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貌似完美地結(jié)束了。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在壞人面前卑躬屈膝,禱告求饒的屈辱的一幕一直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這件事在村子里傳得沸沸揚揚,讓我顏面盡失。我讓父親失望了,我破壞了父親原來聊以**的驕傲,他又要深陷沒有兒子的痛苦煎熬,承受別人背地里對他的憐憫和同情。父親那幾日到底有些消沉。他待我不似從前那么熱情了。他冷落了我好幾天。但他對云峰卻異常熱情起來。有一天,他專門買了兩件時髦的牛仔服送給云峰和云飛哥哥。云峰的衣服在打架那天被扯破了。但誰都知道,那件衣服本來就是云飛哥哥的舊衣服,即使不打架,也不會再穿多少天,因為它實在太破舊了。但父親不管這些,他只是喜滋滋地想要表達對云峰的欣賞與感激之情,就連云飛哥哥,他也稍帶著想到了。一件衣服本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不喜歡父親送衣服給云峰時那股子高興勁,我暗暗有些妒忌。我覺得云峰把父親對我的喜歡勁搶走了,這讓我的情緒低落。同時,也讓我對云峰的感激之情大打折扣。我甚至想,假如他那天沒有出現(xiàn),也許我就不會這樣慘,張老虎說不定不會揪我的胳膊,也不會逼我叫他爺爺了。再或者,即使他逼我叫他爺爺,云峰不在跟前,父親也無從拿我和任何人進行比較,我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難堪與難過。我說不清自己的感受,反正,有那么一刻,我真的非常討厭云峰,我覺得他就是專門來和我作對的。云飛哥哥和云峰換上了新衣服,相互對看傻笑。云飛哥哥看到站在旁邊失落的我,便收斂了笑容,胳膊肘輕碰云峰,提醒云峰注意一下我的表情。云峰看向我,也馬上把臉上的笑意收起來。父親也注意到我了,不過,他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沒事,瑛子和果兒的新衣服多了去了?!比缓螅廊幌沧套痰乜粗鴥蓚€穿了新衣服更顯得精神煥發(fā)的小伙子。云飛哥哥和云峰重新快樂起來。沒有人再在意我,我感到更加尷尬與難堪了,于是悄悄地走出屋去。那兒皆大歡喜的氣氛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
終于有一天,父親肯跟我說話了。他帶著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心疾首的表情對我說,“孩子,你還記得我和你們玩那個游戲嗎?在燈下對著墻做手勢,把影子投到墻上去的小游戲?”
“噢,爸爸,我記得?!蔽仪忧拥卣f。
“你還記得嗎?當我比劃出一個小動物,比如小兔子、小松鼠啦,你和果兒就會哈哈大笑,但是當我比劃出狼啦、老虎、獅子時,果兒嚇得大哭,你雖然沒有哭,但爸爸看得出來,你咬著嘴唇,你在努力控制你的恐懼,對嗎?”
“噢,是的?!蔽易屑毣叵?,用討好的、積極主動的語氣回答父親。
“你為什么會感到害怕呢?”
“那是因為,爸爸做的太像了,而且墻上的投影好大呀,看上去像真的一樣,好像要向我們撲過來?!?p> “但其實它只有爸爸的手那么大,對嗎?”
“對?!?p> “那你為什么要怕呢?”
“……”我無言以對。
“你那么聰明,好好想想吧。你身上缺少什么東西?!?p> 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完,起身走了。
我呆在原地,滿心委屈。我想告訴父親的是,我也想要勇敢的,但我真的做不到,我剛剛十二歲,我還不能準確地判斷危險的系數(shù),我不知道張老虎到底是真的老虎,還是紙老虎,或者僅僅是父親在墻上比劃的假老虎。但父親想不到這一點。他七八歲的時候就敢和人打架,被爺爺批評了以后,也敢獨自一個外出闖蕩,直到十歲那年才自己找回家來。父親雖然疼我,卻也對我寄予厚望。打我小時候開始父親便有意識地煅練我的膽量。兩三歲的時候,父親常常讓我站在他左手掌上,然后把我高高舉起,高過他的頭頂,每次母親都被嚇得哇哇大叫,而我則努力配合父親平衡自己的身子,傻乎乎地玩得不亦樂乎,有時父親還要把我輕輕拋出去,然后在我大聲尖叫時穩(wěn)穩(wěn)接住我。我還記得他帶我去河里游泳,我不敢下水,他就把我丟到水里,任我在水里撲騰,直至看到我快要下沉時,才去救我出來。在我更大一些,他帶我看了《牡丹》和《武當山》等電影后,我就知道自覺地對著院門外的大槐樹開始了刻苦的拍掌練習,每天對著大槐樹拍掌不下二百多下,手掌都拍紅了,父親看到后非常高興,經(jīng)常鼓勵我要堅持下去。家里別的長輩們都勸我停下來,但我不聽,我不想讓父親失望。是的,我從不想讓父親失望。我很早就知道父親希望我堅強勇敢,但現(xiàn)在,我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功虧一簣了。
第一次在人生中栽了一個大跟頭的我,沒有能力迅速站起來。母親雖然竭力安慰我,也不能讓我恢復信心。因為父親對我太重要了,我曾經(jīng)多么喜歡和崇拜我的父親呀,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喜歡我了。
這件事引發(fā)的效應也延升到了學校。我在小伙伴們的面前不再像從前那樣驕傲自信、神氣活現(xiàn)了。我變得異常敏感與沉默。我一直懷疑大家都在背后嗤笑我。他們不敢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來,但是背地里,在某一個我不知道的角落里,卻會像張老虎那樣偷偷摸摸地笑話我。于是,我越發(fā)的沉默與蕭索。
這種情緒越積越多,越來越沉重,讓我不堪承受,終于有一天,它徹底爆發(fā)了。
那一天,常老師讓我把一份試卷的答案寫到黑板上,便去校長那開會了。我搬了個凳子,站上去,開始在黑板上寫答案。同學們在下面默默地抄寫。老師給的解題步驟很詳細,我想在黑板左側(cè)把它全部寫完。于是,我努力向左邊探身子,伸長了胳膊去寫。沒想到重心一傾斜,腳下的凳子便翹了起來,“啪嗒”一聲,我從凳子上摔了下來,重重地跌在地上。背后立刻傳來同學們的哄堂大笑聲。如果是以前,如果沒有發(fā)生我向張老虎妥協(xié),被迫叫他爺爺?shù)氖虑椋龅竭@種情況,我一定會亳不介意地爬起來,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回頭,我害怕看到同學們嘲笑的面龐。我覺得那些笑聲是那樣地刺耳,充滿了鄙夷、諷刺和輕視。我希望他們在笑過一陣后可以停下來,這樣我也許可以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繼續(xù)抄寫。于是我呆坐著,一動不動。但他們?nèi)栽诶^續(xù),他們不可抑制地大笑,不亦樂乎地大笑,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開心的事情。沒有人過來扶我起來或安慰我一下,即使是我的干弟弟云峰,即使是我的好朋友張素素,即使是以前經(jīng)常黏在我身邊的成敏霞,或者是偷了我的手表,而我又救了她的喬平平,她們沒有一個人上來幫我一把,大家只顧在那兒開懷大笑。我仍然跌坐在地上,我羞愧難當,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可怕的傍晚,在那個寂靜的小巷里,我被禁錮著,背靠著墻,張老虎以及他的三個同伙邪惡的笑臉依次在我面前閃過,最后出現(xiàn)的還有小三父親偽善的臉,他貌似關(guān)切,實則狠毒的笑臉。我瞬間爆發(fā)了。我一下子站起來,轉(zhuǎn)身面對著大家,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我歇斯底里地大叫:“笑,笑個屁呀!笑死你們算!”然后,我把手中緊緊攥著的粉筆和答題本扔向他們那愚蠢的、可惡的笑臉,然后轉(zhuǎn)身跑出了教室。背后傳來一聲巨響,那是我狠勁摔教室門的聲音,我把渾身的狠勁都發(fā)泄在它上面了。
我又跑到我們常去的小山坡。山坡上依然綠草如茵,小草在微風的吹拂下紛紛朝我點頭示意,草叢中零星盛開著五顏六色的花朵,它們在小草的擁護下特別驕傲地迎風起舞,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歡欣鼓舞、其樂融融,可是它們誰也看不到我的難過,誰也不知道我的心事,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我在那片草地上躺下來,眼望藍天,那天的天特別藍,云也特別白,特別輕盈,它們在藍天的懷抱變幻莫測,飄移不定。我悲哀地想,如果我能象云朵或者身邊的鮮花小草一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就好了。
身邊突然有了腳步聲,我坐起來一看,是云峰。我重新躺下來,不理他。云峰在我身邊坐下來。我的眼淚毫無防備地流了下來。我暗暗想,誰讓你來找我了,如果我跌倒那會,你去扶我,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現(xiàn)在你看完我的笑話了,再來假裝安慰我,真是個壞人。于是,我生氣地踢了他一腳,“走開,離我遠點?!?p> 云峰難得的沒有回懟我,只是稍微坐遠了一些,坐到我的腳夠不著的地方,然后說:“瑛子,其實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挫折的。相較于我們,你簡直太幸福了。如果僅僅遇到這么一點小挫折,你就消沉下去,那你實在不值得我敬佩?!?p> “誰要你敬佩了?難道我幸福,你們就嫉妒我,希望我倒霉嗎?”
“沒有人希望你倒霉。我只不過覺得那件事是一件小事,不值得那么耿耿于懷。大家都把這件事忘了,只有你一個人還一直沉浸在那件事中。你要學會朝前看,要不然,痛苦的只有你一個人?!?p> 我承認云峰的話有些許道理,心里的苦悶似乎減輕了些。但是,讓我那么快承認他對我錯,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我依然噘著嘴,不屑一顧地對他說:“這件事沒有發(fā)生在你身上,你當然這樣說了。你是大英雄,我爸爸那么喜歡你,你當然有資格這樣說我了?!?p> 云峰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好吧,如果我的話你聽不進去,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他在旁邊躺了下來,不再和我說話。
我也倔強地一言不發(fā)。兩個人默默地望著天,各想各的心事。
那天晚上,云峰一直陪著我,很晚才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