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樓大醉后,檀荇足用了一日的功夫才緩過勁來,直罵京城的酒奸猾,表面看著無害,后勁卻猛得很,害他頭疼了一天。
養(yǎng)了這些日子,大和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日常動作間已經(jīng)看不出異樣。此時聽到檀荇抱怨,他便笑道:“小少爺幸虧緩得快,否則啊,就要趕不上明日的登高了!”
“登高?”檀荇立刻從床上支起身子,瞪著一雙眼睛問,“什么登高?爬山嗎?”
大和呵呵一笑,道:“小少爺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
“九月九重陽佳節(jié)呀!”
“重陽?”檀荇一挑眉,“不就是吃粽子那個節(jié)慶?哎,不對,吃粽子是在五月。這重陽節(jié)都干啥來著?在北邊的時候,沒記著過什么重陽??!”
“你們那邊,過索倫的節(jié)比過咱們自己的還勤,重陽什么的早就混忘了。京城可不一樣,重陽是大節(jié)慶,全家要一同登高祈福的,宮里也有祭祀儀典。到時候全城出動,可熱鬧了!小少爺不是最愛熱鬧的嗎?”
“我還聽說要插茱萸,做花糕,吃酒賞菊呢!”大保也插嘴道。
“哎,你又知道!”檀荇給了他一記棒槌。
大保一閃身躲開了:“怎么不知道呢?府里都在準(zhǔn)備明日出游,聽說老爺夫人都要去呢,各家小姐肯定也會結(jié)伴出游?!?p> “真的?”檀荇眼睛一亮,“那我可得好好拾掇拾掇......”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四周一片竊笑之聲。檀荇一下子回過味來,登時抄起手邊的軟枕,向大保丟了過去。
次日一大早,衛(wèi)國公夫婦便一同進(jìn)宮拜禮,歸家后又?jǐn)y全家祭祖。一應(yīng)禮節(jié)完成,已過午時。
用了午飯,一家人才呼呼喝喝地趕車出門。此時的長街已經(jīng)基本空無一人,蕭索冷清,弄得檀荇好一陣子失望??梢坏搅私?,登時人滿為患起來。車行不順,衛(wèi)國公便命闔家棄車步行。
京城周邊崇山疊翠,適宜登高的去處不在少數(shù)。除了西郊望京山上因設(shè)有國學(xué)監(jiān),不便打擾,其余的矮丘幾乎全都人滿為患。
小商小販都把攤子擺到了登山的小路兩旁,弄得本就狹窄的羊腸小道越發(fā)局促。衛(wèi)國公怕夫人磕碰了,便護(hù)著她慢慢走在后面。
檀荇卻早已撒起了歡,如同脫韁的野馬,扯著凌蕭一路瘋跑。路上看到賣糕的要吃糕,看到賣水的要飲水,嘗了一口卻又嫌棄起來,把剩下的扔給后面跟著的大保??蓱z大保不一會兒就大包小包抱了一手,而檀荇自己“珠翠滿頭”,戴著五顏六色的菊花在前面跑得正歡。
一條隊伍很快就拉成了兩截,凌蕭遣大和回去跟外祖通報了一聲,便也不再顧忌,隨檀荇在登山路上閑逛起來。
走了沒一會兒,就見大批大批的婦人小姐洶涌地向著一個方向趕,一面疾走,一面還互相催促,興奮地滿眼放光。
檀荇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力,也湊過去問。就聽幾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七嘴八舌道:“那邊有人彈琴呢!聽說是個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一聽這話,檀荇的興致立馬去了一半,又是彈琴,又是小郎君,兩個他都沒興趣,便扯著凌蕭繞過人群繼續(xù)往前走。
走了一會兒,卻隱隱聽得有樂聲傳來,凌蕭和大和頓時都住了腳,齊齊望向琴聲來處。
“好漂亮的琴!”一曲罷,大和似乎不知該如何形容,說了這么一句。
凌蕭不置可否,卻還是遙遙望著琴聲傳來的方向,竟有些想要一探究竟的沖動。
“哎喲,不就是琴嘛!”檀荇不耐煩地扯著他的衣袖,“樂坊的姑娘們哪個不彈得一手好琴!改日咱們過去聽他一整晚,何必現(xiàn)在去湊那個熱鬧!”
“什么?”凌蕭立時轉(zhuǎn)過頭來。
“啊呀!”檀荇低叫一聲,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溜了嘴,趕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說那個啥,那個......茶樓里,戲曲班子,那個......哎呀咱們快走吧!你看這天都快黑了,晚了就下不來山了!”
大和抬頭看了看高高的日頭,剛要調(diào)侃幾句,忽聽一道不陰不陽的聲音頂頭傳來。
“哎喲,這不是凌世子嗎?真是好久不見??!早前就聽說你回來了,卻一直沒見著。怎么,世子這幾日都躲在家中干什么呢?”
他抬頭一看,就見從另一側(cè)山路呼啦啦走出來一大群人。為首的一個少年一身華服,耳邊一朵茶盞大的金菊甚為亮眼。
這人滿臉挑釁地看著自家少爺,那副欠揍的表情怎么看怎么眼熟。仔細(xì)思量了一下,他忽然記起這個人是誰,登時如吃了蒼蠅一般反胃起來。
“段公子?!绷枋捯舱J(rèn)出了來人,卻并沒有故人寒暄的欲望。
這人正是段錦瀾。此子年歲漸長,身形見長,可性子卻一點沒變,見人就忍不住刺兒上幾句,也不管惹不惹得起。
“世子今日也來登高?就帶了三個隨從,寒酸了點兒吧?”他故作文雅地?fù)u著手中折扇道。
一聽這話,檀荇立刻炸了。
然而還不等他說話,大保便在小山一般的包裹后面大聲道:“休......休得無禮!什么隨從,這是我家小少爺!”
“哎喲,這年頭,連包袱都會說話了?京城還真是人杰地靈?。 倍五\瀾自以為風(fēng)趣地調(diào)侃道,身后隨從一聽,也都捧場地大笑起來,“不過這口雖張開了,卻沒學(xué)會說人話。世子從北邊回來,就沒教教下人京都的禮節(jié)嗎?”
凌蕭不欲同他多費口舌,側(cè)身就想走。檀荇卻不干了。他打小就吃不得口舌之虧,開口便道:“你又是哪家的?張嘴閉嘴臭氣熏天,這就是你說的禮節(jié)?”
“呵呵,我知道你?!蹦嵌五\瀾卻是天生的厚臉皮,絲毫不為所動,繼續(xù)譏諷道,“你不就是那個誰家的兒子,姓什么來著?你爹去剿匪,結(jié)果讓匪給剿了,折磨了幾日,最后尸首都沒找回來,對吧?。唉,要我說啊,你這爹死得也好。他要不死,你怎么能攀上國公府的高枝呢?你說是不是?”
此話一出,不用說檀荇,大保先就忍不得了。他將手中的物什一拋,兩步?jīng)_上前來就要打架,被大和險險架住了。
“老爺說了,今日出游者眾,莫惹事?!彼诖蟊6叺吐暤?。
“誒,對!還是你懂規(guī)矩!”段錦瀾一臉悠然地指指大和,又對大保道,“要說,還是京里長大的奴才懂事。你們這幫北邊來的蠻夷多跟著學(xué)學(xué),別一天到晚喊打喊殺的。這是哪兒?這是京城!不過是說了幾句實話,怎么,這就受不了了?那這京里你可待不下去,趕緊卷包袱走人的好!”
“你!”大保被他噎得滿臉漲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檀荇早已怒發(fā)沖冠,忍了這些時候,再也忍不住,大罵一句“龜兒子找揍!”就要沖將上去。凌蕭左手一翻,將他牢牢扣住了。
“表兄,干嗎拉我?”檀荇委屈地看著凌蕭,兀自掙扎,“這人忒不要臉,看我不打爛他的嘴!”
然而凌蕭的手就如鐵鉗一般,他再也動不得分毫。
“看看,看看!什么叫國公府的氣度!”段錦瀾見他們一味隱忍,越發(fā)得意,指著凌蕭對幾個隨從道,“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跟咱們剛剛拜的那駝赑屃似的,這才叫大德行!長命百歲!啊哈哈哈哈!”話音剛落,他的手下也一同哄笑起來。
這下大和也忍不了了,上前一步剛要說什么,凌蕭卻快他一步,向前走去。他人高腿長,兩步便邁到段錦瀾身前,低頭緊緊盯著他。
那段錦瀾嘴上功夫雖厲害,心里卻慫得很。他幼時便挨過凌蕭的教訓(xùn),此時見他泰山壓頂一般罩過來,登時有了怯意。
“你......你干嗎?今日是重陽節(jié),我爹爹就在上面,你,你休得生事!”他一手指著山頂,一面小步后退。
凌蕭輕輕一笑,又上前一步,道:“段公子以為我要做什么?我國公府氣度寬宏,怎會跟你一般見識?”
“就,就是!”段錦瀾見他雖言語謙和,卻笑得不懷好意,不由心中發(fā)毛,兩個“就是”脫口而出,說出來才發(fā)現(xiàn)不對,忙又改口道,“什,什么!你你你......你往后退些,莫要再往前走了!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汗毛,我我我......”
“哼,”凌蕭見他軟懦,收了戲弄之心,輕哼一聲,正色道,“段錦瀾,我知你素來脾性。但你也該知道,今日是重陽,此處游人眾多,不宜生事。麻煩你行事前多顧著點貴府的名聲,若再出言不遜,我可就顧不得什么禮數(shù)規(guī)矩了?!?p> 說著,他的手輕輕撫上了腰間長劍。
凌府是將門,凌蕭雖言語不多,但能打的名聲卻在整個京城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H粽娲蚱饋?,自己帶的這幾個恐怕加起來都不夠看。
段錦瀾見他來真的,立時慫了起來,一面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一面故作囂張道:“小......小爺我今日還有要事在身,耽誤不得!京城就這么大,各位回見!”說著,就領(lǐng)著一眾小廝灰溜溜地上山而去。
“呸!”大和朝著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表兄,方才為何不讓我打他?”見段錦瀾走遠(yuǎn),檀荇一個箭步?jīng)_上來,兀自氣鼓鼓地問道。
“回京前外祖父囑咐過什么,你都忘了?京城水深,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凡事多加隱忍,少生是非。”凌蕭道,看了看檀荇紫漲的臉,又緩下語氣安慰道,“這人一向就是如此,你不必與他一般見識?!?p> 聽凌蕭如此說,檀荇恨恨地嘆了口氣,嘟囔道:“京里什么都好,就是太憋屈了!哪像咱們鷹城,心里不痛快了,打一架就好!何必跟他廢那么多話!”
“罷了罷了,”大和也上前安慰道,“小少爺也看見了,今日人這么多,若真打起來,誤傷別人不說,很容易就會釀成事故。到時候皇上問責(zé)起來,豈不要讓老爺面上難看?”
“唉!”檀荇又嘆了口氣,低頭悶聲往前走去。
走了一會兒,他忽然感覺身邊少了什么。回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凌蕭還站在原處,盯著一個方向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連忙倒退回去,問道:“怎么了?表兄看什么呢?”
“沒什么。”凌蕭撤回了目光,卻仍不放心,又看了一眼,“方才那邊似乎有人跑過?!?p> “嗐!”檀荇不以為然道,“有人跑過那還不正常,這漫山遍野不都是人!”
“不是,是幾個練家子,全身黑衣,行跡可疑?!绷枋捄喍痰溃浑p長眉輕輕皺了起來。
“哎喲,表兄是看錯了吧!”檀荇大咧咧地道,“今日人這么多,穿黑衣的一抓一大把。人家可能就是在跑著玩呢,看把你緊張的!哎,快走吧!被那姓段的一耽擱,可別真下不來山了!”
說著,他便推著凌蕭往前走。凌蕭心中兀自疑惑,卻還是任由他推著走了。
熟料,四人往前行了不足三刻鐘,忽見前方游人驚叫著一擁而下,邊跑邊喊:“走水了!走水了!山頂走水了!”
驚慌推搡間,已有不少人被推倒在地,驚叫痛呼不已??缮厦嫦聛淼娜艘呀?jīng)被驚地沒了章法,完全聽不見他人呼救,還是一股腦兒地往下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