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好睡,再次醒來時窗外正透進(jìn)淡淡的粉紅。凌蕭有些詫異,起身向外望了望。透過半開的窗頁,只見滿目紅粉輕紫,破敗的院落被淡淡的霞光籠罩著,仿佛上了一層紅妝。
雨過天晴,正值日暮。
窗外吹進(jìn)來的風(fēng)帶著微醺的暑氣和雨后淡淡的青草香,他深吸了一口,頓覺精神大好,便披衣起身,趿著鞋走了出去。
沈相夷午時出去,不知為何還沒回來。不過此人心性不定,行為詭異,所思所想從來不在他的預(yù)料之內(nèi),他也懶得猜度,自顧自順著院中破敗的小路舒展筋骨。
快要行到前院時,耳中忽然捕捉到了一絲人聲,好像有女子在竊竊私語,聽聲音還不止一個。就在他感到詫異之時,聲音忽然拔高了,變成一陣咯咯嬌笑,接著就是亂七八糟的打情罵俏。
他心下微怔,腦中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前幾日在萬貨全中,那名王氏女同他們說過的話。
徐園鬧鬼。
難不成這是真的?
胡思亂想著,他快步穿過小門,又拐過一座狹窄的假山陣,眼前豁然開朗,赫然是那一大片水。金烏西垂,漫天霞光倒映進(jìn)暗淡的湖水中,為它添上了一抹暖色。破敗了幾十年的荒園突然鮮活起來,朦朦朧朧,凄凄清清,不似人間。
在這詭異的氣氛中,嬌言軟語從水邊斑駁掉漆的四角亭中傳來。凌蕭循聲望去,就見亭子四壁的軒窗大開,尤其是臨水的那一面完全荒敗了,窗板不翼而飛,只余光禿禿的地板凌于水上。
就在這狹窄的木板上,擠擠挨挨地坐了三個人,三人都赤著足,腳尖在水面輕點(diǎn)戲耍著。沈相夷怡然自得地坐在中間,不知何時換了一身鮮亮的櫻草色紗衣。兩側(cè)各坐著一名鮮妍女子,一著鵝黃,一著淡粉,活像停在草葉上的兩只花蝴蝶。衣著淡粉的那個看著還有些眼熟,仔細(xì)一瞧,赫然就是萬貨全里遇到的那名王氏女。
她不知說了什么,逗得三人哈哈大笑。沈相夷挑著一雙含情眼,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掃量著,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停在她腦后,有一下沒一下地蹭著她的鬢發(fā)。
坐在他另一側(cè)的女子似是有些吃味,不知從何處撿來一塊石子,偷偷擲到王氏女身前?!皣W”的一下,濺起水花無數(shù)。
王氏女驚了一跳,“哎呀”一聲,整個人向后閃了閃。沈相夷立刻體貼地握住了她的纖腰,順便把她往懷里帶了帶。王氏女“又驚又怕”地倒在他懷中,“不小心”往前一蹭,前額就貼上了他的下頜。沈相夷心領(lǐng)神會地笑了笑,雙唇似有意若無意地掃過她光潔的額頭。
見狀,另一側(cè)的女子徹底打翻了醋壇子,重重地“哼”了一聲。
沈相夷聽見了,回過頭去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什么。那女子立刻轉(zhuǎn)怒為笑,還可疑地紅了臉,抬手在他胸口輕輕錘了一下。
沈相夷一把捉住那個小小的粉嫩拳頭,握在掌心摩挲了摩挲。那女子害羞地往回抽了抽手,沈相夷卻得寸進(jìn)尺,猛地前傾,湊到那女子身前,兩人的鼻尖幾乎撞在一起。
那女子驚得輕呼一聲,抬眼癡癡地望著他,一副醉酒的模樣,酡紅的雙頰上雙目慢慢閉起,櫻桃小口緩緩揚(yáng)了起來。
就在她快要飛升成仙之時,身前的壓迫感忽然消失了。她驀地睜開眼,眼前卻只有一個與她一般詫異的王氏女。
二人對視一眼,齊齊轉(zhuǎn)頭,就見沈相夷被人扯出了一丈外,人還沒站穩(wěn),已經(jīng)在滿臉討好地對扯他出去的人說著什么。
“是他......”王氏女輕聲道。
“誰?”另一女子道。
“不知道,”王氏女道,“似乎是與沈公子一起的朋友?!?p> “朋友干嗎這么生氣?”另一女子道。
王氏女也蹙起了眉頭。
那廂沈相夷也笑著拍了拍凌蕭的肩,好言好語道:“哎呀,蕭蕭,你不要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嘛!王姑娘和顧姑娘都是我請來的客人,這園子太冷清了,不多找些人來熱鬧熱鬧,住著多瘆得慌??!”
“沈相夷,”凌蕭咬牙道,“我警告過你......”
“哎呀,謹(jǐn)言慎行嘛,知道知道?!鄙蛳嘁暮鷣y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我也沒干什么出格的事啊,就是結(jié)交了兩個新朋友。怎么,你連我交朋友都要管啊?”
“朋友?”凌蕭冷冷道,目色不善地往涼亭瞟了一眼。
王氏女和顧氏女被他眼風(fēng)一掃,都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zhàn)。
而沈相夷毫無覺察,依舊笑得滿面春風(fēng):“當(dāng)然是朋友了,王姑娘和顧姑娘都是極妙的人。我們在路上碰見了,她們聽說我要買吃的,就熱心地領(lǐng)著我逛起了街,見我發(fā)髻散亂,還幫我束了發(fā)。你看,這手藝,是不是比你當(dāng)日給我束的還要精巧一些?”
說著,他炫耀似的轉(zhuǎn)了個圈。
凌蕭在他頭頂掃了一眼,冷哼一聲:“既是去買吃的,那吃的呢?”
“吃的?”沈相夷慌了一下,“這個......唉,這個原是這么回事。在下三個本來是去買吃的的,可路過小塘居,王姑娘說那里面的紅糖蒸蛋好吃,我拗不過,就跟她們?nèi)コ粤艘煌搿:髞碛致愤^成衣鋪,她們說我身上這件衣服有些皺了,不如進(jìn)去挑兩身新的。我想著咱倆身上的衣服都穿了幾日了,是該換換,就又去挑了幾件衣裳。”
“這兩位姑娘都陪了我這許久,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肯定不能干這么沒品的事,就也陪她們逛了逛胭脂鋪子,給她們各人挑了幾樣釵環(huán)首飾。你也知道,女孩子逛起店鋪來沒個準(zhǔn)時辰。咱們也不過就在五六間鋪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出來一看天色竟然已經(jīng)這么晚了。”
“眼看著兩位姑娘陪了我一整日,不請回家中坐坐好像不太禮貌。正好她們二人也有此意,我就把她們順道帶回來了。這位王姑娘當(dāng)日你也見過一面的,人家還幫咱們付了錢,救了咱們的急?!彼那耐绷肆枋捯幌?,“你這樣兇神惡煞不好的,莫要嚇著人家姑娘了.......”
凌蕭將他從頭到尾掃視了一遍,從一絲不茍束起的發(fā)冠到腳上新?lián)Q的短靴,竭力壓抑住胸口起伏的憤怒,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哎......喂!”身后傳來沈相夷的喊聲。
“沈公子......”
“沈公子......”
兩聲嬌語隨之響起。
沈相夷連忙轉(zhuǎn)頭安慰起兩個美人來,凌蕭頭也不回,一直走到臥房。一低頭,看見門邊已經(jīng)枯萎了半邊的荷葉,想起當(dāng)日他們在雨中撐著荷葉置辦家用的樣子,不由氣惱地抬起了腳。
可這一腳還沒踢下去,心頭又清醒過來。是啊,他畢竟已經(jīng)換了一個靈魂,沈相夷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有他自己的情緒和喜好。雖然他很憤怒,也很焦慮,但他不可能逼迫一個活生生的人完全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更何況他是沈相夷,以他的本事......呵,就算他想,他能嗎?
于是,抬起的腳又輕輕放了下去。他彎下腰,撿起了那枚荷葉。
荷葉碩展的邊緣已經(jīng)萎縮了,看著蔫蔫的,無精打采的樣子。他伸手將褶皺的邊緣撫了撫,卻怎么也撫不平。他望著荷葉怔了怔,忽然嘆了一聲,又把它丟棄在地,失魂落魄地進(jìn)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