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之下，陰暗之處，卻有一人正在等他。見是浦金泉，他也是奇怪，道：“有事？”
浦金泉道：“那日你為何不拉他一把？”
海夕池微微一怔，隨即道：“老盧頭？那日你也瞧見了，如此大浪，怎么來得及拉他。”伸手想要拍拍他肩膀。
浦金泉后退半步，卻是避讓開去。
海夕池微微一怔，抬頭去看。
浦金泉半個面孔又回到陰暗之處，兩只眼睛閃閃發(fā)亮。
海夕池深深皺眉，道：“你今個是怎么了，你不是跟老盧頭不對付么？他不外是個新人?！?p> 浦金泉嘴角一挑，道：“新人？咱們曾經(jīng)哪個不是新人，過去老船頭有分舊人新人么？”停了一停，聲音很輕，道：“他變了，你也變了?！?p> 海夕池又是一怔，一時找不到話說，咳嗽一聲，道：“很晚了，咱明個……”
浦金泉道：“是，很晚了，綱首歇息吧。”
海夕池木然點頭，回去躺到床上，將要睡去的那一刻，一個念頭忽然一閃，他叫我綱首？之前他們都叫我海大哥，可這幾日，多少人改口叫我船頭，綱首了？我是真的變了嗎？
船繞了一個彎兒，向西而行，前方影影綽綽，終于見到大陸輪廓。
福運號離開黃海，正在駛?cè)氩澈：Ｓ颉：Ｃ骖伾桨l(fā)泛黃。
所謂望山跑死馬，大海之上，更是如此，雖然海岸已經(jīng)在望，逆風(fēng)而行，船還要走上幾日。
未過一日半，變故又生。
未近黃昏，浦金泉帶著兩人來尋海夕池。海夕池正在船尾與柳一未濟說話，看見浦金泉繃著面孔過來，隱約就覺得有些不妙。
果然浦金泉開門見山道：“海綱首，我和一些個兄弟商議過了，哥幾個年老力衰，腦子糊涂，這身子骨也不聽話，吃不得這碗飯了，來朝綱首討個章程?！?p> 海夕池大吃一驚，道：“浦兄弟，這是什么話，大伙患難與共，情同手足……”
浦金泉道：“著實是有心無力，還望綱首成全?！?p> 海夕池道：“可是做哥哥的怠慢了兄弟們？”
浦金泉道：“沒什么怠慢不怠慢，這海上討生活，九死一生，兄弟們拼了半輩子的命，也該歇歇了。”
海夕池自震驚中慢慢清明過來，這才想起問道：“你們是哪些個兄弟？”
浦金泉道：“連我總計二十七人?！?p> 海夕池眉頭不自禁一皺，幾番變故之后，福運號上已經(jīng)死了近二十個船工，浦金泉一下帶走二十六人，等于減員過半。須知福運號上的船工非比尋常，都是疍民出身，水性嫻熟，悍不畏死。海平潮能夠縱橫四海，就是靠的這伙精銳兄弟。
猶豫再三，幾番欲言又止，面上只有難過之色。這一日半，他是夜不能寐。只要一閉眼，耳邊就盡是嗡嗡的嘈雜之聲。七嘴八舌議論的都是一句，是不是他海夕池害了老綱首！行事之時，自己滿腹怨恨?？扇缃駞s又日日想起海平潮的好處。怎樣自冰天雪地救回自己。如何教自己讀書寫字練武。還有兩人一起打獵，篝火之下，哈哈大笑。
柳一未濟冷眼旁觀，此際插口道：“你們想怎樣？”
浦金泉不看他，仍對著海夕池道：“鄭方沅的那艘船請給了兄弟們?！蔽⑽⒁活D，接道：“兄弟們這些年辛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別的都不說了，這船上還有二十七萬兩銀子，我們要拿十萬兩?！?p> 海夕池反是鎮(zhèn)定下來，一咬牙，道：“好，海某不是薄幸之人，更不貪圖財物。既然你等信不過我，等船靠岸，便依你們所言?！?p> 浦金泉搖頭道：“宜早不宜遲，兄弟們這就想下船。”
海夕池道：“這又是何意？”
浦金泉道：“兄弟們說了，大伙老家都在泉州，這山東地界又兵荒馬亂的，也不想去了。”
柳一未濟一聲冷笑，手中寒芒一閃而過。
浦金泉身后一名漢子悶哼一聲，緩緩倒地，抽搐兩下，便即不動。
他出手實在太快，就連海夕池與浦金泉都未反應(yīng)過來。浦金泉身后另一青壯漢子見同伴倒地，又驚又怒，退后一步，戳指罵道：“都是你這狗賊在中間撩撥！你個烏龜王八蛋，有本事將我等盡數(shù)殺了?！北呈殖槌霭沿笆?，橫在胸前。
海夕池見他竟然帶了兵刃，再看浦金泉腰間也是鼓鼓囊囊，心頭跳了兩下，雙眼微閉，只覺渾身無力。
柳一未濟冷冷道：“你還等什么，少了這二十幾個，船就開不動了么？”
浦金泉原地未動，凜然不懼，道：“綱首，眼下你知道為何我等不肯上岸。柳公子好本事，與貴公子打交道，我等是要多加些小心。兄弟們在艙底備好了火油，大不了玉石俱焚?！?p> 柳一未濟雙眼一瞇，隨即哈哈大笑，道：“果然好膽色，我不過試你一試，既然你等心意已決，強扭的瓜不甜，海船頭就應(yīng)了他們吧?！?p> 海夕池道：“兩件事都依你，明日午間，你帶兄弟們上船?！鄙钗跉猓溃骸敖鹑值?，保重。”
浦金泉目中露出復(fù)雜神色，點了點頭，道：“船頭你也保重?！蹦浅值稘h子背起同伴尸身，兩人一起回頭去了。
待他兩人離去，海夕池慢慢后退兩步，手撐船舷，面色黯淡。
柳一未濟全然不以為意，踱了兩步，道：“此事不怪你，是有人居中搗鬼?！?p> 海夕池有氣無力道：“我知道?！?p> 柳一未濟道：“不不，你猜對一半。那伙人想混在人群中離開，但決計不是明日午間?！?p> 海夕池道：“我會派人嚴(yán)加監(jiān)視，再不叫人下船?！?p> 柳一未濟道：“未必在他們之后，也可能在他們之前?！?p> 海夕池道：“你放心，這天氣，沒有水靠，就便你武功高強，在海里也熬不過一個時辰?！?p> 柳一未濟道：“好。”
忽聽頭頂望斗上有人高聲道：“有船！西南方向有船?！?p> 兩人回首望去，果然見西南方向，遠遠一艘小舟。
柳一未濟道：“這天還有出海的漁民？”
海夕池道：“不是漁船，出海沒有這么小的，這人好大膽子。”渤海相對黃海，海水更淺，風(fēng)浪也更小，但如此小的船兒遠離海岸，還是有些冒失。
兩人都不作聲，瞧了一會。那小船果然朝著這邊駛來，隱約可見船頭站著一人，一身白衣，衣擺隨風(fēng)飄拂。柳一未濟忽地面露喜色，低聲道：“你速去艙里，請我兩位兄長來?！?p> 海夕池點頭，他倒初次見到柳一未濟如此神情。
片刻功夫，柳一明夷與柳一漸聯(lián)袂而至。
不待兩人問話，柳一未濟手指小船，道：“兩位兄長看那是誰？”
兩人都是目如鷹隼，只一瞥，柳一漸又驚又喜，道：“百里簟秋！”朝柳一明夷看了一眼，
柳一明夷微微點頭。
柳一漸揚聲道：“百里兄！百里兄！是百里兄么？”他鼓足內(nèi)力，聲音遠遠傳出。
對面那小船陡然又快一截，一個清亮聲音傳來，道：“是一漸兄，旁邊那位，是明夷兄么？”
柳一明夷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到北海來了?！本胖莅似嬷坏陌倮雉∏锬耸悄虾Ｄ蠈m世家子弟，他說北海云云乃是開個玩笑。
片刻小船劃近，后梢一個劃槳的老漢，前面船頭那人白衣勝雪，玉樹臨風(fēng)，劍眉星目，俊逸非凡，正是百里簟秋。
柳一明夷道：“這大冷的你，你怎一人泛舟海上，快快上船一敘?！痹谒劾铮竺婺莻€劃船的自算不得人。
百里簟秋道：“不了，我還有事。你們可曾見過一伙海賊，叫鄭方沅的？”
柳一未濟幾人交換個眼色。
百里簟秋又道：“你們怎么在福運號上？”
柳一未濟哈哈笑道：“鄭方沅么，還真見了，可惜百里兄來晚一步?！彼挲g與百里簟秋相差不小，江湖身份地位更是差的沒別。但他柳家堡的輩分在此，叫一聲百里兄，也不算僭越。
百里簟秋道：“朝哪里去了，去了幾日？”
柳一未濟笑道：“后面七八十里吧，還要向下里把?！?p> 百里簟秋哦了一聲，道：“海平潮滅了那廝？”
柳一未濟嘆氣道：“兩人同歸于盡?！?p> 百里簟秋未見驚訝，點了點頭，也不見作勢，忽地飛起，白衣飄飄，已經(jīng)落在大船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