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
自從那次意外懷孕之后,她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不信任感。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只要她知道了,她似乎都會先懷疑一下。而她經(jīng)過懷疑后的結(jié)果,往往是偏向不利于他的方面。因此他總是希望把有些事情藏著掖著,不讓她知道。
在閑暇時間,他看《計算機水平考試叢書》,做習題,這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但他覺得是一種任務,并不是很感興趣。他打算把兩年前寫的那篇小說完善一下,也算是一種追求,但他不敢讓她知道,不僅僅是寫小說這件事不敢讓她知道,更主要的是小說的內(nèi)容。但是,他琢磨著,假如你一直在寫寫寫,她肯定會來問你寫什么忙什么的。他想出來一個辦法,打算翻譯??思{的小說,等她來問的時候,就說在學英語,等她的視線離開了,再把自己寫的小說拿出來完善。
他翻譯了一段時間的《押沙龍,押沙龍!》。
在炎熱、枯燥、死寂而漫長的九月下午,從剛過兩點到幾近黃昏,他們坐在考菲爾德小姐稱作“辦公室”(因為她父親就是這樣稱呼的)的房間里。這是一個陰暗而悶熱的房間,所有的窗簾都已緊閉了四十三個夏天,因為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時有人告訴她光和風傳載熱量,而黑暗總是陰涼的。當這面墻越來越充分地被太陽照射著時,房間內(nèi)形成了滿是塵埃的黃色格子。昆丁覺得是墻上陳舊而干枯的涂料本身從剝落的窗簾鉆了進來,像風可以鉆進來一樣。在一扇窗前的木格上,這年夏天一棵紫藤樹第二次開花,成群的麻雀不時飛來,棲息樹上,發(fā)著古怪而干巴的叫聲飛走。在昆丁對面,一身黑的考菲爾德小姐(這身衣服她已穿了四十三年,是為她姐姐、父親抑或沒有成為其丈夫的那人無人知曉)筆直地坐在硬椅上。椅子對她來說太高,以致她的腿奇怪而筆直地懸著,好像骨頭是鐵做的一樣。潔凈的地板、無可名狀的怨氣,以及壓抑的、軟弱無力的、驚恐的談話方式,最終使昆丁無法集中注意力。這時她郁積于心的微弱而不可改變的傷感將出現(xiàn),好像是因關(guān)于恥辱的敘述而喚起。這種傷感平和、漫不經(jīng)心而無傷大雅,漸漸消失在永遠飛揚而不可戰(zhàn)勝的塵埃之中。
她的聲音不會停止,只是逐漸消失。陰森的棺木氣味的暗香與墻外由暴烈而寂靜的九月陽光蒸發(fā)的兩次開花的紫藤熏臭相混合,融入不時傳來的像頑皮的孩子抽打樹條一樣的麻雀振冀高飛的聲音,還有年久的老處女散發(fā)的腥臭味。她注視著他,臉色蒼白而憔悴,呆立在腕部和頸部花邊的暗暗輪廓之上。她坐在那么高的椅子上,像一個備受折磨的孩子。她的聲音不會停止,只是逐漸消失。其間長久的停頓象干涸的沙漠中的溪流,不像是更難造訪的郁郁不樂的幽靈。在黑暗中的霹靂之后,他(人馬守護神)將突然展現(xiàn)出一幅平和而美麗的景象,像一幅獲獎的水彩畫一般。他暗暗的硫磺臭氣仍停留在發(fā)須和衣服之中。在他身后,他的野獸般瘋狂的黑人們已被基本馴服得能像人一樣直立行走,態(tài)度狂野而平靜。被囚的法國建筑師也在他們之間,陰郁、憔悴而又衣衫襤褸。騎手坐在那里,紋絲不動、胡子拉渣,手高高舉起。他身后野性的黑奴和被囚禁的建筑師擠在一起,無精打采而古怪地扛著鐵鍬、鎬和斧頭。在久久的臆想中昆丁仿佛看到他們突然跑遍一百平方里的尋常而驚奇的土地,從靜靜的虛無中迅猛地拖來了房子和院落,然后在主人的手掌高舉、紋絲不動和傲慢無禮中將它們像卡片般擊落在桌上,由此創(chuàng)造出塞德潘百里地。說是塞德潘百里地就象是古語中說是光一樣。然后聽力將恢復,他仿佛聽到兩個昆丁在說話──準備上哈佛的昆丁·康普森(南方,死于1865年的南方,在那里人們都是饒舌的、被觸怒與被迷惑的幽靈),聽著,不得不聽著這些頑固的、拒絕撒謊的幽靈之一來告訴他古老的幽靈時代;年輕得不配成為幽靈的昆丁·康普森(但他必然要成為其中之一,因為他與她一樣生長在南方)──兩個分裂的昆丁在長長的無人的寂靜之后,用非語言的方式進行對話,像這樣:好像這個魔鬼──他的名字叫塞德潘──(塞德潘上校)──塞德潘上校。他不知從何處來,帶領(lǐng)一班古怪的黑奴悄沒聲息地建造了一個殖民地──(迅猛地建造了一個殖民地,羅莎·考菲爾德小姐說)──迅猛地建造。娶了她的姐姐艾倫,生了一男一女──(生得很痛苦,羅莎·考菲爾德小姐說)──很痛苦。這兩個孩子應該成為他的驕傲,成為他老年的庇護和安慰,只是──(只是可以說他們毀了他,或者說他毀了他們。并且都已死去)──并且都已死去。沒有遺憾,羅莎·考菲爾德小姐說──(由她記?。┦堑?,由她記取。(另外也由昆丁·康普森記?。┦堑摹A硗庖灿衫ザ た灯丈?。
“因為他們告訴我你將離開本地去哈佛大學,”考菲爾德小姐說。“我認為你不會回到像杰佛遜這樣的小鎮(zhèn)來當一名鄉(xiāng)村律師,因為北方人已看出南方已沒有為年輕人留下什么。因此也許你將從事文人的職業(yè),像許多南方紳士和淑女一樣。也許有一天你會記起這些并把它們寫下來。你將結(jié)婚,因此我想也許你的妻子想要一條新睡袍或者一把新椅子,你可以將它們寫下來投給雜志社。也許你甚至會想起我這個使你花費一整個下午來聽故事的老女人,她在當你想出去和你的同齡人在一起時,講述著你非常幸運地躲避開了的人們和事情?!?p> “是呀,”昆丁說。不過她不是這個意思,他想。只是因為她想講出來。這時時候還很早。在快到中午時一個黑人小孩塞給他的字條仍在口袋里,讓他來拜訪她──這一奇怪的、生硬的邀請像是一個從另一世界來的召喚──他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古舊的、奇特的優(yōu)質(zhì)記事本的紙頁以及整潔的、褪色得難以辨認的草體有絲毫的冷淡和固執(zhí)的特征,因為他驚異于一個大他三倍并且很少接觸的女人的邀請。他立即服從了。午飯后,他在九月初的炎熱而干燥的天氣中走過半里路程來到她的屋子里。屋里的空間要比外面看來小──因為是兩層──未加裝飾且有點破舊,有一種如她本身一樣的陰郁氣氛,仿佛它被造出來就是為了滿足和彌補她的世界。緊閉著大門的陰暗的大廳比屋外更熱,好像被禁閉在墳墓中的期盼,這種期盼在過去四十五年的時間內(nèi)多次出現(xiàn)。一身黑的小人物沒發(fā)出一點響聲,陰暗的臉充滿期盼、急切和強烈的表情看著他,邀請他進來。
她只是想講出來,他想,以便讓她從未見過也不知道名字的人以及從未見過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人知道這一切,知道為什么上帝最終讓我們失去了那場戰(zhàn)爭:他只是通過男人的血和女人的淚就可以將這個惡魔的名字和世系從地球上抹去。但是他很快就產(chǎn)生了疑問,為什么她要將紙條送給他?如果她僅僅是想將這一切講出來、寫下來或印出來,她沒必要叫任何人來──她在他(昆丁)的父親年青時就已在全鎮(zhèn)和全縣范圍內(nèi)為自己建立了詩人的桂冠,靠的是隱忍和不屈不饒地寫一些生硬而乏味的縣報上的詩作、頌詩、頌文和墓志銘的索引。
過了也許三個小時之后昆丁才知道她為什么邀請他的部分原因,但也是首要的原因。是因為二十年來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聽他父親談論著塞德潘這個人;也因為這個人在這個鎮(zhèn)──杰佛遜──呼吸的八十年的同樣的空氣,在1909年的9月的下午和1833年6月的那個星期日的早晨之間,那天早晨他第一次騎馬進入這個鎮(zhèn)(此前的歷史無人知曉),獲得了他的土地(如何獲得的無人知曉),毫不費力地建造了他的大宅,娶了艾倫·考菲爾德并生了兩個孩子──成為鰥夫的兒子和沒有成為新娘的女兒──伴隨著這一切直至暴死(至少考菲爾德小姐會這樣說)。昆丁伴隨著這一切長大,這些名字是無法忘記的,甚至是神奇的。他們是他童年的記憶。他的身體是一個空腔,響亮地回響著這些失敗者的名字。他沒有生命,沒有形體,只是一個集合體。這個集合體充滿了頑固地追憶著往昔的幽靈。四十三年后,這些幽靈仍在從引起疾病的狂熱中恢復;仍在從狂熱中醒來,并不知道他們所抗爭的是狂熱本身而不是疾??;滿懷遺憾而又頑固不化地追憶著往昔,不認為是狂熱,而認為是疾病。他們因狂熱而衰敗,追求著自由卻不知道自由是如此的虛幻。
“但為什么要告訴我?”那天晚上他問他父親。當他許諾下次將乘馬車再來時,她終于讓他回家?!盀槭裁匆嬖V我?這一切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是什么最終使他厭倦并毀了他?如果它確實也毀了她的家庭又怎樣?某一天它終將毀了我們,不管我們的名字是不是塞德潘或者考菲爾德?!?p> “是這樣,”康普森先生說?!岸嗄暌郧拔覀兡戏阶屛覀兊膵D女成為淑女。然后戰(zhàn)爭來了,使淑女成了幽靈。我們這些紳士又能做什么呢?聽任她們成為幽靈?”他接著說,“你想知道她選擇你的真正原因嗎?”午飯后,他們坐在長廊里,等待著考菲爾德小姐讓昆丁去找她的時間的到來?!耙驗樗枰粋€人和她一起──一個男人,一個紳士,并要足夠年青,能夠做她想要做的事。她選擇你也因為你的祖父是本縣塞德潘最好的朋友,她也許認為塞德潘告訴了你祖父關(guān)于他和她的一些事情,告訴那樁未能結(jié)合的結(jié)合,未能訂立的婚約。甚至告訴你祖父她最終拒絕嫁給他的原因。然后你祖父可能已告訴我,而我又可能告訴了你。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管今晚怎樣,一切都不會有所改觀,秘密仍然是秘密。她也許相信若不是因為你祖父的友誼,塞德潘不可能在這兒站住腳;若他在這兒站不住腳,他就不可能娶艾倫。因此也許她認為你通過繼承關(guān)系部分地與由他而引起的她和她的家庭所發(fā)生的一切有關(guān)?!?p> 選擇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不是這些,要知道這一切,昆丁想,都需要很長的時間。然而,與逐漸消失的聲音相反,這個她永遠也不會饒恕也無法報復的人的幽靈卻開始出現(xiàn)。它自身被它地獄般的氣氛所包圍,他平和、友善而漫不經(jīng)心地沉思著(沉思著,思想著,好像具有感覺能力,雖然未能獲得她拒絕給他的平靜,卻永遠不知疲勞,永遠在她能傷害的范圍之外。)當考菲爾德小姐的聲音在繼續(xù)時,這個惡魔的形狀在昆丁的眼前又分解出兩個小惡魔,他們?nèi)齻€對這第四個形成一個陰暗的背景。這就是母親,死去的姐姐艾倫:……
他發(fā)現(xiàn),翻譯實在是太難了!平時看的時候,只需要知道個大概意思,就可以看下去,但是翻譯,很多詞匯都得翻字典才能弄清楚意思,一句話的意思看似知道,但要用文字寫下來卻很不容易。他不死心,認為是這部小說的語言太難了,如果換一篇簡單點的,應該是沒問題的。他換了一篇看似簡單的短篇,《??思{短篇小說集》里的《Elly》。
陡峭的懸崖邊的木柵欄從遠處看像一堆兒童玩具。柵欄的另一邊是一條彎曲的道路,汽車經(jīng)過時輕輕揚起一片塵埃。木柵欄很快就被拋在車后,像一根繃緊的緞帶被剪刀剪斷。
他們經(jīng)過了第一塊路標:米爾斯市,六公里。艾莉懷著久拂不去的驚恐沉思著:“我們快到了?,F(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彼粗磉叺谋A_的側(cè)影。他手握方向盤,眼看著向后飛奔的道路。她說:“保羅,我要怎樣做才能讓你娶我呢?”想:“我們從樹林里出來時,有一個人在田地里耕地。保羅摟著駕駛服。那人一直在注視著我們。”她靜靜地、漫不經(jīng)心地想著,心里很快又出現(xiàn)了別的念頭?!拔彝浟艘患膳碌氖隆!彼胫?,眼睛注視著飛逝而過的離米爾斯市越來越近的路牌?!拔也粦撏浀囊患膳碌氖隆!彼舐曊f:“我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是嗎?”
保羅仍沒有看她?!笆堑?,”他說,“你沒必要再費心思?!?p> 她想起來了她所忘記的事。她記起了她的祖母,想象著在米爾斯市等著的那個耳背的老婦人的無法逃避的冷漠眼光,滿懷驚恐和失望地想:“我怎么能忘了她?我怎么能忘?怎么能?”
那時她十八歲,住在離此處兩百里的杰佛遜鎮(zhèn),和她父母和祖母住在一個大宅里。房子的陽臺很深,被樹木覆蓋,見不到陽光。在這個陰影中她幾乎每晚都與一個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剛開始是年青人,后來是在這個鎮(zhèn)上能碰到的所有男人,只要他的相貌體面。但她從不到他們的車里去。他們自以為知道為什么,但從不立刻放棄希望──直到市政大樓的鐘聲敲響十一點。幾分鐘后,沉默了一個小時的他們會焦急地說:
“你該走了。”
“不,現(xiàn)在不走?!?p> “得走了。”
“為什么?”
“因為,我累了,我想睡覺。”
“我明白了。你媽不在,是嗎?”
“也許吧?!痹陉幱爸?,她會變得警覺、冷漠,身體沒有移動,但心已逃逸,有時莫名其妙地大笑著。這時他將會離開,而她會走進黑屋子里,注視著投射在過道頂上的光線的游動。她疲倦得想個老婦人一樣顫抖著走上樓梯,經(jīng)過她祖母的亮著燈、開著門的房間。她祖母筆直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本打開的書,面對著過道。她經(jīng)過門前時總是不朝房間里看,但有時也有例外。她倆立刻會面對面地注視著:老婦人冷漠而洞悉一切;女孩情緒低落,精疲力竭,臉部和放大的眼睛充滿了深深的仇恨。然后她會走進自己的房間,在門后靠一會,傾聽著祖母輕微的關(guān)門聲。有時她會絕望而低沉地喊叫道:“這條老母狗。這條老母狗。”然后一切都過去了。她會脫下衣服,在鏡中看著自己的臉,審視著她那因笨拙、倦怠和乏味的吻而褪色的嘴唇。想:“我的天,我為什么這樣做?我怎么啦?”她想著明天又將帶著浮腫的嘴唇面對那個老婦人,內(nèi)心懷著比憤怒或受迫害更甚的對生活的茫然和空虛。
一天下午她在一個女友家遇見了保羅·德·蒙特格利。她走后,兩個女孩子相互注視著,像擊劍運動員戴著面具一樣。
“你喜歡他,是嗎?感覺很特別,是嗎?”
“喜歡誰?”艾莉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p> “是嗎?”女友說,“那么你沒有注意他的頭發(fā)吧,像編的帽子一樣,還有他的嘴唇,那么厚。”艾莉看著她。
“你說什么?”艾莉說。
“沒什么?!绷硪粋€說。她注視著走廊,從衣服口袋里抽出一支煙,點上。“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聽說。他的叔叔曾經(jīng)殺過人,因為那人說他有黑人血統(tǒng)。”
“你說謊?!卑蛘f。
另一個吐出煙霧?!澳悴恍牛咳柲阕婺负昧?。她不是也在路易斯安那住過嗎?”
“那你是怎么回事?”艾莉說,“你邀他到這里來。”
“我雖然與他接吻,但并不想掩蓋事實?!?p> “是嗎?”艾莉說,“也許是你無法掩蓋。”
“只要你不在乎就行了?!绷硪粋€說。
那天晚上她和保羅坐在那個陰暗的陽臺上。但到了十一點,她依然變得急迫而敏感。
“別,別,請別這樣?!?p> “噢,來吧,你怕什么?”
“我的確害怕。走吧,請離開吧。”
“那明天再來?”
“不要。明天別來。以后也再別來了?!?p> “明天吧,明天我再來?!?p> 這一次當她經(jīng)過她祖母的門前時,她沒有往里看,也沒有倚在自己房間的門后哭泣。但她在門后喘息著,有一絲得意地大喊:“是個黑鬼。是個黑鬼。她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不知道會說什么。”
第二天下午保羅走進陽臺時,艾莉坐在秋千架上。她祖母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她起來走到樓梯口。“你為什么來這里?”她說,“為什么?”然后她轉(zhuǎn)過身來神情恍惚地跟著他走到她祖母面前。她祖母筆挺地坐在那里,神態(tài)端莊,周圍仿佛被無數(shù)的、只剩下一張嘴的無名鬼纏繞著。她斜靠在護欄邊,歇斯底里地說:“祖母,這是德·蒙特格利先生?!?p> “什么?”
“德·蒙特格利先生!家住在路易斯安那!”她喊道。她看到祖母的上身像被打的蛇一樣向后一縮。這是在下午。晚上艾莉第一次沒有去陽臺。她和保羅在一片草場的灌木叢中。在四周漆黑的野外,艾莉放棄了。在她即將失去貞操的一刻,她的血液在體內(nèi)像懷著絕望、厭倦和仇恨似的大聲喊著:“我希望她能在這兒見到這一切!我希望她能在這兒見到這一切!”當一個聲音向她吼叫時,她猛然恢復了神志。祖母就站在他們身后。她什么時候來的,來了多久,他們一點也不知道。但是她站在那里,一直什么也沒說。在她的喊叫聲中,保羅無所謂似地走開了。艾莉站在那里,愚蠢地想:“我甚至沒有時間犯下罪孽,就因罪孽而被捉了?!彼氐阶约旱姆块g里,靠在門后,試圖平息自己的呼吸。她聽到祖母在上樓,走向她父親的房間,但又拐回了自己的房間。艾莉未脫衣服躺在床上,喘息著,血液仍在奔流。“看來,”她想,“會到明天。她會在明天告訴他。”她開始翻來覆去,苦惱不安?!拔疑踔翛]有機會犯下罪孽,”她喘息著,懊惱地想,“她認為我做過了,她也會說我做過了。可我仍然是處女。她驅(qū)使我去做,卻在最后一刻又阻止了我?!彼犻_眼時已經(jīng)天亮了,仍然穿著外衣?!熬褪沁@個早晨了。就是今天了。”她郁悶地想,“我的天,我怎么能這樣。我怎么能這樣。我本來不需要任何男人、任何東西的?!?p> 當她父親來吃早飯時,她已經(jīng)在餐廳里等著了。他什么也沒說,顯然什么也不知道?!耙苍S她告訴的是母親?!卑蛳?。但她母親來吃過飯后也到鎮(zhèn)里去了,什么也沒說?!翱磥磉€沒有說?!彼呑呱蠘翘葸呄?。她祖母的門關(guān)著。當她推開門時,老婦人正坐在床上看報紙。她抬起頭,冷漠、平靜而又刻薄。艾莉在這個顯得空蕩的房間中叫喊道:“我能做什么,在這個死氣沉沉又毫無希望的小鎮(zhèn)?我要工作,我不想閑呆著。給我找份工作,任何職業(yè)、任何地方都行,只要遠到再也聽不見杰佛遜這個名字。”她是取的她祖母的名字──艾倫西婭,雖然這個老婦人已經(jīng)快十五年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或者她孫女的名字或者任何人的名字了。艾莉仍在叫喊道:“昨晚我什么也沒做,你不相信我?是真的,我什么也沒做。最后,我有件事,有件事……”當她看到極度耳聾的祖母那冷漠、頑固和無可逃避的目光時,她叫喊道:“算了。我要和他結(jié)婚,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那天下午她在鎮(zhèn)上遇見了保羅?!霸趺礃??還好吧?!彼f,“怎么啦?他們是不是──”
“沒有。保羅,娶我吧?!彼麄冊谒幍甑墓衽_后面,盡管隨時都會有人過來。她靠著他,臉蒼白、緊張,涂著口紅的嘴像奴隸臉上的印記?!叭⑽野伞7駝t一切都會太晚了,保羅。”
“我不愿意整天跟他們在一起。”保羅說,“來吧,振作點?!?p> 她靠著他,滿懷承諾。她的聲音蒼白而急切?!拔覀冏蛲聿钜稽c。你要是娶我,我會很情愿的?!?p> “你情愿嗎?結(jié)婚之前或之后?”
“是的。現(xiàn)在或者任何時候。”
“對不起?!彼f。
“我現(xiàn)在就愿意也不行?”
“來吧,振作點?!?p> “噢,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無法相信。我不敢想?!彼_始哭泣。他煩躁不安地低聲說:
“別哭了,聽我說!”
“好吧,我不哭。那么你是不愿意啦?我告訴你,一切都會太晚的?!?p> “瞎扯!我說過,我不愿意和他們在一起?!?p> “那好吧。再見吧,永遠?!?p> “那正好,對我來說無所謂,只要你覺得這樣好。如果我再見到你,你應該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別提結(jié)婚。我想下一次不會再有任何觀眾了吧。”
“不會有下一次了?!卑蛘f。
第二天他走了。一周之后,她的婚約在孟菲斯的報刊上登了出來。是同一個她從小認識的青年男子。他是銀行的出納,大家都認為有一天他會成為總裁。他是一個嚴肅而莊重的年青人,性格和習慣沒有缺點。他以一種溫和的方式來拜訪她已有近一年的時間。他每周日晚與這一家人共進晚餐。當不定期的路邊劇場來到小鎮(zhèn)時,他總是為自己、艾莉以及她母親買好票。他來拜訪時,甚至在訂婚以后,也從不在晚上坐在那秋千架上。也許他并不知道有誰在黑暗中在那里坐過?,F(xiàn)在已沒有人坐了。艾莉平靜地打發(fā)著時光。晚上她有時會輕輕哭泣,在鏡中檢視著自己的嘴唇,懷著靜靜的失望和屈從?!安还茉鯓游椰F(xiàn)在可以平靜地生活了,”她想,“至少我可以平靜地度過我的余生,平靜得像已經(jīng)死了一樣。”
有一天(這一天沒有預兆,仿佛她已接受了妥協(xié)和屈服。),祖母去看她在米爾斯市的兒子。祖母的離開使房間變得更空闊,好像她是在其中的僅有的另一個活人?,F(xiàn)在在這個房子里每天都有會裁縫的婦女來,她們在做婚禮服。艾莉無意識地從一個房間移動到另一個房間,心情平靜而茫然,這種感覺太熟悉、太平和以致再也無法悲傷。她總是長時間地站在她母親的臥室的窗前注視著鐵線蓮的渺小的卷須在夏日中緩慢地爬過紗窗,直到陽臺的頂部。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她將在三周后結(jié)婚。有一天她母親說:“你祖母想星期天回來,你能不能與菲利普在周六一同駕車去米爾斯市,在你叔叔那兒住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帶她回來呢?”五分鐘后,艾莉注視著鏡中的影像,好像剛從可怕的危險中逃脫。“天啦,”她想,“我怎么辦?我怎么辦?”
她很快就打電話給保羅,是在外面打的,以防止她內(nèi)心的秘密被泄漏。
“周六早晨?”他說。
“是的。我會告訴母親菲……他想早點去,天剛亮時就去。他們不會認出你和你的車的。我會提前做好準備,到時很快就離開?!?p> “好吧?!彼苈牭竭h處的聲音,心情舒緩了許多。“但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如果我回去的話。我告訴過你。”
“我不怕。我雖然仍不相信你,但現(xiàn)在敢試試。”
她依然能聽到電話里的聲音。“我不會娶你的,艾莉。”
“好吧,親愛的。我告訴你我敢試一試。就在天亮時,我會在那里等你。”
她走進銀行。一會兒后菲利普忙完了工作,來到她身邊。她喘息著,臉緊張而蒼白,眼睛明澈而固執(zhí)。“你必須為我做一件事。我很難啟齒,我想你也很難做到?!?p> “我自然會做的。什么事?”
“祖母星期天要回來。母親想讓我倆周六開車去接她?!?p> “沒問題,我周六沒事?!?p> “是這樣。我說過這事很難辦。我不想讓你去。”
“不想讓我……”他看著她那天真純潔、難以馴服的臉?!澳阆胍粋€人去?”她看著他,沒有回答。忽然她走過去,熟練地、機械地倚在他身上。她將他的一只胳膊摟著自己。“噢,”他說,“我明白了,你想同別人一塊去?!?p> “是的。我現(xiàn)在無法解釋,但以后會的。母親不會明白這些,她不會讓我同除你之外的任何人一起去的?!?p> “我明白。”他的胳膊僵硬著。她讓它摟著自己?!澳阆胪硪粋€男人一起去?!?p> 她微微地笑了笑。“別太傻。是的,是另一個男人,一個你不認識的人。結(jié)婚后我不想再見到他。但母親不會明白這些。這就是為什么我必須來找你。你愿意嗎?“
“好吧,我愿意。如果我們不能彼此信任,就沒有必要結(jié)婚了。”
“是的,我們必須彼此信任?!彼x開了他的胳膊。她目不轉(zhuǎn)睛、滿腹狐疑地看著他,內(nèi)心冷漠而焦急?!澳銜屇赣H相信……”
“你應該相信我。你知道我會的?!?p> “是,我相信你?!彼鋈粚⑹殖槌觥!霸僖?。”
“再見?!?p> 她又靠向他,吻他?!皠e這樣,”他說,“有人會……”
“好吧,以后再說。等我解釋清楚?!彼笸艘徊?,心不在焉地、狐疑地看著他?!拔蚁M@是最后一次麻煩你。也許這對你很值。再見?!?p> 這次交談是在星期三下午。周六早晨,黎明時分,當保羅將車停在屋子前的黑暗中時,她立刻興奮起來,快步跑過草地。他還沒有來得急給她開門,她就跳進了車里,旋即坐到座位上,身子向前傾,神情緊張、驚恐得像只動物。“快!”她喊道,“快!快!快!”
但他把著方向盤呆了一會沒動。“記住,我告訴過你我回來意味著什么,明白嗎?”
“我知道。我也告訴過你我現(xiàn)在不怕一試。快!快!”
十個來小時后,隨著路標的增加,到米爾斯市的距離卻在不可避免地減少。她說:“你不答應娶我?你不答應?”
“我一直都在告訴你?!?p> “我知道,但我不信。我不信。我以為當我──之后──現(xiàn)在我仍然沒有希望,是嗎?”
“是的?!彼f。
“是的?!彼貜椭脑?。她開始大笑,聲音越來越大。
“艾莉!”他說,“別喊叫了!”
“好吧,”她說,“我只是偶然想起了我的祖母。我把她忘了?!?p> 在樓梯的拐彎處艾莉停了下來。她能聽見保羅和她叔叔、姨媽在下面的起居室里談話的聲音。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神情憂郁,看上去像修女般無辜純潔、裝腔作勢而又無所適從。這時市政廳的鐘聲敲響了十一點,她走開了。她繼續(xù)悄悄地往樓梯上走,走到她堂姐的門前。她走了進去。她將在此過夜。祖母坐在一張矮椅上,旁邊是一張梳妝臺,桌上堆滿了青年女子的瑣細物品──瓶子、胭脂、照片、鏡框邊的一排飄舞的彩帶等。艾莉停了下來。她們對視了好一會。老婦人說:“你別太得意于欺騙了你的父母和朋友。你竟然帶一個黑鬼到我兒子的家里來做客……”
“祖母!”艾莉說。
“讓我坐著和一個黑鬼說話?!?p> “祖母!”艾莉低聲泣訴道,臉色驚恐而扭曲。她仔細地聽著。腳步聲和說話聲逐漸上了樓梯,是她姨媽和保羅的聲音。“別說了!”艾莉喊道,“別說了!”
“什么?你說什么?”
艾莉疾步走到椅子邊,彎腰用手指捂住老婦人單薄而無血色的嘴唇,一個只顧強迫而另一個不愿屈從。她們眼對著眼,直到腳步聲和說話聲經(jīng)過門口然后逐漸消失。艾莉放開了手。她從鏡框邊取下一張紙片和一支細鉛筆,在紙片背后寫著。他不是黑鬼,他去過弗吉和哈佛,以及別的地方。
祖母接過紙片。她抬起頭。“我知道哈佛,但不知道弗吉尼亞。如果你不信,可以看他的頭發(fā)和他的手指。我連看都沒必要看。我知道他們家族前四代人的名字?!彼龑⒓埰突厝??!澳莻€人不能在這里住?!?p> 艾莉取了另一張紙片,快速地寫起來。他應該能。他是我的朋友,我請他來的。你是我的祖母,不應該讓我那樣對待我的任何朋友,一條狗也不應該這樣。
祖母讀著,將紙片捏在手中?!拔也蛔能嚨浇芊疬d去。我連一只腳也不會踏進他的車,你也不能。我們坐火車去。我的血系中的任何一個再也不會同他在一起?!?p> 艾莉取出另一張紙片,急速地寫著。我愿意。你無法阻止我。你試試看。
祖母閱讀著。她看著艾莉。她們對視著。“那我只好告訴你父親了?!?p> 艾莉又開始寫。筆剛停,她就將紙片扔向她祖母,但同時又想將紙片收回,可她祖母已經(jīng)抓住了紙片的一角。她們對視著,紙片像一根古怪的臍帶一樣連接著她們?!暗葧 彼暗?,“等一會!”
“放手?!彼婺刚f。
“等等,”艾莉低聲喊道,用力拽著紙片?!拔覍戝e了,我──”當艾莉想搶下紙片時,她祖母猛一抽,將紙片攥在手里。
“好啊!”她說。然后她大聲讀道:告訴他。你知道什么?!翱磥砟銢]有寫完,我知道什么?”
“好吧,”艾莉說。她壓低聲音狠狠地說:“告訴他吧!告訴他我們今天早晨進了一片樹林,在里面呆了兩個小時。告訴他!”祖母仔細地,悄沒聲地將紙片疊起,然后站了起來?!白婺?!”艾莉喊道。
“我的棍子?!弊婺刚f,“到那邊去,背靠著墻?!?p> 她出去后,艾莉跑到門口,打開門,然后又關(guān)上。她悄悄地摸索著,從她堂姐的壁櫥里取出一件睡袍,然后慢慢脫下衣服,驚懼而急切地嘆息著。“天啦,我累了?!彼舐晣@息著。她坐在梳妝臺下,開始用她堂姐的物品修理著指甲。梳妝臺上有一只乳白色小鐘,她不時地注視著它。
樓下的鐘敲響了午夜。她在那里呆了一會,纖細的手指托著頭,啼聽著鐘聲的最后一響,然后注視著身邊的乳白色鐘?!拔以骱藓湍阋煌疖嚾??!彼搿K粗龝r,臉又像那天下午一樣充滿了倦怠和失望。她走到門口,經(jīng)過黑暗的廳堂。她靜靜站在黑暗中,赤著腳,低著頭,茫然而顧影自憐地啜泣著?!笆裁词露寂c我作對?!彼?,“任何事?!彼苿訒r,腳沒有發(fā)出聲音。她用手在黑暗中摸索著,竭力想看清什么,卻只是感到眼球完全凹進頭顱之中。她摸索進洗澡間,鎖上門。隨后憎惡和焦急又占據(jù)了她。她跑到下面是客房的墻角俯下身,將手作成杯狀對著墻角喊?!氨A_?!彼吐暫暗溃氨A_!”她屏住呼吸,但漸漸逝去的急切呼喊只是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俯下身,拿著睡袍不知所措,雙眼在黑暗中萬分失望地環(huán)顧。她摸索進盥洗室,在黑暗中打開水龍頭,將水調(diào)小,調(diào)均勻,然后打開門站在里面。她聽到樓下的鐘敲響午夜十二點半。她沒有動。當鐘聲敲響凌晨一點時,她打了個冷戰(zhàn)。
保羅一離開客房,她馬上就聽到了。她聽到他走進廳堂,聽到他的手在摸索開關(guān)。當燈亮時,她閉上了眼。
“怎么回事?”保羅說。他穿一件她叔叔的睡袍?!斑@他媽怎么──”
“關(guān)上門?!彼吐曊f。
“見鬼。你這個蠢貨。你這個該死的蠢貨?!?p> “保羅!”她抓著他,好像他要逃走。她關(guān)上門,準備閂上時,他抓住了她的手。
“讓我出去!”他小聲說。
她靠著他,抓著他,微微顫抖著,眼睛毫無神采?!八嬖V我爸。她明天要告訴我爸。保羅!”她低訴著。細細的水聲在不緊不慢地流。
“告訴什么?她知道什么?”
“用手抱住我,保羅。”
“見鬼,別這樣。我們走,讓我們離開這里。”
“只有你能幫我。你能阻止她告訴我爸?!?p> “怎么辦?見鬼去吧,我們走!”
“她會告訴的,但這沒關(guān)系。答應我,保羅,說你愿意?!?p> “娶你?你就是為這件事?我昨天告訴過你我不會。我們走,我對你說。”
“好吧,好吧。”她急切地說,“我現(xiàn)在信你了。我開始不信,但現(xiàn)在信了。你沒必要娶我,你不娶我也能幫我?!彼o靠著他。她的頭發(fā)和身體充滿柔情和許諾?!澳銢]必要娶我。你愿意做嗎?”
“做什么?”
“是這樣。你還記得圍著矮矮的白柵欄的那道很高的懸崖嗎?如果汽車穿過那片矮柵欄?!?p> “怎么樣?”
“是這樣,她將與你一塊坐車。她不會知道,沒有時間懷疑。那個低矮而破舊的柵欄不會礙事的,大家都會說那只是一個事故。她老了,經(jīng)受不了什么事,經(jīng)受不了震動的。你年青,可能一點事……保羅!保羅!”她在一字一句地急切而絕望地敘說著關(guān)于死亡的景象,聲音逐漸停了下來。他看著她蒼白的臉,看著她那充滿絕望和允諾的眼睛?!氨A_!”
“我們做這些時,你在哪兒呢?”她沒有動,臉色像一個夢游者?!班?,我明白了,你坐火車回去,是嗎?”
“保羅!”她熱切而絕望地說,“保羅!”
他想揍她,但手卻不由自主地張開,久久地撫摸著她的臉,好像是在撫慰她。他抓住她的后領(lǐng),又想揍她,但又止住了。他將她猛一推。她被撞到墻上。他停住腳。緩慢的水聲靜靜地流著。一會兒后下面的鐘聲敲響了兩點。她疲倦而沉重地移動著身體,關(guān)上了水龍頭。
但好像水聲沒有停止。她躺在床上,睡不著,也毫無思緒。水聲仿佛仍在寂靜的夜中滴答響。水聲一直在滴答著,直到她帶著痛苦的表情應付差事般地吃完早飯然后離開。祖母坐在保羅和她之間。汽車的聲音也無法淹沒它。她忽然記起了是怎么回事?!笆锹放?。”她想著,看著它們向后飛逝?!拔矣浀媚且粔K,現(xiàn)在只有兩公里了。我要等到下一塊,然后我將……現(xiàn)在。現(xiàn)在。”“保羅。”她說。他沒有看她?!澳阍敢馊⑽覇??”
“不?!彼矝]看他的臉,而是注視著他那正在操縱方向盤的手。祖母坐在他們之間,僵硬地坐著,戴一頂舊式黑帽,雕塑般注視著前方。
“我只再問你一次了。到那時就太晚了。我告訴你那時就太晚了。保羅……保羅?”
“不,我告訴你。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我們從沒說過我們愛。”
“好吧。就算不愛。沒有愛你愿意娶我嗎?記住,會太遲的。”
“不,我不愿意?!?p> “但為什么?為什么,保羅?”他沒有回答。汽車飛馳著。她注意到了第一塊路牌。她靜靜地想,“我們快到了。是下一個拐彎處?!彼舐曊f著,聲音穿過坐在他們之間的耳聾的老婦人?!盀槭裁床?,保羅?如果是因為關(guān)于黑鬼的血統(tǒng)的故事,我不相信。我不在乎?!薄皩?,”她想,“就是這個拐彎處?!彼麄兊搅斯諒澨帲蛳滦旭傊?。她向后坐了坐,看見她祖母扭過臉來注視著她。但她沒有試圖掩蓋她的臉、她的眼睛,而更想掩蓋她的聲音?!叭绻矣辛撕⒆樱俊?p> “那又怎么樣?我沒辦法。你應該早作考慮。記住,是你要我來的,不是我自己要來的?!?p> “是的,不是你要來的。是我讓你來的,是我求的你?,F(xiàn)在是最后的機會了。你愿意嗎?快點!”
“不?!?p> “好吧?!彼f。在快到懸崖邊時,路面好像平緩了點。白色柵欄開始向后飛逝。當艾莉脫下長袍時祖母仍在注視著她。當她俯身向前經(jīng)過老婦人的膝部時,她們對視著──又驚恐又絕望的女孩和長久失去聽力而一切都看在眼里的老婦人──最后的絕望和無可改變的拒絕形成的長久的一瞬?!澳蔷腿ニ腊?!”她向著老婦人的臉嚎到,“去死!”她抓住了方向盤。保羅想甩開她,但她已用整個重量將肘部插進方向盤的空隙中,使她祖母的身體晃來晃去。她狠命地抓著。保羅用拳頭揍她的嘴?!班唬彼暗?,“你打我。你打我!”當汽車撞到柵欄上時,她被甩開了,像飛落的小鳥一樣輕輕躺在保羅的胸前。她張大嘴,眼睛恐懼地環(huán)顧。“你打我!”她嚎啕著。她終于感到輕松了,像真空一樣平靜。保羅的臉、她祖母以及汽車都魔法般地消失了,她的眼前是被撞飛的白色柵欄的碎片。懸崖在飛升,塵土在飛揚。汽車像一個玩具氣球一樣在空中飄飛。
在頭頂上一種聲音正逐漸逝去──引擎的轟鳴聲、輪胎摩擦砂礫聲、樹林中風的呼嘯聲。車體在空中飄動。汽車成了一個無法分辨形狀的物體。艾莉坐在一堆破碎的玻璃上,呆呆地看著這一切?!耙呀?jīng)發(fā)生了?!彼ㄆ?,“他打我。現(xiàn)在他們死了。我受傷了。沒有人會來?!彼龂@息了一會,啜泣著。她迷茫而驚恐地舉起手。手掌已被鮮血染紅,濕乎乎的。她坐在那里靜靜啜泣,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掌?!袄锩鏉M是玻璃碴,可我看不見?!彼剜ㄆ⒁曋终?,溫暖的血慢慢流過她的衣袖。頭上的聲音再次響起,然后消失了。她抬頭看著,追尋著那個聲音?!坝诌^去了一輛,”她啜泣道,“他們甚至都不停下來瞧瞧我是否受傷?!?p> 他感覺這一篇確實容易得多,他花了十來天,總算把它翻譯完了。而他要完善的小說卻沒有什么進展,他感覺劉惠中總是用疑惑地眼神觀察著他。有時候她會問他:“還有多久才能翻譯完?”他總是回答她:“快了?!彼龝叽偎骸摆s緊吧,高級程序員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了?!边@樣的次數(shù)多了,她的疑心就更重了。
有一次,他覺得有了一些感覺,于是在稿紙上奮筆寫了起來,全然沒感覺到她是什么時候在他身后的。
“你這是翻譯?你這是學英語?”她惱怒地問道。
他一陣慌亂,想把寫作的稿紙藏在翻譯的稿紙下面,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見他慌亂,更加氣憤了:“你是在給你原來的女朋友寫信吧!難怪這段時間看你鬼鬼祟祟的!你不想要我了就直接說啊,為什么要瞞著我?為什么要騙我?”
她“嗚嗚”地哭了起來,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他沒想到她懷疑的是這個,反倒寬下心來,心里也有了些底氣?!霸趺纯赡芙o原來的女朋友寫信!假如是寫信,你什么時候見我收到過她的回信?”
“你可以讓她寄給別人,再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去取?!?p> 他感到哭笑不得,心想,她把我想得也太有心機了。他只好很不情愿地告訴她:“我寫的是小說?!?p> “小說?”她疑惑地說,“你怎么會想起寫小說?你又不是學文科的,能寫小說?”
他無言以對。
她見他不吭聲,怒火又冒上來:“你是跟我在一起很不情愿吧?是在回憶跟你的前女友的美好吧!”
“我沒有,不信你可以看?!?p> 他將稿紙遞給她。他雖然不愿意讓她看,但事到如今看來也沒有其它辦法了。
“我不看!寫你媽的屁小說?。 彼贿吙拗?,一邊搶過稿紙,撕了起來。
他沒有阻止她,想著撕了就撕了吧,至少她沒有看,比看了強。
他回到機房,心里很失落。他想著,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在她眼里竟然是個屁。
春節(jié)他們打算一起回他家。他們打算先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這樣在路上會方便些。去年他們在太原,幸虧是個小破旅館,才沒要結(jié)婚證的。但是她要到春節(jié)后才到晚婚年齡,他們一起去找劉主任,說明了這個情況。劉主任同意了開介紹信。他們拿著介紹信,到鎮(zhèn)政府去開結(jié)婚證。接待他們的是位老太太,對他們的情況也很理解,把結(jié)婚證上的日期寫到了春節(jié)后,說這樣就能算晚婚了。
他們在華陽市休息了一晚。開房間的時候,服務員仔仔細細查看著他們的結(jié)婚證。他很怕服務員看出來日期不對,他看到劉惠中比他更緊張,臉都紅了。還好,服務員并沒有看出來。
回到家,在上樓的時候,他遇見外婆拄著拐杖在一步一步地往樓上移。他有好幾年沒有見到外婆了,上次見到,他并沒覺得她的腿腳有什么不便,沒想到這次見了,她移步已經(jīng)這么艱難了。
他喊了聲“娭毑”,然后上前打算扶她。
她看了他一眼,微笑著說道:“不用了,我自己能上去,你先上去吧。年輕人真是心好?!?p> 他知道她是沒有認出他來。也難怪,有好幾年不見了,加上她已經(jīng)老眼昏花的了。
“娭毑,我是樂隆??!”他扶住她的胳膊,內(nèi)心被觸動了。
“樂???”她湊近他的臉,仔細辨認著,“真的是樂隆回來了啊!你看我,眼睛已經(jīng)不好使了?!彼f著,緊緊抓住他的手,老淚縱橫。
他對劉惠中說:“這是我外婆,我們這里叫娭毑?!?p> “哎姐?”她疑惑著,但還是對他外婆喊了聲“娭毑,您好!”
外婆松開他的手,又去握劉惠中的手。她盯著劉惠中看著,似乎費力地在記憶里搜索著。
“這是我的——”他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女朋友”?“愛人”?“妻子”?
“這是我的女朋友?!彼K于說道。他們雖然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但其實過了年才生效。
“女朋友?樂隆找了女朋友了!太好了!”外婆念叨著。
他們扶著外婆進了家門。母親見了他們,喜出望外,拉著劉惠中噓寒問暖的。
他從父親那里得知,他哥哥姐姐都還沒有放假,過幾天才能回家。父親急切地要找他談話,將他領(lǐng)到隔壁的房間里。隔壁住的老師放假回家過年了,父母親借了過來,要不然等哥哥姐姐他們回來了是根本住不下的。這是個一室一廳的房子,每間都有床鋪,里間是雙人床,本來是客廳的外間是一張單人床。房間里其它物品不多,顯得簡潔而干凈。父親領(lǐng)著他在客廳的單人床坐下,急切地對他說:“看得出來你媽對你帶回來的女朋友很滿意。你年齡也不小了,這個女朋友靠得穩(wěn)吧?”
“沒問題啊?!?p> “那就好。前面那個女朋友雖然個頭長相都不錯,但是太不實際了,你媽整天愁眉苦臉的,情緒很低落。這次你媽知道你會帶這個女朋友回來過年,一下子就精神了。我們就擔心她來家里見了我們這樣的條件不滿意?!?p> “這個不用擔心。我們結(jié)婚證都領(lǐng)了?!?p> “結(jié)婚證都領(lǐng)了?”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隨即用手掌擋在嘴前?!澳愣紱]有告訴我們?!?p> “我們是回來前剛領(lǐng)的。她本來還沒到晚婚年齡,但我們沒有結(jié)婚證怕路上不方便,所以提前領(lǐng)了。”
“那挺好那挺好!本來我們還不知道怎么安排床鋪呢,這樣你們可以就睡在這里。單人床擠一點,但也沒辦法。里面給你哥他們一家三口睡?!?p> “好的。這個床夠?qū)捔??!?p> 父親猶豫著,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還是開口說道:“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們,沒準還能張羅婚宴?,F(xiàn)在到這時候了就難辦了。”
“不用了,見到親戚就說是女朋友好了,本來結(jié)婚證上的日期就是春節(jié)過后的。我們打算過了年在部隊請單位的人吃頓飯就算了。她家是去年才轉(zhuǎn)業(yè)到礦務局的,認識的人不多,也沒打算辦什么婚宴?!?p> 父親考慮著,隨后狠勁點了點頭,說:“這樣也好!我們都老了,子女都在外地,不大想欠人家的人情?!?p> 樂隆尋思著,說道:“但是,別人要是請過你們,你們又隨了人情,我們卻不請,那豈不是吃虧了?”
父親笑了笑說:“也沒什么吃虧不吃虧的?!饲槭且话唁?,你一來我一去’。我們要是沒有收過人家的,漸漸地人家也不會請我們了。請我們我們也可以少隨,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再說,辦酒宴實在是太麻煩。”
“那倒是,還是簡單點好。過了年走親戚,我就不帶女朋友去了。要不然第一次見面親戚們肯定會給她見面禮的。”
父親又開始考慮起來。“那也不好,親戚來我們家拜年,要是見到她,問起來了也不好。還是一起去走親戚吧,只去幾個至親的家里?!?p> “那倒也是。要不然,親戚們要是給了見面禮,就給你們,以后你們?nèi)ミ€這個情吧?!?p> “那倒不必。到時再說吧?!?p> “外婆的身體看上去大不如前了?!睒仿∽约阂膊恢罏槭裁磿洳欢〉卣f一句。
“你外婆?”父親看了他一眼,又開始猶豫了?!澳阃馄攀莻€大麻煩?!?p> 人太老了,行動不便了真是悲哀,難免招人嫌棄。樂隆想著。他記得很多年前有一次祖母和外婆都在家里,由于外婆住家里比較多,對家里的東西比較熟悉,對祖母有些欺生。后來祖母住了幾天就回叔叔家去了。當時父親有些生氣。估計從那以后父親對外婆就有些成見。
“她堅決不火葬,說狠話,說誰把她燒了誰就是不孝子孫,全家不得好死?!备赣H說,“搞得你媽很痛苦。有一次她罵你媽,不孝順,白養(yǎng)了?!?p> “???那怎么辦啊?”他心疼母親,卻又覺得外婆的要求也不算過分,畢竟是舊社會過來的,迷信肯定是有的。在農(nóng)村,沒有兒子還真是個問題,這是外婆一輩子的遺憾。
“你媽到處去求親戚,后來總算找到了,跟她舅表哥的祖墳埋在一起?!?p> “那不就解決了嗎?”
“你外婆不相信,所以才整天說那些狠話?!?p>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外婆拖累了母親。但當他回到自己家的房間,看到外婆安詳?shù)刈谏嘲l(fā)椅上,手里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著魔方的時候,他又覺得她實在可憐。他看到外婆已經(jīng)轉(zhuǎn)好了魔方的兩面,由衷地佩服起來,對她說:“娭毑,你能轉(zhuǎn)好兩面,真厲害!我只能轉(zhuǎn)好一面。”
外婆咧嘴笑道:“轉(zhuǎn)兩面也要碰巧,經(jīng)常轉(zhuǎn)不到。轉(zhuǎn)不到我就把它使勁打亂再轉(zhuǎn)?!?p> “也只有這個辦法了?!?p> “我到死也轉(zhuǎn)不了三面的,太難了?!?p> “當個消磨時間的辦法就好了?!?p> “是消磨時間。我要是能碰巧轉(zhuǎn)好三面,死也瞑目了。”
他忽然為外婆感到悲哀,她除了等待死亡就再也沒有什么盼頭了。他相信她跟母親的爭吵只不過是漫長而平靜地歲月長河里偶爾冒出的一朵朵小浪花。
他沒想到劉惠中會極其不適應家里的環(huán)境。首先是氣候,潮濕而陰冷,屋里屋外一樣冷,取暖全靠一個火榻,不像她家有暖氣。哥哥姐姐他們回來后,一屋的人都脫了鞋把腳伸到火榻上,上面蓋一床被子。劉惠中不習慣,不愿意像大家那樣,只能在旁邊受著凍。然后是洗澡,她家有熱水龍頭,免費的水肆意流著,而在這里,只能燒水倒在洗澡盆里,用一個塑料罩子罩著保持熱氣,人站在洗澡盆里用毛巾往身上撩水。必須快速地洗完,稍微慢一點水就涼了。她不愿意站在洗澡盆里,說腳太臟,把水都弄臟了,還怎么往身上撩水啊。她只能站在洗澡盆外面,用毛巾沾水,再擰干,往身上擦。再然后,洗衣服也是問題。母親把她換下來的衣服一股腦扔到洗衣機里,洗完了準備晾的時候,劉惠中卻要把她的衣服清理出來,重新手洗。母親很不理解,也嫌她多事。但她說,這樣內(nèi)衣外衣襪子一股腦洗,太不衛(wèi)生了。母親有些生氣,他聽了也很生氣。母親的手開裂,不能下冷水,自從家里買了洗衣機,洗衣服都是用洗衣機洗的,假如還要手洗,那洗衣機有什么用呢。
說話的問題也很大。家里由于人多嘴雜,她又聽不懂方言,經(jīng)常答非所問,鬧出不少笑話。哥哥的女兒不到半歲,母親要給她熬粥、換尿布。姐姐的女兒三歲多,到處鬧騰。大家忙起來,也就顧不上劉惠中了。她苦個臉,有種被冷落的感覺,長時間坐在那里看電視,悶聲不說話。
有一天晚上,他們幾個準備打麻將,劉惠中依然坐在那里默默地看電視。他知道她不愿意他打麻將,但又希望她能過來看看熱鬧,裝裝樣子,要不然會顯得太不合群,因此對她說:“你也過來看看熱鬧?”
“不看!”她頭都沒往他這邊看,直直地盯著電視。
他很生氣地對她說:“那就別怪大家冷落了你了?!?p> 她默默地看了會電視,竟然掉起眼淚來。母親見了,問樂?。骸靶⒖奘裁窗??”
“她最不喜歡我打麻將?!彼行┴煿謩⒒葜?,要哭找個地方偷偷地哭啊,這也太不給面子了。
母親嘆了口氣,不知怎么辦才好。
“不用管她,一會就好了。”他對母親說道。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和劉惠中都生著氣,互相不理。由于床小,后半夜的時候他可能是擠著她了,被她踢了一腳。他氣不過,也回踢了她一腳。她開始“嗚嗚”地哭起來。
臨走的時候,劉惠中像是終于熬到了頭似的,很輕松愉快。他塞給外婆兩百元錢。外婆不要,說:“我行動不便,要了錢也沒什么用處。”
他說:“也沒給您買點什么,您就拿著吧?!?p> 外婆還是猶豫著。母親對外婆說:“外孫孝敬您的,有什么好推脫的?!?p> 外婆這才不情愿地接了錢。
父母親送他們下了樓。母親流著淚。
他的眼淚也流了出來,對他們說:“您們保重身體?!?p> 父親握著他的手,對他說:“我們你盡管放心。倒是你要注意身體,看你氣色不是太好?!?p> 走了一段距離,劉惠中問:“你們哭什么啊?”
母親每次跟他告別都要流淚,他覺得都已經(jīng)習慣了。劉惠中這么問他,他一時回答不上來。
“難道不應該嗎?這一分別又得至少一年??!”他沉默了好一會,終于說道。
“分別有什么好哭的?我離開家到單位報到的時候,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幾時見我從家里出來,我哭過?我父母哭過?”
他想著,還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