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只能教書

　　那一刻，在他凝然的視線里，我好象被蠱惑了一般，不由自主伸出了手?？煲|到他指尖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反手反腳，趕緊又撤回來，調(diào)整姿勢遞出了左手。

　　指尖劃過他溫?zé)岬氖种福姨撎摰啬笞∷?，紅著臉，快速抽回了手。

　　是的，這就是記憶里我與艾教授的第一次握手。我們只抓住了彼此的指尖，一秒鐘。而且，是用左手相握的。至今我還記得他那時手掌里的溫暖。而他那一刻的目光，讓我很慌亂。我記得自己用握過他的那只手，不安地將左右垂下的頭發(fā)摞到耳后。那溫?zé)岬母杏X還縈繞在我手指，揮之不去。

　　一瞬間我又想到，那么應(yīng)臻呢？僅僅兩三周以前，我不也曾對我這位劍眉星目的小學(xué)弟一見鐘情么？我怎么到處一見鐘情啊？對一個大步邁進(jìn)剩斗士行列的人來說，這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好事。

　　我曾經(jīng)跟我的發(fā)小杜美人哀嘆過，“本姑娘從小到大暗戀過那么多的帥哥，只可惜他們都是那樣地滑不溜手，最后沒給本人撈著一只”。小杜同學(xué)淡然回應(yīng)，“諾諾，你這句話的重音呢，應(yīng)該放在‘那么多’這三個字上。你要是專心暗戀其中的一兩只，至多兩三只吧，東邊不亮西邊亮，總也給你撈著一只半只的了。如今倒好，魚都被人撈走了，只剩下了些蝦兵蟹將。”

　　呵呵，小杜同學(xué)一定料想不到，她想要拉著我一起暗戀的她的新晉男神，蒼天有眼，竟然如此措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我這淺淺的池子里了，簡直就是個奇跡！我要不要今晚回家就跟她小人家得瑟一下呢？嗯，還是不要了吧，萬一這位艾教授看上了杜小美人怎么辦？我決定還是自私一把。她小人家的笑容太迷人了，坦白說我很不放心。

　　放射科技師及時制止了我的天馬行空。他從檢查室里伸出腦袋，招手讓我和艾清進(jìn)去。

　　站在X-ray機(jī)器前的人，被指示著擺出幾種姿勢。他抬頭看我，眼帶疑惑。我笑著讓他照辦。他臉上的樣子，挺像一個懵懂的幼兒被媽媽帶來醫(yī)院，有幾分無助。我暗暗好笑。男人啊，有時候離開了女人還真的好象什么都不知道一樣，不管長得有多高大。而我似乎很享受這種指揮他的感覺？

　　他剛才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已經(jīng)見過了陳伯父和伯母”。我懷疑他只是看到過他堂姐與我父母閑聊。我相信，如果他向我父母正式介紹過自己，我老爸我不敢說，我的母上大人應(yīng)該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昨晚就催著我跟他進(jìn)行觸及靈魂的思想交流的。

　　急診科醫(yī)生將X光片插進(jìn)壁燈查看，將他的右肩，肘部，手腕的每處關(guān)節(jié)都做了檢查。

　　“旋轉(zhuǎn)肌肌腱有部分撕裂。”年輕的醫(yī)生一臉端肅，“像是陳舊性損傷，二度裂傷?！?p>　　我嘶了一下牙。我看了艾清一眼，他面若無事的樣子。他不疼么？

　　“需要手術(shù)嗎？”我不無擔(dān)心地問醫(yī)生。

　　“做個核磁看一下。先開單子，明后天來做，之后到骨科掛號?！?p>　　我接過醫(yī)生開的檢查單。身后傳來一陣清脆的腳步，有人走進(jìn)門來。

　　“陳諾，你怎么在這兒？”帶著點意外的驚喜。

　　我轉(zhuǎn)身看向來人。一身筆挺的白大褂，脖子上懸條聽診器，扎著馬尾。是昨天應(yīng)臻那幫朋友里的一個，叫什么來著？急診科醫(yī)生朝他伸出手，他走近來，遞去兩張紙。我眼尖看見了，是會診意見單。哦，我想起來，應(yīng)臻說此人是省人醫(yī)心臟科的，是我們的天敵。

　　這人與急診科醫(yī)生交代完，看了我和艾清一眼，

　　“陪人來看病??？”

　　我略微猶豫。我該怎么介紹？現(xiàn)在就說艾教授是我的朋友，他會不會覺得我有點兒隨便？

　　“你好，我是陳諾的表兄?！蔽疑砼缘娜送蝗缙鋪淼卣f。

　　表哥？我抿嘴一笑。

　　急診科醫(yī)生發(fā)言道，“老陳，你們家親戚？”

　　對了，應(yīng)臻這朋友也姓陳。此人呵呵笑，“五百年前是。”

　　有其他患者進(jìn)來。我和艾清站起來，跟隨我這位五百年前的親戚走出了急診室。

　　我笑著招呼他，“陳醫(yī)生，我聽小應(yīng)說，你是我們的死敵？”

　　對方神情搞笑，“怎么能說是死敵呢？咱倆是一家人呀，至少五百年前是。”

　　有人在此時忽然開口，“錯了，是三百年前。”

　　我的本家怔愣了下，朝說話的人伸出手去，“表哥你好！”他努嘴朝我說，“我是陳諾男票的死黨，我跟她之前也沒見過，昨天湊巧會了師。俺叫陳言。耳東陳，言語的言，跟你表妹名字很像。這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

　　我呆了。我這位本家大哥怎么自說自話??？果然，我眼角余光中，身旁人的臉上似乎斂去了笑意，表情嚴(yán)肅。

　　“我表妹的男人叫什么？”

　　不會吧？我張口結(jié)舌。男票與男人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吧？最重要的是，我那位應(yīng)學(xué)弟一個也不是啊。當(dāng)著陳言的面否認(rèn)，說昨天應(yīng)臻的話只是玩笑，會不會讓小應(yīng)同學(xué)在朋友跟前太沒面子？我還是過后再跟身旁的人解釋吧。

　　陳言再次快嘴到，“他叫應(yīng)臻，跟清朝皇子一個名兒。我們都叫他四阿哥，簡稱老四?！?p>　　我微微有些眩暈。陳言的聲音一時忽大忽小起來。

　　難道說，我心里對我的帥哥學(xué)弟已經(jīng)如此情根深種，因為他，我才做了那樣一個讓我回味無窮的夢？可是，我為什么又會對身旁這位艾教授突然有了心動的感覺？還這樣強(qiáng)烈？他給我的感覺，與夢中的那人是如此相似。剛才我還在慶幸今早我們在健身房的邂逅，猜測他可能早早就注意到了我，所以才向艾姨要求與我見面？

　　陳諾啊陳諾，你怎么這么容易移情別戀？難道說，在你身邊出現(xiàn)的任何養(yǎng)眼一點的男人，你都要開始春心萌動，心湖泛起陣陣漣漪？

　　“Ying Zhen？四阿哥？”艾清停下腳步，喃喃重復(fù)。

　　他看進(jìn)我的眼里，眸中閃動一種莫名的情緒，那絕不是愉悅的感覺。但似乎也不是惱怒。我隱隱感覺，有一種略微悲傷的感受，從他的眼里傾瀉出來，取代了之前柔和的光彩。

　　我不再猶豫。

　　“陳醫(yī)生，你誤會了。小應(yīng)是我學(xué)弟，他一貫喜歡玩笑，我們只是同事?！?p>　　陳言哈哈一笑，“哎，都怪我大嘴巴。你還沒跟家長匯報是吧？怪我怪我。”他再次朝艾清招呼道，“表哥，您見了咱爸咱媽，可千萬別亂說話啊?！?p>　　我這位本家兄弟看來是屬牛皮糖的。應(yīng)臻的朋友都這么油嘴滑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么？

　　我悶悶地閉上了嘴。否認(rèn)一次已經(jīng)夠?qū)擂蔚牧?，我總不能再否認(rèn)一次吧。畢竟我還要跟“皇子阿哥”共事的，不好做得太絕。

　　我本家接著說，“陳諾，今天下午南湖劃船你去吧？老四說他會帶上你，我和菲菲也去?！?p>　　這人怎么還不走呀？自說自話，還越說越起勁了。

　　“我哥手還傷著呢?！蔽铱戳税逡谎?。

　　“好啊，我同我妹子一起去?！北晃曳Q呼為哥的人朗聲回答，語帶笑意。

　　妹子？不是表妹，也不是妹妹。我心中微動。

　　陳言沖我道，“你哥怎么啦？要做什么檢查？”

　　我猶豫片刻，看向艾清。他會介意我跟我這位自來熟的本家兄弟說他的事么？

　　“我右臂以前受過傷，今天又拉傷了。大夫說是，”艾清轉(zhuǎn)頭看向我。

　　我接口幫忙，“旋轉(zhuǎn)肌肌腱部分撕裂，需要做MRI，我們現(xiàn)在去約。”

　　陳言從我手里將檢查單一下抽走，“包哥哥身上了，我去幫你們約個緊急的，今天就能做上。”說完他大踏步朝前走去。他的馬尾辮戳在腦后，一甩一甩，像個短短的雞毛毽子，看著好玩?？磥泶巳穗m然大嘴巴，為人還挺熱心的。

　　我對某人解釋，“是我同事的朋友。亂說話。不過好象還挺幫忙的?！?p>　　“陳大夫的哥哥很多?！鄙砼缘娜隧泻?，似有揶揄。

　　我一愣，連忙否認(rèn)，“不是，他們喜歡開玩笑，我沒哥哥。哦，不對，我有兩個親哥?！?p>　　我在他清亮的目光里，語無倫次起來。

　　核磁共振約在了下午兩點。陳言抱歉道，“不好意思啊，最早只有這個時段了?！?p>　　艾清朝他伸出手去，“謝謝?！?p>　　陳言和我一樣，反手反腳，最后握手為拳，朝我身旁的人遞了過去。他們在空中碰了一下拳。陳言笑，“表哥你很喜歡鍛煉啊。這一身腱子肉，沒小十年的功夫練不出來吧?！?p>　　“從小習(xí)慣了，沒有刻意去練?！卑邂徽f到。

　　“哎，你這six packs是怎么練的?。考∷?？蛋白粉？”陳言一副好學(xué)上進(jìn)的姿態(tài)。

　　我聞言忍不住瞄了一眼。緊身背心下，隱約可見一些輪廓。我慌忙別開了目光。嘆息！做賊也沒有我緊張。我臉紅起來，為自己的想法。

　　被問的人沒有答腔。好玩，他還不愿意分享經(jīng)驗?zāi)?。我心里暗笑?p>　　我朝陳言道，“下回再讓我哥面授機(jī)宜吧。陳醫(yī)生，你先忙去吧?！?p>　　“下午你去嗎？”陳言始終不忘記下午的劃船會。

　　我看了看艾清，猶豫道，“我們就不去了。我表哥才來越城，什么都不熟悉。等他做完檢查之后，我?guī)е奶庌D(zhuǎn)轉(zhuǎn)。”

　　有人回我以溫暖的笑容，“不著急，我在這里要呆大半年，慢慢熟悉不遲。我和小諾會去的?！彼卮痍愌浴?p>　　大半年？我心中一緊。他不打算定居此地嗎？還有，他叫我小諾。他怎么知道的呢？艾姨說的嗎？

　　陳言說好，歡迎表哥加入。

　　朝陽柔和，微風(fēng)習(xí)習(xí)，我們坐在醫(yī)院門口的麥當(dāng)勞。很幸運(yùn)能找到位置坐下，是那種面朝大窗的高腳凳，我坐著都有點嫌高。旁邊有身材嬌小的女孩，勾腳坐在上面，像小朋友一樣。艾清長手長腳，倒是可以一腳踏著地面，一腳撐住凳柱。他垂下右臂，左手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很香?！彼u論。

　　“香嗎？”這位艾大教授的要求很低么，我開心地獻(xiàn)寶，“那我下回給你煮一壺，保準(zhǔn)比這個味道好?！痹挸隽丝?，我咬住唇。我好象一點都不矜持啊。

　　“你為什么，剛才要說你是我表哥？”我遮掩道。

　　“我比你大很多。不然只能說是叔叔了?！彼⑽⒁恍?。

　　我臉紅了。他竟然暗示我是大叔控？！好吧，這位艾叔叔還挺跟得上時代的。

　　“你只打算在越城呆半年嗎？”我忍不住把擔(dān)心問出了口。

　　他靜靜地看著我，半晌說到，“我還有家人在外地，需要回去看顧他們?！?p>　　他在說他的家事嗎？我好象問不出口。這里人多眼雜，也不好細(xì)問。

　　“我的妻子離開了，留下我和我兒子。我兒子才兩歲多，我母親在幫忙照料?！?p>　　我心中一動。他在向我交代情況么？

　　我吶吶地回復(fù)，“我聽說了。不過，之前不知道你有孩子。”他眼中一凝。我連忙加道，“我還蠻喜歡小孩的?！闭f完這句，心臟不受指揮地亂跳。什么意思？我不介意他有孩子？我也太沉不住氣了吧？嘴巴趕緊自覺地補(bǔ)了一句，“我跟我侄女們玩得都挺好的?！?p>　　我接著找話，“你可以把你兒子接過來呀。阿姨也可以來，等你安頓好了?！?p>　　“我母親就不必了，我們的關(guān)系實在一般。我兒子么，如果他實在鬧得慌的話?！彼难劾?，好象有一種莫名的情緒，“他一直很想念自己的母親?！?p>　　我聽了黯然。他深深地注視著我。

　　“我不熟悉這里的情況。到時候，能請陳大夫幫忙嗎？”良久，他再次開了口。

　　我立即答，“好啊，我?guī)湍銌枂栐趺凑彝袃核?。”我怕顯得太熱心，加了一句，“我雖然自己沒有經(jīng)驗，但隔壁家就有兩娃媽，我可以幫你問問?！?p>　　“陳大夫沒有孩子嗎？”

　　我一驚。艾姨怎么跟他介紹的??？本人未婚未育，還是那什么一枚啊。他怎么會這么問？我的臉重新熱了起來，半天吭哧出一句，“我婚都沒結(jié)過，哪來的孩子啊?！?p>　　“可惜?！?p>　　可惜？我訝然望著他。他的眼里，再次染上那種清亮的笑意。似乎我說的話具備某種特別的娛樂性，讓他忍俊不禁一樣。

　　“陳大夫一定會是個好媽媽?！?p>　　他在暗示什么嗎？我心慌意亂起來。一瞬間我想起了我親愛的父上大人那震耳欲聾的聲音，

　　“爸爸不同意！大姑娘家的，給人做填房，絕對沒這種可能！”

　　我心下一沉。怎么辦？老爸那一關(guān)要怎么過？

　　我在身旁人坦然的目光中，終于想起來，我考慮得太深太遠(yuǎn)太早了。是啊，我太性急了。如同往日，十五六歲的我因為擔(dān)心將來會和小龍同學(xué)同樣性急而成為怨偶，過早地掐滅了內(nèi)心的小火苗一樣。他的話只是一種紳士風(fēng)度吧？人家說我會是個好媽媽，沒說我會是他兒子的好媽媽呀。

　　我尷尬起來，“我盡量。我性格毛躁，可能會經(jīng)常吼孩子的?！?p>　　“是嗎，我不相信?！?p>　　心跳再次咚咚響。是我誤會了嗎？可是他的話里，明明有一絲明顯的曖昧。彷佛我們不是今天才認(rèn)識彼此。彷佛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經(jīng)年，熟知彼此的一切。朝陽透過玻璃窗照在我的臉上，我微微移動了一下，讓窗外的樹葉把陽光遮住。空氣里浮動著這種莫名的東西，我不知道如何打破此刻的氤氳。

　　“艾教授，你在越城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當(dāng)老師，對吧？”我抿了一口咖啡，狀作無意地問。

　　“別的也不會，只能教教書了?！庇行┿紤械恼Z氣，依然略帶笑意。彷佛在逗一個比自己年輕很多幼稚很多的人。

　　這什么答案？哈，沒想到教授先生還挺幽默的。他就不怕我覺得他太自負(fù)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