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弛虞雍沒讓凌蕭多等,自己主動道:“大哥被人殺了,父親七日前就和母親一道去了京城。如今忠伯也沒了,我身邊一個親近可靠的人都沒有了?!?p> “我不知道你們是什么人,但我看得出來,你們跟他們不是一伙的?!?p> 他說著,死魚般的眼珠慢慢上移,望進(jìn)了凌蕭的眼里:“我要你保護(hù)我,在我見到父親母親之前,不被刺客暗害?!?p> 原來是這個。
凌蕭微微一哂,看來經(jīng)此一事,這個二世祖也收斂了那起子驕狂的霸王習(xí)氣,學(xué)會放低身段,為自己謀利益了。
果然求生是人類的本能,從古至今,無一例外。
想著,他在弛虞雍邋遢的衣襟上瞟了一眼,鄭重地點了點頭。
弛虞雍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似是在確定他的誠意。
凌蕭知他突逢變故,難免心事重些,便也坦然回望著他,任由他看。
半晌,也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么??傊?,他點點頭,率先向著門口去了。
一夜急救,雖然弛虞藥廬包羅萬象,然而拔除蛇毒卻也不像弛虞雍隨口說的那么簡單。七八位須發(fā)花白的老大夫又是針灸,又是灌藥,好容易才將沈青阮從生死線上拉了回來。
等到他身上的最后一絲青紫退去,幾位老大夫紛紛癱坐在地,氣喘吁吁地擦著滿頭的大汗。一番后怕的哀嘆過后,幾雙眼睛才一齊聚焦在床榻上的睡顏上。
一名老大夫擦了擦眼睛,細(xì)細(xì)端詳了一會兒,忽然嘆了一聲:“哎呀呀,方才光顧著拔毒了,都沒發(fā)現(xiàn),竟是這么個俊俏的娃娃......”
凌蕭一直焦急地等在門外,好容易天色蒙蒙發(fā)亮,屋里也靜下來了,卻不料忽然冒出來這么一句。
為老不尊。
他緊了緊眉心,抬手敲了敲房門。
等了一會兒,對開的扇門才“吱呀”叫著,慢吞吞地從里面打開了,幾名老大夫魚貫而出。
“哎喲,好了好了,折騰了一夜,現(xiàn)下終于沒事了!”當(dāng)首的一位道,“蛇毒拔除了,手上的傷也已經(jīng)包扎好了,真是上天眷顧啊。小公子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凌蕭聞言一凜,道:“他手上的傷可有大礙?”
“這個......”老大夫似是有些沉吟,“這大礙不大礙的,要看怎么說了。要只是平常的捏、拿這樣的小動作,過幾日等傷口愈合了,他就可以做了??扇羰窃購?fù)雜一些的動作......”
“他是彈琴的,”凌蕭道,眉心已經(jīng)緊了起來,“可會有妨礙?”
“嘶......”老大夫微微皺起了眉頭,“照理說,咱們已經(jīng)用上了最好的傷藥,也全力護(hù)住了他手上的筋脈??梢f能完全恢復(fù)得如常人一般,老夫卻也不敢跟公子打下包票?!?p> “還是要傷者自己多注意,養(yǎng)傷期間莫要沾水,莫要見風(fēng),莫要有過大的動作。過個百來日,再看成效吧......”
“不能沾水,不能見風(fēng),不能動作過大......”凌蕭跟著重復(fù)了一遍,又問,“還有別的嗎?”
“嗯......”老大夫撫了撫胡須,又看了自己的同事一眼,道,“別的倒也沒什么了。哦,對了,傷口愈合的時候可能會很癢。可再癢也一定要忍住,千萬不能拆開繃帶去撓?!?p> 凌蕭點點頭:“在下記住了,多謝先生?!?p> “嗯......”老大夫也滿意地點了點頭,幾人這便要走。
此時,一名須發(fā)花白,尖嘴猴腮的老大夫卻忽然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身前,低聲道:“誒,公子可知,那里面竟然不是個中年胖子,而是個清瘦的小公子呢!那眉毛眼睛像是畫上的一樣,可別提多漂亮了!”
原來方才說話的是你。凌蕭不豫地瞥了他一眼。
“哎喲......”老大夫被他眼神一嚇,忙閉了嘴。又見他面色不善,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忙隨其他人諾諾地退出去了。
凌蕭見他們都走遠(yuǎn)了,這才推門進(jìn)去。只見沈青阮昏睡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被,只露出一張蒼白消瘦的臉,和包成一個粽子的右手。
他走到床邊,先是細(xì)細(xì)瞧了瞧他的臉色,又看了看他的傷手,見一切安好,這才安下心來。
沈青阮喝了藥,想來要昏睡不少時候,他便在床邊坐了下來。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他忽然想到方才那名老大夫的話,心中不禁微微一哂。
確實挺漂亮的。
沒有了白日里的凌厲,睡夢中的沈青阮乖巧如幼童,總讓他想起幼時在北境,有一日去林間打獵,在一座土丘下發(fā)現(xiàn)的一只受傷虛弱的白狐。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生物,在他雙手觸碰到白狐皮毛的一刻,他的心忽然融化了一般,生出了強(qiáng)烈的保護(hù)欲,想要將這柔弱的小生命小心地捧在手心里,片刻不離。
他一直以為,這樣毫無瑕疵的美只能存在于遠(yuǎn)離塵囂的深山老林之中。直到后來,他遇到了沈青阮。
在此之前,他對傳奇話本中描繪的天人之姿是不屑一顧的。他不相信所謂的傾城傾國,甚至對人的外貌毫不在意。冰肌玉骨,又或是貌若無鹽,又與他有何相干?
在他而言,如果一個人的心是美的,那他的一切便都是美好的。外貌只不過是一副中看不中用的皮囊,縱然稍有美好,也躲不過千篇一律。
這個信念一直伴隨了他十五年。直到十五歲那年的上元燈節(jié),他在漫天的落雪里,昏黃的燈影下,看到了那個騎在馬上的少年。
當(dāng)時也許不覺得,可后來想想,自己那時真的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了許久許久。
后來,他們一同度過了兩年的時光。同吃同住,同伴同行??v然幾乎日日相見,但他卻仿佛從未習(xí)慣于這個人的色相。
單單是色相,就只是色相。
眉眼口鼻唇,簡單地排列組合到一起,再套上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氣質(zhì),卻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就勾了人的神。
有很多時候,他從晨霧中冷肅地走來的時候,他在雨后的陽光下微微閉目的時候,他懷抱著白貓,低頭拂去身上的落花的時候,他都會忍不住去看他。
看一眼還不夠,總覺得落下了什么,沒能看清全貌,還要再補(bǔ)一眼,再補(bǔ)一眼......
便如現(xiàn)在這般。
這張臉在他面前一覽無余,可他卻總覺著有些細(xì)節(jié)沒看清楚。明明上一眼剛看過,下一眼卻又覺得不一樣了。好容易將目光移開,可無論落在何處,卻都覺得不如這里美好。
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無端讓人著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