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丈之內(nèi)
諾如在隔壁廂房醒來,哭著喚我。
我松開手,離開雍正爺?shù)膽驯В叱雠P室去看她。我輕輕抹去臉頰的淚珠。
某人在我身后,緊接著又來了一句,“還有人,會嫉妒起自己的女兒。朕的身邊,盡是如此行動奇怪之人。朕竟然還頗為欣賞這幫人的做派?!?p> 他見我回頭破涕為笑,朝我揮手,笑著讓我去。
今天是我們成婚后一個月整。于是,我寫了上面那封信問他,今晚能否回碧海山莊來。我并不常寫這樣的信去催他。畢竟他說過,見到碧海山莊一語,他已感覺愧疚。我不想給這位萬歲爺大人太多的壓力。
很快,這位爺?shù)幕匦啪蛠砹?。穆特布先生的馬術真不是蓋的。
“福晉,有空多教教孩兒們念書。今日不歸。禛。”
我看了信,略微有點失望。才結婚一個月,他這態(tài)度上,就一點兒也不著急了嗎?除開婚禮之后的那幾天朝夕相對,他一共才回來看過我兩回。比起婚禮前的日子,我見到他的時間要少了太多。
我知道,他的朝堂公務十分繁忙,而這一點,無論他自己愿不愿意,情況都會常年如此。我也一早做好了思想準備。是啊,他仍然是這大清天下的雍正皇帝,能夠回到碧海山莊當我的“雍親王”的日子,只能是其中的一部分。可能還是很小的一部分。
自從我再次回到雍正爺?shù)纳磉叄瑥那暗奈以诎⒅Z身上表現(xiàn)出來的那些軟弱與多愁善感,已經(jīng)被我自己大刀闊斧地治療過了。我還是相信,拜了天地的夫妻關系,應該沒有那么容易改變。所以我時常禁止自己再去胡思亂想。正如那些婚姻專家的警世良言,婚姻就象是放風箏。拉得太緊,除了叫人手疼之外,并無助益。我只要握緊風箏的手柄,偶爾風起時,它想要飛得高一些,我就多放幾圈線,任它飛得高些。等過一時風小了,我再拽它回來就是了。如此雙方都高興,我也不會被偶爾的狂風大作拽得東倒西歪,不是嗎。
下午,趁著諾如午睡、弘旺去宮里進學的時間,我照常去穎河邊散步。
這是一年的秋天。
河水象亙古不變的歲月,寬闊平緩,從原野上漫過去,安靜地向前方流淌。她并不在意水邊佇立的那個女人,在外形上有了什么樣的改變。或許她見證了這其中的悲歡離合,也曾心生感概,但又與何人說?
“是誰的心啊,孤單地留下。他還好嗎,我多想愛他。拿永恒的淚凝固的一句話,也許可能蒸發(fā)。是誰的愛啊,比淚水堅強,輕聲呼喚,就讓我融化。每一滴雨水演化成我翅膀,向著我愛的人,追吧?!?p> 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果然不再那么單純無害。內(nèi)心響起的這首歌,里面充斥著孤單與淚水的字樣,我卻毫不為所動。我甚至覺得,回想起來,歌里似乎還帶著一點歡快的感覺呢。果然,境由心造,古人誠不欺我也。
是的,此刻我是孤單一人,但我并不感到心靈的孤獨。雖然我的丈夫時常不在我的一丈之內(nèi),但是我知道,我與那位爺?shù)男模]有原點到圓弧之間的那段距離。這一點,正如雍正爺曾對我說過,他心中所希望的那樣。而他所希望,正是我所希望。我永遠的希望。
穎河河水,一定可以聽懂我的心聲。她是那樣平和安寧,一直陪伴在我的身邊。
所以,我并不覺得孤單。
我極目四眺,沿著秋色無邊的河岸慢走。
如果有人來問我的意見,我會告訴她,我喜歡春天要多過于秋天很多。誠然,秋天是豐收的日子,它會讓那些從陽春播種就開始等待的人,感受成熟的充實和喜悅。秋高氣爽,秋果累累,秋色宜人。如果沒有秋天,人類可能會無法繁衍。但我還是覺得,春天代表了新生的希望,一切都蘊含著無限的可能,它是那么的朝氣蓬勃。相比眼前秋色的成熟與絢爛,春天的顏色更為青澀與懵懂,充滿了好奇與向往。而秋天的成熟,似乎總暗示著一種日暮與蕭索的意味,容易讓人在欣賞其盛美的同時,體味到些許悲涼的心境。每個秋晨,氣溫也總會比前一天要冷冽上一分一毫,雖然也許還可以自欺欺人地說,與前一日的溫度相差無幾。不過大家都明白,日子久了,我們便漸漸地往那白雪皚皚的季節(jié)不可抵抗地推進了過去。
讀者,也許你會說,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年復一年,周而復始而已,又何必做這些無謂的比較,發(fā)一些無用的感概?是啊,季節(jié)的更迭雖然會讓人偶爾發(fā)出一些莫名的感嘆,但畢竟春去春又回,還是讓人輕易就恢復了希望,重抱對來年四季的憧憬。所以,傷春悲秋的感嘆,有時確實是有幾分為賦新詞的味道。
只是,我們?nèi)松倪@只箭頭,卻是在馬不停蹄地向前方射去。沒有周而復始,也沒有回頭的路。
在這樣幸福的時刻,我的心中,有時會浮現(xiàn)出有人曾經(jīng)問過的那個問題。
“既然親愛的你已經(jīng)是一個大人,那么,你是否曾經(jīng)擔心過這樣一件事?那就是,人世間沒有任何事物是永恒不變的。你有擔心過嗎?”
是的,我擔心過。事實上,我常常為此擔心得夜里難以入眠?!凹尿蒡雠c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在時間無窮無盡的荒漠里,我們眼前所擁有的這一切,無論在心中如何珍愛,終有一天將會如流水般逝去,無可尋蹤。這樣不可改變的事實,怎能不令人提心吊膽,希望能夠挽留住時間的腳步一二?
更何況,對于此刻的我來說,我不愿面對卻又無法逃避的預知事實是,我與雍正爺之間的幸福時光,也不會持續(xù)很多年。
其實今時今日的我,對生命的終點并無太多的恐懼。在我有幸被上天眷顧,趟越時間之河,兩次來到雍正爺身邊之后,我常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已然十分灑脫。我所懼怕的,不過是與他的分離罷了。還有,無緣再見我牽掛的那些在河岸下游深愛著我的人們。
穎河河畔,生長了一些高大的楓樹。楓葉紅黃,倒影于河水之中,與遠方的層巒疊嶂輝映,形成一副靜止的油畫。樹下的草地上,躺著一層厚厚的落葉。有幾片在這時隨風起舞,飄落于穎河河水中。于是,它們跟隨水流的腳步,向著遠方載浮載沉,漂流而去。想來,那應該會是一段精彩的旅程吧。
樹林里,有一群鳥兒飛起,驚得林間瞬時一片落葉紛紛,如萬千蝴蝶墜地。
那些遠行的鳥兒,呼朋引伴,發(fā)出一陣清脆的鳴響。
我忽然從自己的沉思里醒覺,今天我在穎河邊呆得太久了。我從自己依坐的一塊河邊巨石上,起身站了起來。我提起衣裳裙擺,走回山莊里去。
雖然已是午后多時,太陽還掛得很高,氣溫比早晚要暖和很多,十分和煦。河灘邊的石塊略有不平,走上去有一種按摩腳底的效應,讓人舒適。
山莊就在左近,一會兒也就到了。
快到門口的時候,我身后發(fā)來一聲輕響。我回過頭,向著站在不遠處的一名侍衛(wèi)點頭致意。他似乎有些緊張我回頭去看他,表情不安。我知道,這是那位爺派來護我安全的,我感激地朝對方笑了笑。
這時,有人打開院門,我便走進院里去。
我先到諾如的房間去看她。小人兒午睡才起,雙頰暈著睡后的那一層粉。周嬤嬤和彩虹圍著她,喂她吃點心。周嬤嬤曾是敦肅皇貴妃身邊的老人。彩虹進宮也有年頭了,之前是貴妃的貼身侍女,據(jù)說與周嬤嬤之間還有一些親戚關系。貴妃生前做的最后幾件事,就是遣退了內(nèi)務府為諾如郡主配置的乳母嬤嬤,只留下自己身邊人來伺候諾如。她還是更放心這些跟隨了自己多年的人吧。
諾如正舒服地坐在一個圓形的火桶里,張嘴做出嗷嗷待哺的樣子。這個所謂火桶的裝置,我曾經(jīng)一度擔心會不會造成一氧化碳中毒。不過,我也不能太制止她們使用這些器具。對待諾如郡主,周嬤嬤和彩虹可以說是竭盡所有,深得我的尊重。我只能要求她們夜間須將炭盆拎到屋外,不管天氣有多寒冷。
火桶就是一個很大的木桶。桶壁鑿出凹槽,螯合了閂柱,支撐住一個鑄鐵做的圓盤。將裝滿炙熱火炭的木盆,置于火桶底端,放置鑄鐵圓盤,在圓盤之上放了小凳,人便可以坐在凳上烤火。為了防止熱氣消散,再用斗篷圍住座中人,將火桶包裹嚴密起來。如此,木炭若有煙霧,也不會熏著人眼睛。
周嬤嬤坐在火桶前的椅上,微微側身向前,給諾如擦著嘴角的餅屑。彩虹站在一旁,一片一片將桌上的桂花糕,遞到諾如的嘴里。
諾如的臉色白里透著嫣紅,滿面笑容,真是一個極為漂亮的小人兒。她穿著一件軟衫,顯得肉嘟嘟的。黃黃的一條小辮垂在腦后,滿頭毛絨絨的感覺。她嘴里嚼著桂花糕,手舞足蹈。
睡飽之后,顯然是小人兒一天中最為開心的時刻。
看見我,她熱情地伸出雙手,大聲喊我,“額娘,抱。”
或許是這半年的朝夕相處,又或許我這樣的形象,她的解讀就是“額娘”二字,所以不知不覺之間,誰也沒有教她,她便主動開始喚我額娘。聽著她稚嫩的聲音,我的心里驀然一軟。我快步上前,雙手一伸將她摟入懷中,親了親她的小臉。溫熱香軟的小人兒,熱情地回吻了我的臉側一下。
“額娘,進來。”諾如撥開斗篷,邀請我一起進入火桶。
我輕輕打開斗篷的邊緣,一股熱浪迎面而來,帶著炭火發(fā)出的微微辛辣。我又想起了不完全燃燒這回事。我不動聲色地掀開斗篷,讓熱氣消散,伸手把諾如抱了出來。她渾身滾熱。
周嬤嬤在一旁急道,“福晉,郡主剛剛烘了火桶,不能這么直接抱出來,容易受涼?!?p> 我想她說得對。于是我抱著諾如,走到她的小床邊,把她偎進被子里裹好??赡鼙桓C已經(jīng)冷了,諾如瑟縮了一下,拉我上塌與她一起偎著。我脫鞋上塌,半靠在床側,將諾如小小的身體摟在身旁,輕輕拍著她。
周嬤嬤和彩虹收拾了桌上諸物。有人來將火桶抬出房外,然后她們告退了出去。
我與諾如依偎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對我說,“額娘,小黃鴨?!?p> 諾如的語言能力很超前,她的口齒清晰,說話中已經(jīng)會接連使用兩個形容詞。比如這一句,小與黃同時出現(xiàn),讓我驚嘆。她對語言的理解能力也十分超前,幾乎大人說什么她都能聽得懂。我雖然不知道其他三歲女童是怎么樣的,但我常常為她感到自豪。
于是,我接著前幾天中斷的地方,給她講起了丑小鴨的故事。
故事很快說完了??赡芤驗橹Z如剛剛睡醒,她的精神很振奮。她抬頭高興地問我,
“額娘,白天鵝回去找他的額娘,那個鴨媽媽了嗎?”
我微微一愣。諾如見我不作聲,繼續(xù)追問,
“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那他的額娘鴨媽媽,應該就會喜歡他了吧?”
孩子,我不知道。我看著她,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問的是一個我從來沒想過的問題。見我不回答她,諾如那小小的肩膀,似乎向下沉了一點。我害怕她想起什么,連忙把她摟緊。
“不管寶兒是漂亮還是不漂亮,額娘都會一直喜歡你,一直愛你。”
懷里的這個小人兒,顯然聽懂了我的話。她抬起雙臂摟住我的脖子,對著我的唇親了一下,甜甜地說,
“寶兒也會一直喜愛額娘?!?p> 眼前的小人兒,最不吝嗇的就是甜言蜜語了。我也見過她對周嬤嬤和彩虹說,最喜歡她們。偏偏她又是這么地聰敏異常,讓人疼愛。
我笑著說好,并與小人兒拉鉤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