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這時,林中忽然射出幾支箭,當(dāng)即就將兩三個匪徒射翻水中。剩下的幾個都慌了,有一個匆忙中還要來抓我那女伴,也被一箭射死。這下剩余的人都怕了,撇下我們落荒而逃。我們當(dāng)時也怕的要命,縮在小舟里不敢出頭。過了一會兒,才見岸邊林中一人策馬而出,年紀(jì)很輕,一身勁裝,額發(fā)高束。她緩緩走到岸邊,與我們隔著三四丈的距離,沖我們遙遙招手?!?p> 說著,她看著凌蕭笑了,目光轉(zhuǎn)了一圈,又不自覺地落在了他的雙眼之上。
“你不知道,你母親當(dāng)時有多么迷人。一身男裝,身形高挑,豐神俊朗,真是要羞煞京城多少男兒。我當(dāng)時一見她,還以為是誰家的少年郎,心中砰砰直跳。我那女伴也驚地說不出話來,只一味盯著她看?!?p> “當(dāng)時我心中一直在想,這戲文里英雄救美的橋段,如今竟也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珊髞淼搅税渡?,說了幾句話,我們才發(fā)現(xiàn)她也是女兒身,原來是春來進山游獵,女裝不方便,才一身男子打扮。不瞞世子,當(dāng)時我心中,竟還有幾分失落呢!”說著,她掩嘴笑了笑。
凌蕭看著她的笑意,心中忽然有些酸楚。
他不明白這是什么樣的情緒。明明他聽聞母親當(dāng)年的逸事十分開心??捎窒氲剿⒛暝缡?,自己連她的樣子都不記得,未免傷感。再聽眼前之人講述她與母親的際遇,又莫名有些嫉妒。幾種情緒交雜,他不由垂下了眼簾。
“后來,”孟大家繼續(xù)道,“我們幾個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人,竟成了好友。阿雪為人爽快,行事果斷,一身魄力連男子都自愧不如。她從小就接觸兵器,不像別家女子學(xué)習(xí)女紅,也沒學(xué)過什么樂器。但她對音樂卻有著天生的理解力。每每我彈奏一首曲子,她雖不懂樂理,卻能一語道出曲中含義,實在是我難得的知音?!彼f到這兒,語調(diào)轉(zhuǎn)為傷感,也垂下了眼簾。
一時間,室內(nèi)只聞茶水滾沸之音。
沉默了一會兒,凌蕭忽然開口道:“我連她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p> 孟大家一愣,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中忽然滿溢痛色。
“孩子......”她輕輕喚了聲,接著好像想起了什么,道,“稍等?!苯又闫鹕?,走出屋去。
過了約半柱香的時間,她又緩緩而歸,手中拿著一卷畫軸。
凌蕭盯著那畫軸,心中忽然砰砰跳了起來。孟大家方一入座,他便急道:“這是?”
孟大家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話,而是緩緩打開了畫軸。凌蕭屏住呼吸,看著卷軸一點點打開,一顆心幾乎要跳將出來。
隨著孟大家手指撥動,畫中人漸漸展露出全貌。只見一妙齡女子,一身勁裝騎于馬上,眉目如畫,神彩飛揚,真如孟大家所言,豐神俊朗,不輸男兒。
她有一張鵝蛋臉,五官十分秀美,本是個十足的美人相。但可能因著長年習(xí)武的關(guān)系,她的面上有些瘦削,下頜處可見清晰的骨線,一雙長眉英挺,眼眸炯炯有神。這些都為她柔美的面目添了幾分英氣,讓她的美極為與眾不同,令人一見便錯不開眼神。
凌蕭看得癡了,半晌都說不出話來,直挺挺地坐在原地,雙手死死抓住衣擺,動也不動。
孟大家見他如此,不由心疼道:“蕭兒......”
凌蕭一愣,抬頭看她,一滴淚毫無征兆地從左眼流出,一路順著臉頰滑落,最終掛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上。
“蕭兒。”孟大家一下子心痛不已,忙放下畫卷走過來,小心地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鬢發(fā)。
凌蕭并沒躲開,只是低下了頭。他長到十四歲,除了外祖母和奶嬤嬤,還沒有人這樣安撫過自己。望著母親的畫像,他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阿雪當(dāng)年年紀(jì)還小,像個男孩兒一樣頑皮。你看!”她右手扶著凌蕭的肩,左手指著畫上馬頭。
凌蕭隨著她的手指望去,就見那匹棗紅馬的雙耳上都掛了個小小的花環(huán)。
“你瞧她當(dāng)時多么孩子氣,還給大馬簪花呢!你瞧!”說著她輕聲笑了起來。
“這就是當(dāng)年我初見你母親時,她的樣子?!泵洗蠹业穆曇衾^續(xù)從他頭頂傳來,“我那女伴是個丹青圣手,回來后就將阿雪畫了下來?!?p> “這位作畫者,現(xiàn)今何處?”凌蕭悶聲問道。
孟大家嘆了口氣,道:“也于兩年前歸西了。”她搖了搖頭,“往事不堪追憶。韶華易逝,終究覆水難收?!?p> 凌蕭不解,抬頭望著她,她卻只是搖頭,不再答話。
兩人默了一會兒,孟大家忽道:“呀,你看我,光顧著說話,把茶水全忘了!”說著,她走到茶幾旁,用白布墊著打開壺蓋,道,“都煮老了,不能再喝了。你等一下,我再煮一壺來?!?p> 凌蕭看了看窗外天色,道:“不必勞煩了。今日不早,便先到此處吧。多謝您對我說的這些事,也......也多謝您這幅畫?!?p> “也好?!蹦敲洗蠹乙膊粡娗?,只道,“日后你若是想來,盡管來便是,我隨時都歡迎。”
凌蕭微微頷首,旋即起身,不再多做廢話,拱手告辭。
剛要走,孟大家卻又叫住了他:“蕭兒,我可以這么叫你嗎?”
凌蕭點點頭,她便雙手拿起席上畫軸,對他道:“這個你拿去。”
凌蕭的雙眼登時不受控制地落到畫軸上,但略一思索,還是搖頭道:“這想來也是您僅存的一幅家母的畫像,這畫不僅寄托了您對家母,還有對另一位友人的哀思,我怎好奪愛。”
孟大家卻將畫遞到他手中,道:“蕭兒,你很善良,肯為他人著想,這很好。不過我們姐妹相交數(shù)載,所有的都在這兒了?!彼噶酥感目?,又道,“而你,如今是最需要這幅畫的人,也是它最好的歸宿。”
凌蕭只覺得手中畫軸重逾千斤。他怎么不想要這畫,只是不想奪他人所好。此時這幅畫真的到了自己手中,他只覺如獲至寶,恨不得時時掛在眼前,一刻也不舍得離開。
“那多謝了。”他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孟大家連忙將他扶起,道:“我一生無兒無女,阿雪是我此生知己,說句逾越的話,你就像我自己的親兒子一般,實在不需要如此謝我?!?p> 凌蕭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那便告辭了?!闭f完,便走出門去。那侍婢又等在了門口,一路將他送出十二音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