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山捏爆茶盞后,怒氣似乎平息了一些。他長出了一口氣,收回傷手,隨意在身上抹了抹,然后歪歪頭,狀似無所謂地笑了笑。
“對,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一根筋,凡事不過腦子。明明知道你們是什么德行,卻還是不死心,非要跟你們討個說法。呵......說來也是可笑!”
他抬起頭,目如死灰地望著與自己同宗同族的二位表兄。
“虧心之人如何交心?我要的說法,是你們這副糟爛肚腸外的最后一層遮羞布。你們又如何肯將它扯下來,換我一個心靜意平?”
“所以啊,想明白了,我也不必再犯傻。沈氏既容不得我,我也不愿繼續(xù)在這兒混賴著。等這幾日過了我就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省得一天到晚面紅耳赤,把個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來覆去說個沒完,平白壞了我的心情!”
一番話說完,他厭惡地閉了閉眼,不再看廳內(nèi)眾人。
見他如此,三老爺似是有些意外,一張嘴無力地張了張,最終卻什么也沒說,也悻悻地轉(zhuǎn)過臉去。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偌大一個花廳靜可聞針。
一片瘆人的靜寂中,一個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奉上來一個嶄新的茶盞,輕輕放在沈重山面前的桌案上,又屈膝跪下去,舉起一方雪白的巾子,想要給他包扎。
他跪在沈重山右后方,沈重山一開始沒看見他。他舉著巾子跪了良久,直到兩只手臂撐不住力打起擺子來,沈重山才一回頭瞥到了他。
見他低垂著頭,渾身篩糠的模樣,沈重山似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才從他手中抽過布巾,隨口喝道:“起來!幾尺高的漢子,別動不動就給人下跪!”
小廝見他并未拿自己出氣,不禁大松了一口氣,腿一軟,踉蹌了一下才顫巍巍地爬起身來。
沈重山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又是一怔,奇道:“怎么是你?方才沒把腿嚇軟了,現(xiàn)在還敢湊到我身邊來尋晦氣?”
小廝顯然是怕他怕得厲害,聽他問話也不敢抬頭。明明他站著,比坐著的沈重山高出半個身子,可一雙低垂的眼睛卻拼命往自己腳上瞟。仿佛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讓他鉆進去,再用土把自己仔仔細細地埋起來。
“他們......”他哽了一下,上下齒禁不住打架,“他們都......咯咯咯......害怕,不敢......咯咯咯......過來,只有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這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倒把沈重山逗樂了,他輕輕一笑,眉宇間的戾氣立時去了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他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小......小的修吉......”
“修吉......”沈重山念了一遍,又問,“姓什么?”
“姓嚴......”
“嚴修吉......好,”沈重山伸出手去,“過來給我包扎?!?p> 修吉頓了一下,咽了咽唾沫,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又跪倒在他身邊,拿布巾給他揩了揩手上的血。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活像在擦拭皇上最心愛的一尊羊脂白玉瓶。
沈重山注視著他的動作,忽然問道:“為什么這么怕我?不僅你,還有你們這一個個的,見了我都跟避貓鼠似的,我有那么可怕嗎?”
聞言,修吉又是渾身一顫。他慌忙抬起頭,道:“小......小的們不敢。只是老爺威名在外,大家都說您治軍手段嚴厲,在戰(zhàn)場上更是殺人如麻。小的們生怕行差踏錯,踩了雷,再叫老爺用軍法處置了......”
“呵呵呵呵......”聽他一番尚自帶著孩子氣的話,沈重山禁不住大笑了起來。
“嚴修吉,”笑了一會兒,他收起笑意,面容嚴肅起來,“你既尊我一聲四老爺,那我今日便教你一個道理?!?p> “你記住,人沒有生來的貴賤,做主子的也不見得就比仆役更有見識。只不過是出生時含了金湯匙,有個金光燦燦的姓氏加身,卻不代表就能一輩子凌于人上。”
“相反,出身不盡人意,也不意味著就要一直屈居人下。是高是低,是富是貧,這輩子能夠到什么地方,總要奮力跳一下才知道?!?p> “堂堂男子,”他猛地出手,在修吉的雙膝處打了一下,“這副膝蓋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除此之外,不要動不動就彎下去?!?p> “知道的,說你孝義謙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天生就是這么一副軟骨頭,好欺負呢!”
說完后,他一把將手抽過來,把修吉未纏完的巾子纏好,粗粗打了一個結(jié)。
“手腳太慢了!”他瞥了低眉順目的修吉一眼,“若是在戰(zhàn)場上,這會兒功夫,十個你都被敵軍戳死了!行了,這里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修吉拱手一禮,慢慢站起身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倒退著出了花廳。
沈重山一番訓(xùn)話被花廳眾人聽了個滿耳。正所謂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同樣的一番話,聽到不同的人耳朵里,自然又是幾番不同的滋味。
三老爺怔怔地盯著半空發(fā)了會兒呆,半晌回過神來,似是覺得沒趣,將手中已然冷卻的茶水放下,重重嘆了口氣。
二老爺仍是面色不善,但也沒再說什么,只一個人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任貌美如花的夫人再三勸解也無動于衷。
如此,花廳內(nèi)終于靜了下來。眾人頂著三分相似的眉眼,卻都是一臉的苦大仇深。
凌蕭從左至右掃了一圈,又看了看全程對長輩們的爭吵置若罔聞,百無聊賴地剝著石榴皮的沈青阮,心下忽而一哂。
別看大家嘴上爭強斗狠,但私下里的小動作卻是如出一轍,就連生氣的模樣都甚為相似。
從左至右,從沈重山到三老爺,二老爺,三人都是一只手搭在案幾上,另一只手垂在腿邊。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眉峰一高一低,纖長的睫毛下雙目陰沉,里面藏著各自的心事。
嗯,他在心中暗暗點頭。
一家子相貌周正,根正苗紅。自古西南出美人,這句話果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