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插花,高低錯落,遠近呼應,疏密聚散,不外直立、傾斜、平出、平鋪、倒掛、綜合,或以階梯狀、堆積狀、三角狀、水平狀等等。
眼下老者所插,花材多、顏色多,勉強可算堆積狀。但即便堆積狀的插花,也應有焦點。也如書畫一般,粗看整體協(xié)調(diào),但細看要有點睛之筆。
沈放繞桌踱步,或近或遠,高低正斜,細細端詳。老者這道插花之作,非但有違清、疏之理,主次層次也不分明,甚至有怪異之處。
兩朵牡丹居中,一朵稍大,一朵稍小,正常應是大者居高,此處卻是小的高出半頭。
大小牡丹之旁,各有多樣輔材。大牡丹之側,有松柏、柳葉、高斑葉蘭,除卻高斑葉蘭,皆是襯底的輔材,且葉片并不美觀,松柏雖有長青之意,但略含喪忌,柳葉有離別之意,也與牡丹不相融。通常插花,此類連基地輔材也算不上,此間卻是占了好大地方。
略小一點的牡丹之側,有一大一小兩花,大一點的為芍藥,小一點的為月季,月季葉片殘破,花朵低垂,連枝條也是彎的,幾乎匍匐到地。三朵花之下,一般有松柏成簇。
如此主材輔材滿鋪,且形態(tài)花樣天差地別,插出來的花本該雜亂無章,一塌糊涂。但那老者技藝顯是高超,這一盆插花毫無違和之感,自正中左右分開,雜亂之間卻又顯工整,井然有序。
桌上單余一枝鈴蘭,此花根莖細長,兩片寬葉,中發(fā)一枝花莛,花梗細長,垂掛六七朵鈴鐺樣小花。花形似鈴,香氣如蘭,故名鈴蘭。
插花當中,也有一朵蘭花,乃是高斑葉蘭。此花乃是一簇密集生長,雖是小花成堆,也似整個花球,勉強能與旁邊的牡丹相配。但這鈴蘭花細長,間隔又遠,花型就不般配。而且眼下花器中插花已是滿溢,實在沒有給這花留下位置。
但瞧那老者意思,無論如何,一定要將這剩下的材料用上。
沈放忽然問道:“安定烏氏梁氏,先生是梁家人?”
老者道:“老夫梁漢臣?!?p> 沈放一笑,心中已有計較,伸手將那朵鈴蘭拿過,兩步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抬手將那朵鈴蘭扔了出去。
梁漢臣端坐不動,也不見怒意。
沈放回頭道:“木已成舟,不如放下。”
梁漢臣道:“請小友詳解。”
沈放道:“先生這插花之作,一股劍拔弩張之意不可遏制,磅礴而出。牡丹乃是花中之王,兩王相爭,必有一傷。芍藥乃是花中宰相,月季乃是花中皇后,松柏不二忠良死節(jié)之臣。柳葉蘭花不解,多半也是臣屬,性情不同。至于這鈴蘭,又叫君影草、草玉玲,本也是屬臣,但還有一樣,鈴蘭有毒,花草近之,多半不得善終。先生插花插出廟堂紛斗,波譎云詭之勢,也是精彩之極?!?p> 梁漢臣微微色動,道:“還有么?”
沈放道:“眼下金國章宗皇帝,乃是皇太孫繼位,名正言順。大宋寧宗皇帝繼承父位,雖有權臣鼓弄,也還算正統(tǒng)。細數(shù)之下,大動干戈奪位之事,唯有金世宗皇帝自海陵王手中奪下江山?!?p> 梁漢臣點頭,道:“小友聰慧,蛛絲馬跡之間,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絲絲入扣。這花插的雖是直白,亦難掩小友高山流水之美?!?p> 沈放道:“小子隨心猜度,還請先生細說?!?p> 梁漢臣撫須道:“海陵王性格暴孽,好大喜功。世宗皇帝則是溫厚謙虛,文武雙全,在金人族中素有威望。海陵王對其始終戒備,即位之初,便頻繁將他調(diào)動,從東京(今遼寧遼陽),到燕京(今BJ)、濟南府尹、西京(今山西大同)留守。世宗皇帝謹慎,一直順從,多送珍寶,消他猜忌之心。海陵王好色,要世宗妻子入京為質。烏林答氏乃是賢惠之婦,知要受辱,在離京七十里處自盡。并有絕命書,要世宗皇帝莫作兒女之態(tài),勵精圖治,修德政,肅綱紀,延攬英雄,務悅民心,等待時機,一怒而安天下?!?p> 沈放道:“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成王敗寇,如今都說完顏亮淫暴專橫,何嘗也不是能文能武之人?!?p> 梁漢臣道:“是,海陵王才能絕不在世宗之下,只是得位之后,寵溺小人,漸失本心。他召烏林答氏入京,還是防范世宗皇帝為多。烏林答氏死后,世宗隱忍。即便如此,海陵王仍不放心,派心腹李通、高存福兩人近旁監(jiān)視?!?p> 沈放道:“原來這大花邊的一柳一蘭,都是諧音,說的是這兩個。那月季花,便是這位烏林答氏了?!蔽⑽⒁活D,道:“想先生當年也是重臣,為何自比鈴蘭?”
梁漢臣沉默片刻,方接道:“我本微末小臣,因猜度海陵王心意,建議遷都而受提拔。海陵王于我,也有知遇之恩。李通、高存福兩人奸詐,在世宗皇帝身側。世宗皇帝雖淡定不露馬腳,但身邊人多有抱怨之言。這兩人搜羅證據(jù),欲報海陵王,坐實世宗皇帝篡越之心。我知曉此事,也是糾結,難以取舍?!?p> 沈放點頭,道:“海陵王與世宗皇帝,先生顯是心向后者。但改朝換代,總不免血流成河,先生是擔心身邊的親朋良善。”
梁漢臣看他一眼,雙目微閉,再睜開眼,輕聲道:“你說的不錯,思慮再三,我還是尋李石,將情形道出?!?p> 沈放道:“這李石又是何人?做到宰相了么?”
梁漢臣道:“他乃是世宗皇帝舅舅,才識過人,后來拜太尉、封廣平郡王。我與他傾囊而出,他遂說服世宗皇帝,先下手為強,趁海陵王南征在外,在遼陽府稱帝,進軍中都,成就皇圖。”
沈放道:“我瞧大門上還有世宗皇帝的題字?!?p> 梁漢臣道:“世宗皇帝寬厚,待我不薄。但我身為人臣,反復出賣,是為不忠。遺害同僚,若干好友因此事獲罪,家破人亡,是為不義。每每思及,豈能無愧?!?p> 沈放笑道:“夫子說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先生已是耄耋之年,還有什么想不開。況且先生乃是大義,世宗豈不是近百年少有的好皇帝?”
梁漢臣淡淡一笑,道:“你來尋我,有何事說?”
沈放道:“我與同伴急著上京,路遇歹人,被搶去車馬,想來貴處,尋駕馬車應急?!?p> 梁漢臣道:“這兩歲兵馬烽火,盜寇蜂起,行路是不太平。車馬都是簡單,我叫下人備給你便是。”
沈放起身拱手道:“如此多謝。不敢打擾先生清凈,小可這就告辭了。”
梁漢臣道:“不急一時,難得有小友這般聰明伶俐的后生來訪,老夫也是如沐春風?!?p> 沈放道:“小可還有同伴候在路上?!?p> 梁漢臣道:“那自是不能輕慢?!陛p輕擊掌兩記。
門外那老翁應聲道:“兩位貴客已經(jīng)請來,正在客廳奉茶?!备蕉p語兩句。
梁漢臣面色微變,道:“李壁?你沒有認錯?”
老翁道:“我在臨安見過他幾回,定然不會看錯。方才詢問,他也未回避?!?p> 梁漢臣點了點頭。
沈放忽地輕笑一聲,道:“尊駕鳩占鵲巢,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梁漢臣道:“你是如何瞧出來的?”
沈放道:“偌大個宅院,就兩個人露面,豈不叫人心疑?這屋里少了件東西,桌上有淡淡痕跡,應是一直有茶壺茶盞放在此處。你刻意叫人取走了,只因此間的主人是個左撇子,你卻是右手。還有你這容貌可變,身材卻變不了,有錢人家的椅子多是定制,豈會如此不合適,叫閣下手腳都無處安放?最離譜的是,此間主人愛竹,本性清高,閣下卻是一身反復無常,背信棄義的味道,遮掩不住?!?p> 梁漢臣嗤笑一聲,道:“好個牙尖嘴利的沈放!”慢慢挺直腰背,笑容漸斂,一張面孔慢慢變化,縱橫溝壑一般的皺紋變少,臉型也由圓變方。一張清癯臉孔,竟是玄天宗山東東、西兩路堂主司徒曉峰。
江湖上易容之術千奇百怪,但他這以內(nèi)功改變?nèi)菝驳谋臼乱彩菢O其罕見。
沈放心中也是一震,他瞧出端倪,知道此人多半不是原主,借著插花之題譏刺此人兩句,卻萬萬也沒想到,此人竟是司徒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