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yù)言?”聞言,凌蕭心下一凜,又抬起眼來望著沈相夷。
沈相夷眼中的厲色已經(jīng)去了七成,剩下的更多的是好奇:“這個預(yù)言你是在哪兒聽來的?”
“幽洞里,”凌蕭道,“青阮獻祭之后,沈氏一位先祖的魂靈上了他的身,借他的口說出了這番話。”
“哦?”沈相夷似是有些意外,“我的后輩竟然有了預(yù)知未來的能力......”
“你......不知道?”凌蕭道。
沈相夷諱莫如深地看著他,顯然不欲答言。凌蕭甚至從他的神色中讀出了“僭越”二字,心中不禁又是一凜,連忙低下了頭。
“江亡姜,元人王......”沈相夷輕聲道,“這句預(yù)言已經(jīng)應(yīng)驗了?!?p> 應(yīng)驗?凌蕭一時不解,但細(xì)想了想,心頭忽然猛地震了一下。
“江亡姜,元人王......”原來之前是他想錯了字意,才會覺得這句話毫無邏輯。實際上此江非彼姜,此元非彼猿。所謂“江亡姜”,指的是江國滅亡了姜國。而“元人”,說的自然就是江國如今的皇室,元氏。
那后一句“七甲覆,南北合”,指的難道是......
“七甲覆......”沈相夷也在揣摩這句話的意思,“七甲,七個甲子,四百二十年......”他忽然提高了音調(diào),轉(zhuǎn)頭問道,“你們江國是什么時候建朝的?”
凌蕭的呼吸都緊了:“四百一十年前?!?p> “呼......不會吧,難道真跟我想的一樣?”沈相夷吐了口氣,“那這可不太妙啊......預(yù)言的第一句已經(jīng)應(yīng)驗,剩下的便絕非胡言,那這江國的氣數(shù)......”
凌蕭生平第一次如此慌神,這種慌亂與先前種種都不同,甚至與在幽洞中看到沈青阮險些殞命都不同。這是一種沒頂?shù)目只牛瑥母幋蜻M心里,讓他的所有心理建設(shè)全都搖搖欲墜。與之相比,自己身世的那點破事簡直不值一提。
“那‘南北合’......”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道。
“‘南北合’......”沈相夷看著他,“南北能指什么?這個世界你比我了解得更多,直覺應(yīng)該更準(zhǔn)確一點?!?p> “直覺?”凌蕭道。
沈相夷輕輕一笑,不似自己的彷徨,他似乎毫不在意:“預(yù)言這種東西本就是玄之又玄,沒有應(yīng)驗之前你怎么理解都行。就像這‘南北合’,什么南,什么北?南方和北方?那這地界可大了去了。究竟是指江國的南境和北境,還是更大一點,指南江國和北索倫?而‘合’是什么意思就更不好說。是合二為一,還是同心合力?這兩者可有天壤之別。如此種種,可以誤解的地方太多了。除非預(yù)言應(yīng)驗的那一天,否則根本不可能有一個準(zhǔn)確的答案。所以啊,這個時候最好就是看直覺。你直覺它什么意思,就當(dāng)它是什么意思就好?!?p> “可我的直覺并不好,”凌蕭道,“這個‘南’和‘北’,我覺得說的就是南江國和北索倫?!?p> “唔......”沈相夷沉吟道,“那‘合’呢?”
凌蕭看了他一眼:“合二為一?!?p> “嚯,”沈相夷笑道,“那這是好事??!”
“好事?”凌蕭不解。
“南北統(tǒng)一還不是好事嗎?”沈相夷道,“南北一統(tǒng),天下共主,能省卻多少戰(zhàn)事??!”
凌蕭沒有說話。
“怎么,”沈相夷湊上前一步,望著他的眼睛,“咱們蕭蕭還是個愚忠護主的主兒呢?”
凌蕭猛地抬眼,目光如劍射向他。
“哎喲喲,生氣了......”沈相夷裝模作樣地后撤一步,“不過這有什么好生氣的?山河傾覆,朝代更迭,本就是歷史之必然。天下就是這個天下,百姓也就是這些百姓,誰做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能把日子紅紅火火地過下去才是正理?!?p> 凌蕭的目光閃了閃:“可若一統(tǒng)天下的是個暴君,那百姓豈非如同羊入虎口?”
“嘖,”沈相夷彈了彈舌,“這話聽著怎么這么喪氣呢?年輕人,凡事要往好處想。況且還沒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就杞人憂天,豈非自尋煩惱嗎?”
凌蕭輕輕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哎呀,好了!”沈相夷道,“預(yù)言的解讀千千萬萬,咱們方才說的只是其中一種。也許它根本就不是這個意思,那你現(xiàn)在這些閑心豈不都白操了?”
“嗯?!绷枋捿p輕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放不過去,不由又道,“七甲覆,南北合......不管是什么意思,這兩句最起碼還有跡可循。可剩下的四句,‘神人出,天地滅,紅雨落,萬物僵’又當(dāng)作何解釋?”
“哎喲,這亂七八糟,天馬行空的,誰知道該作何解釋?”沈相夷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解讀預(yù)言從來就不是我的長項,更何況這什么‘神人’,‘紅雨’的,都開始鬧起玄學(xué)了。依我看呀,這預(yù)言怕不就是個笑話,別是什么人喝大了胡亂說的,還被咱們這兩個傻子在這兒研究來研究去的,真是......呵呵呵呵......”
他說得豪爽,可不知為何,凌蕭仿佛在一瞬間看到了他眼中的一絲猶疑。他略略思量了一下,忽然雙目一動:“‘紅雨’是何意不好猜度,可‘神人’卻并非空穴來風(fēng)。”
“嗯?”沈相夷愣了愣。
凌蕭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沈相夷呆了一會兒,指了指自己,道:“你是說......我?”
“你在沈氏后人和東陵人的眼中,就是神邸一般的人物。你的力量,也被他們成為‘通神之力’?!绷枋挼馈?p> “......什么?”沈相夷哭笑不得,“我就是個......”
不知為何,他忽然打住了話頭:“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小孩子,沒見過世面,就知道大驚小怪。我算什么‘神人’,真正的神人在......”
他又一次停住了。
“在什么?”凌蕭道。
“哎呀,什么在什么,神人當(dāng)然在天上了,你想什么呢?”沈相夷道。
凌蕭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卻早已移開了目光,煞有介事地望著天邊的虛無。他便也放棄了追問,二人都靜默了一會兒,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湖面掀起一陣清風(fēng),吹動了二人的衣袂發(fā)絲。
沈相夷率先回過神來,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轉(zhuǎn)頭看了凌蕭一眼,目光掃過他胸前的掛戒,忽然凝了凝。
“這是......”他皺緊了眉頭。
凌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他神色有異,心中一動,將戒指摘下來遞到他手中。
沈相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戒指,那種專注讓凌蕭有種錯覺,好像他被那只蛇首蠱惑了,下一刻就會順著它的眼睛鉆進去。
蛇眼......又來了,那種壓抑的感覺又來了。頭又疼了起來,他抬手扶著額角,默默隱忍著。
這次沈相夷卻沒有上前安慰,他從戒指上抬起眼來,看看凌蕭,又低頭看看戒指,如此重復(fù)幾遍,輕聲道:“這東西你從哪兒得來的?”
聞言,凌蕭從頭痛中恍過神來,輕輕甩了甩頭,道:“是我父......是我母親留給我的?!?p> “留給你的?”沈相夷道。
凌蕭點點頭:“她已經(jīng)過世了?!?p> 沈相夷輕輕嘆了口氣。
凌蕭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對嗎?”
沈相夷古怪地笑了:“是啊,不對,太不對了。這東西,這枚戒指......”
見他神色有異,凌蕭不禁屏息凝神。
“它是我......它是......”沈相夷似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支吾半晌才捋順了話頭,“它曾經(jīng)屬于一個與我宿命相關(guān)的人。”
“何人?”凌蕭忙道。
“呵,何人?”沈相夷垂眸一笑,“這么些年沒叫他的名字,唇齒都有些生疏了?!?p> 凌蕭越發(fā)好奇,不由緊緊盯著他。
“莫西,他叫莫西。”沈相夷道,話出口的那一刻,凌蕭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連串的情緒,情緒復(fù)雜絞纏,令他的眸色都深了深。
“他......”凌蕭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問,可心中的焦急溢于言表。
“說來話長了,”沈相夷道,“等......等時機到了,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訴你吧?!?p> 凌蕭有些失望,但自幼的教養(yǎng)讓他習(xí)慣不強迫于人,于是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道:“好?!?p> 沈相夷掂了掂手中的戒指,又抬眸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小子,先頭看到紫霄跑到你手里,我還以為只是巧合。可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這枚戒指......我不相信天下有這樣巧的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我之間,一定有什么特別的淵源。宿命注定的東西是任何人力都改變不了的,我的重生,你我的相遇,也許并非初見,而是久別重逢?!?p> 說這話時,他又變成了最開始那個睥睨天下的紫微國師。熟悉的壓迫感罩頂而來,凌蕭腦中還在隱隱作痛,如今又被他威壓著,不由覺得十分辛苦。
沈相夷總算看出了他的不對,那絲隱隱的壓迫感頓時消散,他湊上前來,扳著他的頭,望著他的眼睛道:“你怎么了?”
凌蕭不耐地推開了他的手,搖頭道:“我要休息一會兒?!?p> 沈相夷怔了一下,道:“好......”
凌蕭轉(zhuǎn)頭就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回過身來,向他伸出手去。
沈相夷輕輕攥了攥手中那個小小的物什,忽而一笑:“你這小子,專門搶我的東西。劍你搶,這么個小玩意兒你也搶,就不能留給我做個念想嗎?”
凌蕭沒說話,沉默而堅定地望著他。
“好好好,”沈相夷果然妥協(xié)了,“大人不跟小孩子計較,拿去拿去,好好揣著。這玩意兒可值錢,要是賣到識貨的人手里,便是換一座城也綽綽有余!”
一聽這話,凌蕭倒是有些驚訝,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個黑乎乎的小東西,不禁暗暗咂舌。
見狀,沈相夷輕輕笑了笑:“看你那個財迷的樣子,知道就行了,也不用日夜惦記著。有句話叫‘有價無市’,除非找到慧眼識珠之人,比如區(qū)區(qū)在下我......”
凌蕭回過味來,又抬眉盯了他一眼,抬手把戒指戴到脖子里,轉(zhuǎn)頭回了房間。
窗外風(fēng)清揚,生平難得有這么安靜的時光,雖不如何美滿,但生死跌宕中能偷得浮生半日閑,他心中已經(jīng)很滿足了。抱膝坐在窗前,他握著從脖子上垂下來的小小戒指,陷入了沉思。
這么一坐就又坐到了天色向晚,窗戶里吹進來的風(fēng)硬了些,也涼了些。他回過神來,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看看天色,又到了晚飯時節(jié)。想起廚房里剩下的那一點米,感覺著五臟六腑發(fā)出的強烈抗議,他決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再進山一趟。
果然人還是免不了口腹之欲,一想到香噴噴的山雞和活蹦亂跳的河魚,方才幾乎要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肺的煩惱就都拋諸腦后了。心下暗暗一哂,他舒展了一下筋骨,站起身來,從床頭拾起紫霄劍背在身上,趁著最后一點天光走出房門,翻出院墻進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