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蕭的臉登時一紅。他本就為此事懊惱非常,此時被他當(dāng)面說出來,自是窘迫難當(dāng)。
默了一會兒,他喃喃道:“所以,你之后遇到我才會退避三舍......我還一直以為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世子這話言重了,”沈青阮道,“在下所為不過是為自保而已,豈敢對世子心有不滿呢?”
這話說得奇怪,凌蕭愣了半晌,忽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不由氣急:“你!”
沈青阮登時笑了出來。
凌蕭一怔,就見他愜意地揚起了嘴角,露出整齊雪白的上齒,唇邊竟同他妹妹一般,有兩個淺淡的梨渦。那一雙平日里看不出情緒的眼,此刻充溢著狡黠與欣喜,微微上揚的眼角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嬌憨與稚氣。
他忽然發(fā)覺,自己以前從未拿他當(dāng)十四五歲的少年看待過。他也從未意識到,一個人的笑,竟能有如此強大的感染力。
不由自主的,他也跟著笑了出來。笑出來才發(fā)現(xiàn),自回京都以來,這竟是自己第一次真正開懷。
江湖一笑泯恩仇,何況本就沒有什么。
凌蕭看著他笑起來孩子氣的樣子,心中猛地一動,忽然覺得世人所言甚是可笑。這人心思純透得很,怎么可能與那些陰詭權(quán)謀扯上關(guān)系?
正想著,外面忽然傳來“吁”的一聲。接著馬車停了下來,車夫的聲音響起:“少爺,前面有個外族女子,說是要見你?!?p> 外族女子?
沈青阮與凌蕭對視一眼,然后掀開了車簾。
凌蕭往外一看,就見前面娉娉婷婷站著一個身著綠衣的女子,面上蒙著一塊紫色紗巾,只露出兩只嫵媚的大眼。她似是有些孱弱,左右兩側(cè)各由一個婢女?dāng)v著。
姽婳。
她來做什么?凌蕭心下一奇,又和沈青阮交換了一下眼神。
“二位公子好,”姽婳見他們不動,便自己開口道,“突然來訪,有些冒昧了。只是姽婳心中有事,不說出來不能安枕?!?p> 還是十分不利索的官話,聲音中透著一絲明顯的疲憊。說完她仰起頭,一雙大眼定定地望著沈青阮。
聞言,沈青阮稍作思量,還是起身下了車,走到姽婳面前五尺停住。姽婳揮退左右,對他行了一個江國的禮節(jié),沈青阮也拱手回禮。
接著姽婳的聲音傳來:“公子當(dāng)日救命之恩,小女子心中感激不盡。之前在索倫時,最常聽人說起的,就是江國人陰險狡詐,所以我對江國人一向沒有好感。卻不想江國也有公子這般人物,可見傳言不實?!?p> “姑娘過譽了,青阮只是一個普通人,與千千萬萬的江國人一樣,并無任何特別之處?!笔巧蚯嗳钜回灴蜌馐桦x的語氣。
姽婳聞言卻笑了一聲,道:“這便是傳言中江國人的第二個特性了,謙虛謹(jǐn)慎,所以人常說江國人虛偽。難道公子也要這樣嗎?”
她說到這兒忽然停了一下,不等沈青阮回答,她深吸了口氣,接著聲音里便摻雜了一絲顫抖:“在姽婳心里,公子與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我從未見過公子這樣的人。晚宴上與公子合奏的曲子,如今已成了姽婳的心魔,日夜在耳邊回響。不知公子......可否明白我的心意?”
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雖看不見人,但凌蕭幾乎能想象到她說話時眼中粼粼的水光。不想索倫女子竟如此開放直白,他心中也頗為意外。
這時,他卻忽然聽到沈青阮用索倫語說了一句:“予彼之恩,愿為彼朋?!?p> 他心下一愣,第一反應(yīng)是他怎么會說索倫語,接著才反應(yīng)過來這話的意思,不禁微微一嘆。
姽婳顯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靜了好一會兒,直到凌蕭以為她要掩面而逃了,卻忽又聽她輕聲嘆道:“原是姽婳想差了?!?p> 顫抖的聲音里有落寞,但更多的是釋懷。她此時也說回了索倫語,說起母語的她變得自信而流暢,字里行間都充滿了感情,不再像說江國話時那樣畏畏縮縮,猶豫踟躕。
“我所摯愛的,信任的,我的國人,”姽婳道,“以我為刀兵,肆意利用,絲毫不顧及我的生死。而我曾經(jīng)厭棄、鄙夷的敵國之人,卻以德報怨,不計前嫌,救我性命。姽婳如今,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頓了一會兒,沈青阮的聲音平靜地響起:“其實何為索倫人,何為江國人?青阮只將姑娘當(dāng)作一個人,一個朋友看待。姑娘如夏花般熱烈絢爛,又怎能輕易葬身在陰詭的權(quán)謀漩渦之中?豈非太不值得?”
長久的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凌蕭才聽到那女子一聲悠長而顫抖的嘆息。接著她低聲說了一句什么,聲音太小,凌蕭只隱約聽到“心愿”二字。
他不由向外一看,就見姽婳輕輕從左耳上摘下了面紗。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那女子的右側(cè)面,而她的右手拉著面紗,擋在右臉外側(cè),他并看不到她的面容。
可沈青阮卻在看到她的臉后明顯怔了一下。
接著那女子又說了句什么,聲音極低,凌蕭完全沒有聽見。
就見沈青阮也微微俯下了身子,似乎也未聽清。那女子卻趁機上前一步,一踮腳,在他左頰印下一吻,然后飛快地撤回身子,又將面紗重新戴好。
凌蕭一下子怔住,就見沈青阮似是也愣了一下,但緊接著,就對她抱以寬和一笑。
那琵琶姬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望了望他身后的十里長街,嘆道:“姽婳今年一十九歲,平生第一次踏足江國,便將心留在了這里。以后再撥動琴弦,再立于秋日的街市之上,或是漠漠輕寒的微風(fēng)里,我怕是都要想起公子的容顏了?!?p> 說完,她未再發(fā)一言,在侍婢的攙扶下轉(zhuǎn)身離去。長街上人來人往,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沈青阮在她離去后良久,仍立在原地未動。凌蕭也下了馬車,緩緩走到他身邊。
沈青阮聽到足音,驀然回首,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凌蕭一怔,就見他忽然微微一笑,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