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寸相思
我安靜地說完了這個故事。
諾如從凳子上蹭了下來,依偎到我的膝邊。她睜著那雙晶晶亮的眼睛,又一次抬頭問我,
“額娘,丑小鴨變成了美麗的白天鵝,那他會回家嗎?”
我微笑著說,“會回的。即使丑小鴨后來功成名就,名滿天下,他依然深深地想念鴨媽媽那溫暖的懷抱。”
“那等他回到家的時候,他的額娘鴨媽媽,就會喜歡他了吧?”
屋內回響諾如稚嫩的聲音,如黃鸝婉然。
我沉默了一會兒,柔聲說道,
“額娘相信,鴨媽媽應該已經(jīng)非常后悔,當初將他趕離了家門。額娘覺得,就算丑小鴨活到了八十歲,他依然還是鴨媽媽心中的珍寶,永遠的珍寶?!?p> 我抬起頭,回視弘旺凝然注視我的目光。我用一種堅定的語氣,毋庸置疑地說,
“因為,名字里有‘?!值娜耍欢ㄊ沁@世間某一人最為珍愛的寶貝。而這樣人的運氣,也從來都不會太差!”
說完這些,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看著屋內眾少年投向弘旺的目光,終于有了一點幫弘旺找回場子的感覺。這種感覺,真好。
孫太傅沖我拱了拱手。我起身還了一禮,然后,我彎腰抱起諾如,靜靜地走了出去。
穆侍衛(wèi)、周嬤嬤和彩虹等人正佇立在屋外等候,神情沉肅。周嬤嬤見我抱著諾如出去,趕緊將她從我手中接了過去。
穆侍衛(wèi)躬身問到,“福晉,請您吩咐,現(xiàn)在去哪里?”
此時上午還未過半,雍正爺應該還在上朝。我很想去御書房瞧瞧,等他下朝見上一面。我想和往常一樣,等在他辦公之處的隔壁廳內。
“御前紅顏若不是身在朕觸手可及的地方,朕如何能夠安心看折子?”
從前他說過的話還言猶在耳,如今,這么多天不見他的“御前紅顏”,這位爺似乎也過得極為安適。我的心里,好象略覺酸澀。
現(xiàn)在,只要我略抬一抬腳,我便能立即見到他,一償這么多天以來心中時刻的盼望。這種誘惑,又實在讓我難以抗拒。我猶豫起來。
他并未召我,我該自己去找他嗎?會不會撞到他今天事務繁忙,情緒不好,不是個好時機?
不過,以前吃過的教訓還不夠多嗎?我應該想去就去,任意西東。我怎會提前知道,他某日心情好與不好呢?擇日不如撞日啊。
諾如拽了一下我的衣袖,“額娘,我餓了。”
是的,馬上要到小人兒的餐點時間了。倉促之間,我也不想去御膳房給別人添麻煩,還是填飽諾如的肚子要緊。
我回答穆侍衛(wèi),我們回山莊去吧。
他們三人有些猶疑。但是,見我已然發(fā)話,也就按我說的去做。于是我們幾人便又乘坐來時的馬車,飛快地駕回了碧海山莊。
午后時分,我象往常一樣,趁諾如午睡的時間去穎河邊散步。
我沿著長長的河灘,沒有目的地,漫無邊際地往前走去。
河水象往常一樣,平靜和緩地流淌,它像是在不停敘說一個無可言說的故事,一章一章。或許它的心事,此刻也只有傾訴給岸邊這個孑然獨立的女人,讓她在潺潺流水聲中聞聽思索吧。
有一行大雁從空中飛過,不斷變化著它們的行列。碧藍的遠空,傳來它們呀--呀--的鳴叫聲,讓聽者泛起思鄉(xiāng)的情懷。
我記起了從前涂鴉過的一首小詩。
冰的雪,金屬制成的六角邊緣,于空氣中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落地成藍;藍色的海里奔出一匹藍色的馬,透明的身子疾馳如電;馬背上坐著一個精靈國的公主,手里射出一股冰涼的泉;泉水清澈,燒灼了遮擋天空的迷霧,霧中傳來一曲高亢嘹亮的歌;那歌聲是夢的行者,她仿佛是在模仿,多年前母親召喚女兒的呼喊;那喊聲在我心中久久回蕩,是否是因為,她模仿了前人在夢中哭泣的憂傷?
也不知道,在這條亙古時間之河的下游,在那個我再也無法重返的世界,那些我深愛的人們,他們現(xiàn)在過得好嗎?不知道我親愛的父母大人,有沒有再一次在睡夢里,為我悄悄地哭泣悲傷?
眼前的河水因為水草的緣故,泛著淡淡盈盈的藍綠。中間有無數(shù)小魚,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陽光透過水面射入河中,泛起一絲一絲金色的漣漪,跳躍不定。
我努力制止感傷的情緒,自私地轉換了思考的方向。
這個時代的詩詞格律,我學習起來十分困難。年少的時候,我曾有興趣想跟著父親學習一點,但很快就放棄了。我常常覺得,這種學習不是帶著鐐銬跳舞,是帶著鐐銬,寸步難行。至少對我而言是這么困難。所幸這并不妨礙我成為古詩詞的愛好者,如今更是有天時地利,可以時時誦讀。
淚盡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依熏籠坐到明。
我猛然一驚。為何在不由自主之間,這樣的一首古詩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
“紅顏未老恩先斷”,這幾個字象我打油詩里說到的冰涼的泉水,從我心頭緩緩流過。我的步伐突然慌亂起來,腳下的河灘石子,陡然更加不平。我斜過身子,任秋風卷起我的裙擺和發(fā),略微狼狽地停住了腳步。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再次轉換思考的方向。不過是幾天沒見面而已,我為何要如此杞人憂天?
“信自己,恒難矣。福晉,你有點兒自信心好不好?”
某人揶揄的話在我心中響起。
是啊,今天我是怎么了?就因為他整整七天也不回來看我,我竟如此惶恐不安?
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奔踏的聲音。我回頭去看,黃沙掠地而起,蹄聲噠噠作響。有人正騎馬朝我這邊沖過來。那人也象是來自精靈王國的人,隨風疾馳如電。
我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是那位爺!
我心頭一熱,提起裙擺,飛快地朝他奔了過去。一時情急,我差點被自己的裙子絆倒,腳踝狠狠扭了一下,有點刺痛。我的心臟撲通直跳,我深吸一口氣。
雍正爺提著韁繩,一下抑住馬身,在我面前幾丈立住。他坐在馬背上,神情威嚴地望著我,一語不發(fā)。
我奔到他的馬前一丈,停下腳步,仰面笑著看他。
“您回來了?”我殷切地問。
馬背上的人表情平淡,
“不回來拿人,福晉預備沿著這條河,走到何處去?”
一股熱流從我心間涌過,我不禁暗笑自己剛才神經(jīng)。開口的時候,竟然略帶了幾分哽咽。
“無論走到天涯海角,您都會牽引我流浪的足跡。”
雍正爺悠然地望著我,我們相對無言。
你是否同我一樣,在深夜思念某人,沉沉心懷,輾轉難眠?
可是,我無法直接將這樣的話訴諸于口。既成的事實,無論我問與不問,無論他答與不答,事實依然存在。我又何必再為那聽與不聽同樣傷心的答案傷心?不過,此刻我能問出口的話,也略帶上了幾分責意。
“您怎么,這么多天都不來看我?”
雍正爺一步跨下馬來。他站到我的面前,神色自若。
“朕一直不歸,也沒見福晉去瞧上朕一眼?。扛x今日尚有古來圣賢之舉,教朕心下欽佩之至?!?p> 我發(fā)愣地看著他。古來圣賢之舉?難道他也學我背起了唐詩,古來圣賢皆寂寞?倒是深知我心。
“雖過其門而不入?!?p> 我面前的人卷起手中馬鞭,看著我的眼睛,緩緩吐出了這七個字。他的眸中漆黑,叫人看不出他心內情緒。
見我怔愣,他緊接著又說,
“多日不見,福晉只略過問了朕一回,來短信兩句,共數(shù)十字。而朕每日探詢福晉之事,足以令穆特布將馬腿跑斷,卻又是如何說起?”
雍正爺?shù)恼Z氣辛辣,沖我激射而來。按照他的說法,好象該內疚的人反倒應當是我?
如何說起,我怎么知道如何說起???面前這人顛倒黑白的功力,我真是騎著追風也趕不上。我發(fā)現(xiàn),無論我責怪他什么事,總會遵循牛頓第三定律,他總是一把接住“飛鏢”,不假思索地甩回給我。也不知道這位爺?shù)倪@個本事,到底是怎么訓練出來的啊?我還真是無比好奇。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打死也不相信,我還曾經(jīng)親眼見證,面前的這個男人會知道如何握著一個美麗溫柔的女人的手說,
“蘭兒,你莫要想得太多。該是怎么樣,就是怎么樣。無論如何,朕都在這里,陪著你一起?!?p> 如此情深款款的話,真的曾經(jīng)是從此人的口中說出來的么?可我不得不相信那是真的。因為它曾經(jīng)是我自己的耳朵聽見的。
他與他每位妻子之間相處的風格,看來確實是飄忽無定。與皇后,他自己說是與怡親王同等待遇,想來大約是相敬如賓。曾經(jīng)與諾如的母親,正是同上所述,時時柔情繾綣。難道輪到了與我,就變成了需要不停斗嘴,唇槍舌劍?這個趨勢可真叫人頭痛。尤其是新婚伊始。
不知道如果是二十歲的阿諾,此時會怎么做?
巧笑倩兮,上前拽住他的袖子跟他撒嬌?
好吧,那我也照此辦理吧。我艱難地硬起了頭皮,準備走上前去,勉為其難地撒上一句半句的嬌。只是,這嬌應該怎么撒比較好呢?說句什么樣的話比較符合溫柔嬌羞的人設呢?
我,我其實每天晚上都在想你,想你想得睡不著覺?
血咣當一下不聽使喚地沖到了我的臉上。光天化日,我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呀。即便是作為成年剩女,畢竟還是沒有太多這方面的經(jīng)驗啊。
哎,不管了,說吧說吧,反正周圍也沒人聽見。為了扭轉我與這位皇帝大人之間的頹勢,我這個成年剩女的臉也顧不上要與不要的了。
正在我左右醞釀情緒,努力想要張口之際,某人似乎觀察到了我乍紅還白的臉色,嘴角噙笑,神情輕松地重開了他的金口,
“福晉還是與從前一般不會吵架。難為朕屢番指點,依然毫無進益。實乃孺子不可教也?!?p> 他搖了搖頭,側目看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深吸一口氣,轉眼之間,滿心羞澀已凝成了滿懷怒火。我突然很想去擰此人的耳朵。是啊,這溫柔賢淑的美好形象,本人暫時也顧不上裝了,那什么嬌不嬌的,本人確實也顧不上撒了,等我先撒了心里這口氣再說。
我猛然上前一步,暗中比劃。我踮起腳尖,拿手在心里試了試。因為身高的緣故,我好象無法實現(xiàn)此刻的愿望,除非他能聽話地低下頭。這好象一時之間又難以辦到。
算了,武斗不如文斗。我還是文斗吧。
還未等我開口懟他,雍正爺彎了彎嘴角,接著又道,
“前一問福晉可以答,著急讓諾如回來加餐。后一問福晉可以答,碧海莊內夜夜煩心。如此回話,朕不是一聽就會內疚認輸了么?!?p> 對呀,這些都是現(xiàn)成的答案啊,我怎么嘴這么笨的?
某人上前一步,捉起了我蠢蠢欲動的右手,放到了他的臉側,
“福晉定是心疼朕日思夜想,形容消瘦,想著要來輕撫朕的面頰,好好憐慰朕一番,朕猜得對否?”
手背傳來溫熱的感覺。他將我的手又舉到唇邊,溫柔地親了親。
他看著我的眼睛,眼中含笑,略見促狹。
好好安慰你的面頰?我想先好好安慰你的耳頰還差不多!
面前的人可能聽到了我的心聲,笑容更加明顯起來。他握著我的手,在他的掌里裹住。然后,他牽起我的手,我們一起向來路走去。
“幾日不見,諾如如何變得,”他頓了頓,“這么喜歡吃零嘴兒?”
他微笑看我,手中熱力源源不斷地送來。我心下略平,也就耐心解釋,
“小孩子么,長得健康結實最重要,好不好看是次要的。等她大了再說?!?p> 身旁的人搖了搖頭,
“福晉此言差矣。朕的女兒,將來怎會發(fā)愁。諾如神似阿諾,又怎會不好看?”
這就明顯是放軟話,向我求和了。我怡然微笑,心情好了起來。
我與他順著河灘,慢慢往回走去。追風不用韁繩,亦步亦趨,跟隨在我們身旁。我忽然興起,掙脫了他的手,走到追風身邊去摸它的鬃毛。四年了,它還是矯健如昨。它微微仰起頭,噴著響鼻,向后退了一點,但還是忍受了我的撫摸。我也是一碰即收,不敢惹怒這位有性格的大哥。
雍正爺背手問道,“福晉的騎術,還是同從前一樣好么?”
我搖了搖頭。
他輕輕嘆了一聲,“或許朕不該下令,不許你再騎馬?!?p> 我一笑而答,“騎馬和開車一樣,即使您下令不許,我學會了就是學會了,將來需要的時候,應該還是會騎的。如果有一天出現(xiàn)戰(zhàn)爭或災難,您難道不希望我騎馬帶上諾如和弘旺逃命,而不是在原地坐以待斃?”
話一出口,我感覺我又一次口無遮擋了,略有歉意。
某人觀察著我,笑著說,
“朕差點忘了,福晉一直能言善辯,為朕所不及。朕適才是為你迷惑,才會偶有失言,說你不會吵架。是了,朕該牢記,福晉實乃大智若愚,叫朕防不勝防。”
我白他一眼,坦然受之,
“王爺謬贊了。只不過,居安者思危。我并不是故意說起這些,叫您心中不快?!?p> 他笑著說,“本王也不是昏聵之人。福晉言之有理。從即日起,本王在你身邊時,你可以騎馬。”
廢話。他在我身邊的時候,可以恩準我騎馬?他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連騎馬逃命都不行?我跟這位王爺加萬歲爺大人說不通。但似乎也不必說。他認準了的事,我怎能輕易改變?
騎馬倒是一個不錯的鍛煉項目,也許可以開始慢慢教諾如。
不知不覺,我們走到了山莊門口。
雍正爺站在那里,抬眼望著碧海山莊的大門。
他突發(fā)感慨,
“因為有了福晉,這里才有歡聲笑語,是一個家的樣子?!?p> 我心中一動,幾乎想要沖口而出,那您為何一連七天都不回來這里?您不想回這個家嗎?
他轉身看著我的雙眼,回答我的心聲。他那漆黑如墨的眸中,清晰地倒影著我的臉龐。
良久,他吐出一句。
“朕一時失措,難以兩全?!?p>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再說些什么。
我福至心靈,趕緊打斷了他的話頭,
“雍親王大人,我可不是您的額娘。您可千萬別說出什么,自古什么什么不能兩全這種話,我可消受不起。”
他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極為開心。
然后,他牽起我的手,牢牢握在他火熱的大掌中。
我們一起跨過那道淺淺的門檻,走進那個溫馨的庭院中去。
那個他稱之為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