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要得知自己的身世，路不幻心情自然是相當(dāng)不錯，破天荒地吃了兩大碗白米飯外加一盤小油菜。飯后不急著起身，沏了壺三參茶潤嗓子。三種參絲白黃相間地在茶碗里舒展開，像是舒服地醒了個盹。
“十六師姐，師父留你說了什么好事？讓你心情如此愉悅？”
說話的是東明寺最小的弟子不得，排行二十一，俗家姓劉。
劉不得，留不得，路不幻覺得這名實在搞笑，經(jīng)常連名帶姓地叫他。
“劉不得，把你那份小油菜給我，我就告訴你師父跟我說了什么?！?p> 不得一驚，連忙護著自己的飯碗生怕被搶了去。小油菜可是他的最愛，十六師姐平時沒少戲弄他，定要嚴(yán)防。
兩大碗飯下肚，路不幻已經(jīng)撐得肚皮痛，當(dāng)然不是真心要搶小油菜。然而不得的反應(yīng)太認(rèn)真，叫她忍不住多戲弄幾句：“劉不得，我是不是你的好師姐？“
不得點頭。
“師父是不是說了，長幼有序，你得尊敬我?！?p> 再點頭。
“我只是要你的小油菜，你就這樣護著，看來你心里根本就沒我這個師姐！”
不得沒想到幾根小油菜竟被路不幻上升到如此高度。此時再給她顯得很勉強，若是不給，更坐實了他心里沒有師姐的罪名。一張消瘦的白臉顯得更苦，愣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不得，吃你的便是。你師姐是逗你的?！?p> 這話簡直是大救星，不得抱著自己的飯碗逃到一旁去了。
路不幻聞聲抬頭，說話的人正走進屋，是三師兄不嗔。不嗔比她大些，三十一二的年紀(jì)，看上去卻像四十歲老成。雖然排行老三，在寺里擔(dān)綱了老大哥的角色。傳說大師兄和二師兄很多年前下山辦事就再也沒回來。不過那都是路不幻小時候的事了，并不怎么記得。
“好啊三師兄，你竟幫著劉不得欺負(fù)小十六。”
不嗔被她這一出惡人先告狀逗笑了。這丫頭別的本事不大，全憑一張利嘴胡攪蠻纏，在東明山有大家讓著她，若是真到江湖中去，這張嘴定要招來不少麻煩。
不嗔走近了，看她茶碗里的參絲緩慢地飄著，散出一股養(yǎng)人的香氣，笑道：“小十六還有心情在這悠閑，我從師父那過來，師父說了，小十六一盞茶內(nèi)不到，答應(yīng)要講給你的事就不作數(shù)了?！?p> “一盞茶？”路不幻一驚，從飯?zhí)玫椒鹛每刹恢挂槐K茶腳程。
“你喝茶的功夫，恐怕已過了半盞茶?！?p> 路不幻哪還顧得上什么茶，撒腿往門外跑去。
“三師兄你怎么不早說！！”
天色已暗下來，佛堂前練功的都回了寢房。路不幻使了最大力氣趕過來，拍著胸脯順氣。幸好她的縹緲功尚可，算是將將趕到。
師父說話當(dāng)然是算數(shù)的。路不幻推門進來，看見無凈在蒲團上閉目養(yǎng)神。她怕是被三師兄?jǐn)[了一道。
“師父?！?p> “坐吧?！?p> 她跪到下午的蒲團上，聽見無凈嘆了口氣。
“為師早知這一天會來。你已入東明寺十七年，現(xiàn)在長大了，自然會想知道自己的來歷?！睙o凈伸手理了理香火，繼續(xù)道，“如今已比我預(yù)想中晚些，是為師不好，早該告訴你?！?p> 路不幻聽得云里霧里，怎的成了師父的不是？
“不過你得答應(yīng)為師，知曉身世后也不能下山?！睙o凈嘴唇輕抿著，像是怕一不小心走漏什么。
“答應(yīng)答應(yīng)！”
路不幻瞄了一眼佛祖金身，心中暗道：南無阿彌陀佛，弟子此乃緩兵之計，還望佛祖莫怪，這答應(yīng)可算不得數(shù)！
無凈沉浸在莫名的哀傷中，并沒注意她的鬼祟，似是鼓起很大勇氣開口道：“你說的不錯。若你是我在山野中撿來的孩子，怎能得知你俗家姓路？你爹是西鳳城人，是為師舊時好友。因十幾年前江湖動蕩，才將你暫時托付在東明寺?！?p> 路不幻一愣，她還有這么曲折的身世？
“我爹是江湖中人？”
“沒錯，你爹娘都是江湖中人，稱得上俠肝義膽的亂世英雄。你剛出生不久，路家便被牽連進一樁大事。你爹只能將你安頓在這。東明山地勢崎嶇難繞，又有我護著，定能保你平安。他們本打算等風(fēng)波平息后接你回家，誰成想，這一去就是十七年。自十七年前一別，為師便再無你爹娘的音訊?！?p> 路不幻聽傻了。
她以為自己會聽到什么大夫人看不慣小妾得寵，把小妾的孩子扔到山里喂狼。又或是小村莊里男耕女織的夫婦實在拮據(jù)，養(yǎng)不起孩子想送去尼姑庵，結(jié)果送到了和尚堆兒里。
她從東明寺書庫里翻到的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戲本子。這怎么，她竟拿了個江湖戲本子？
“那，那我爹娘是被牽扯進什么大事？為何這么多年還不回來？”
“這......”無凈思慮片刻，低聲道，“為師實在不知。你爹定是怕給我?guī)淼準(zhǔn)?，只說是樁難事，并不曾透露細(xì)節(jié)。”
既是如此，便無從得知真相了。路不幻沉思片刻問：“師兄弟們也知道我的身世？”
“不知。為師答應(yīng)了你爹，為你隱姓埋名。雖已過去十七年，不知江湖中還有多少人搜尋你爹娘的行蹤。若是被人知道路家女兒在東明山，恐怕難再與世無爭?！?p> 原來師父不讓她下山是為了保護她。她的身世不像想象中有趣動人，反倒十分悲切。原以為自己是被扔下的孩子，沒想到被扔下是為了讓她更好地生活?？粗鵁o凈五十有五的身板，她突然意識到師父為她操的心費的力，比她所看到的多太多了。
十七年前，無凈一個三十多歲只知道練武誦經(jīng)的和尚，要如何照顧一個女娃娃？她能在和尚堆兒里作威作福，并不是機緣巧合，是身邊的人愛她護她。
路不幻鼻尖一酸，整天嬉笑打鬧的臉有要哭的趨勢。她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忍住眼淚問：“師父，我爹娘叫什么？我俗家名字叫什么？”
無凈聞言低笑，抬手從袖子里掏出一個方盒，雕花樣式看著有些年頭，卻保養(yǎng)得很新。盒身是上好的檀木做的，被漆成深褐色，冷清淡雅。
路不幻接過來，聞到盒子上沁人的香氣。小心翼翼地打開，內(nèi)側(cè)有極小的字娟秀地刻著：路原，沈婉婉。
最右側(cè)一行的字描了層金，寫著：路如野。
“如野......路如野?！?p> 路不幻感到自己左胸膛處有什么砰砰跳了兩下，一股熱流隨即傳到全身，手指尖也攢足了力氣，讓她想撒開了在山里跑上幾圈再嚎幾嗓子。
她有名字了！她是路家的女兒路如野！
不愧是她親生的爹娘，起的名字甚合她意。如原野上白馬肆意飛馳，這不就是她想要的大俠風(fēng)采嗎？她這是血液里流淌的大俠命??！
路不幻越發(fā)覺得自己拿的這套江湖戲本子著實不賴?？上У镨脽o音訊，這本子不見得是套喜劇，這可不合她脾性。東明寺小十六這不長的人生中，從來不喜歡哭天抹淚的戲碼。她還要以茶代酒逍遙快活呢！
路不幻在佛堂發(fā)了許久呆。無凈早已離去，只剩她和佛祖共處一室。她突然覺得自小讀不進去的經(jīng)文寶典此時一一入了心。原來剎那通透是這樣的感覺。
“佛祖啊?！鄙倥宄旱纳ひ粼诜鹛弥谢厥?，“若是我爹娘尚在人世，求您叫他們托個夢給我。弟子在此誠心謝過了?！?p> 纖細(xì)的青衫身影在佛前拜了又拜。路不幻起身，那方盒子一刻也不離手。推開門看見滿天星光，頭一次覺得自己跟這世界聯(lián)系如此緊密。
直到躺在床上翻了幾十次身，胸腔砰砰的感覺才平復(fù)下來。放在床頭的盒子一直散著幽香，往她鼻子里鉆。不知是精神亢奮還是香氣撩人，路不幻一夜未眠，更別提夢見爹娘了。
第二日直到午飯也不見路不幻人影。不色奇怪，往日最愛搶飯吃的小十六怎的錯過兩次飯食？想著便來到她寢房處敲了敲：“小十六？”
沒人回話。不色又敲了敲。
“小十六，你在房里嗎？”
還是沒人應(yīng)聲。不色感到一陣深厚的氣息襲來，轉(zhuǎn)身撞上無凈的白色長衫，連忙行禮。
“師父?！?p> “小十六呢？”
“不色不知。一上午都沒見小十六?！?p> 無凈皺眉，擔(dān)心路不幻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魯莽地偷跑下山去尋親。隨即運功，輕揮手掌隔空打開了房門。屋內(nèi)一片寂靜，茶座處不像有人動過的樣子。不色跟著進屋，注意到無凈猶豫是否該往閨房內(nèi)查看。
腳步躊躇再三還是邁向前，內(nèi)室床上的紗簾柔柔地落下，隱約看見里面少女和衣睡得正香，雙手合十放在耳邊，手里抓著個褐色木盒子。
看來是他多慮了，路不幻答應(yīng)了不下山就不會走。大概是昨天夜里太興奮，睡得晚了些。
不色跟著師父走出路不幻的寢房，輕輕帶上門。無凈走出兩步又轉(zhuǎn)身叮囑：“你和小十六玩得最好，往后要小心看著她，小十六若下山的念頭便立刻告訴我?！?p> 不色不解師父為何如此緊張。不過師父的深度豈是他能參透的。于是點頭應(yīng)下。
忽然想起路不幻惦記梅子的事，難道師父是怕小十六因為嘴饞偷跑下山？剛想開口，眼前哪還有半個人影。
看來師父的縹緲功又精進了……
路不幻這一覺睡到下午才起來。睜眼看見手里的盒子，確認(rèn)了這一切都不是夢。
一覺醒來，她有爹有娘有名字。雖然這不能叫別人知道，但她依舊歡喜得很。
下午的誦經(jīng)時間已經(jīng)開始，路不幻不知有了什么鬼主意，跑到柴火房木材堆里，找了一塊厚實好看的木材。
從哪里開始呢？
她不是木匠，真做起活計卻比專業(yè)的還較真。拿著鋸子比劃許久終于落下一刀。木材逐漸被修成個端正的長形，大約一只手那么長。她握著刻刀，一點一點往上刻字。
不色誦完了經(jīng)，又來路不幻寢房查看。只見她房門大敞，哼著歌在茶座上拿刻刀在忙活什么。
“小十六醒了？”不色聲音溫柔。
“不色你來看！”
路不幻抬手給他看一件木策，右上角刻了個還算精細(xì)的愛字。
不色不解地問：“這是為何？”
“好看嗎？”路不幻不答話，顧自欣賞著。
“好看。”不色老老實實回答。
“那就好。”
路不幻嘴角一勾，甚是滿意，繼續(xù)專心搞她的創(chuàng)作。
不色見她頭快埋進木頭里，只當(dāng)她還是個愛好玩樂的心性。逃了誦經(jīng)在這玩木頭的人怎會偷跑下山？不色靜靜離開，哪知奮力鉆研木工的少女心中波瀾正涌。
阿彌陀佛。弟子不才，未能修成分身之術(shù)，就讓這木策承了弟子一半心神，代弟子守在東明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