的？”話音剛落，便見少年從那破敗不堪的廟門進來。

　　中年漢子還是穿著那一年難得漿洗兩次的長袍，油漬酒漬和灰塵將原本淡青色的長袍染成了灰黑色，腰間挎著的酒葫蘆也生了綠藻，枯草一般的頭發(fā)散亂的蓬著，久蓄未修的胡須上還沾著未干的酒漬。

　　“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腿斷了死路上了呢，東西呢？快拿出來?！鄙倌隂]有說話，只是從懷中掏出錢袋，放在桌上。

　　漢子眼睛一亮，即將脫口而出的廢物二字也吞了回去，嘴角一咧便撲向了桌上的錢袋，胳膊一環(huán)一掂量就將七個錢袋攬入懷中。“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別看你是個瘸子，偷起東西來還真是不含糊，不錯不錯，過來陪我喝酒?！?p>　　說完對著跪在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少年少女吼到“還跪在這干嘛，今天要不是瘸子，你們非得掉一層皮不可，都給我滾，別在這礙眼，影響老子喝酒的心情，好好想想為啥人家可以得手，你們只能空手而歸，滾滾滾。”

　　說完不知從哪拿出來兩個酒碗，將一個放在少年面前，倒了半碗酒，又給自己斟滿。“來坐，陪我嘮嘮，這酒啊可是好東西，你沒喝過，慢點喝?！?p>　　其實少年喝過，就是在這張桌子上，只是每次漢子都喝的大醉，醒來便什么也不記得了罷了。“想我第一次喝酒，還是我不及十歲的時候吧，記得那天我寫了一篇《及春》，先生看完對我大加贊賞，告訴我父母說我是可造之材，有望金榜題名，光耀門楣。母親聞之大喜，當即去市場買了雞鴨魚肉，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宴，父親也將自己珍藏的好酒拿了出來，少年時的我對酒有很大的好奇，父親看出了我的小心思，笑著將酒碗遞給我，嘗嘗？我小心翼翼的接過酒碗，呡了一小口，當時給我的感覺是很辣，從嘴里辣到肚子里，像著了火一樣，我就想，大人們?yōu)槭裁磿矚g喝這么難喝的東西呢，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可是如果我從來都沒明白過該多好啊?！?p>　　說著漢子將酒碗端起一飲而盡，少年看著眼前的漢子覺得有點陌生，但卻很真實，他也覺得酒很難喝，很辣，而且喝完之后暈乎乎的感覺很糟糕，但是這一刻他很想再喝一口，于是他就喝了，感覺還是很辣很難喝，但好像不像從前那樣糟糕了。

　　漢子又將酒碗填滿接著說“就一口酒，我就滿臉通紅了，母親看到了一邊笑一邊數(shù)落著父親，父親也笑著自斟自飲，我看著他們笑，便也跟著傻笑，直到我熟睡過去。然后啊，我覺得我會就這樣長大，考取功名，主政一方，圓滿的過完一生?？墒且驗槲遥磺卸甲兞?，都是因為我?！?p>　　他低下頭，頭發(fā)蓋住了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聲音變得有些顫抖?！叭绻也幌矚g上她，如果我早點放棄，這一切就不會發(fā)生，我不會成為一個被人唾棄的老流氓，父母也不會離我而去，是我害了他們。我以為只要我喜歡她，她喜歡我，一切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我太天真了，在懸殊的差距面前，所謂的海誓山盟就是放屁，所謂的堅守簡直脆弱不堪。他是郡守的私生子，而我只是個秀才，我不甘心，于是我去參加院試，我以為這是我報仇的方法，誰曾想，不僅沒等到提名的捷報，反而等到的是官府的審訊，我被指控盜取他人的文章，那明明是我在考場上寫出來的，可是他竟然倒背如流。這一刻我才明白世道是黑的，我被書院開除，永久禁止參加科舉，我以為的唯一路徑也不過是條死胡同。

　　父親不忿，去郡守府想討回公道，等回來時卻變成了一具尸體，還被反咬一口，說他去郡守府行刺，他那么憨厚老實又怎么可能去行刺，父親下葬后不久，母親也郁郁而終，再無牽無掛的我一心只想要報仇，但是他是郡守的兒子，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秀才，談報仇何其難，我只能日日借酒消愁，荒唐度日。

　　但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春祭那天，我在城東祭拜過父母，回去的路上，旁邊的樹林里傳來呻吟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耳熟，我放輕腳步，撥開擋在面前的樹葉，她的臉映入眼簾，怪不得，怪不得聽起來這么耳熟，眼前的一幕刺激著我的大腦，怒火中燒的我隨手撿起了腳邊的石頭，三步并作兩步，一石頭兩石頭，直到他的頭變得稀爛。血混著腦漿濺在我的臉上，我反而感到一陣舒暢。

　　她發(fā)出一聲尖叫，顧不得遮掩自己赤裸的身體，只是驚恐的看著我，眼前的這個人，曾經(jīng)我愿意為她付出一切的人，我以為我會恨她很久，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有恨過她，哪怕她曾經(jīng)背叛了我，我還是讓她走了。

　　接下來我把那個人的尸體拖到父母的墓前，告訴父母我給他們報仇了?！闭f完漢子在一陣大笑中仰頭喝完碗中的酒，一頭栽倒在桌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