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壩尼,最常見的就是敷著黑泥的殘垣斷壁。不過,要是你看到幾面破墻頂上的位置蓋著一塊被石頭壓住四腳的看上去亂七八槽的臟布,大多都表示著這塊破地方已經(jīng)有人住了,這里是被可以稱之為“家”的。但,不幸的是,有這種臟布的人可謂是托壩尼的富裕人家了,這代表這家人一定有一個強壯的足夠為家庭帶來吃食和布料的男人,有一個足夠待在家里保護家產(chǎn)和孩子的兇狠女人,或許還有一個靠在墻角用力吮吸狗骨頭里的血的小孩。這可都是些狠角色,有好幾把刷子的厲害家伙都不會想去招惹。當(dāng)然了,這樣的富裕也僅僅只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托壩尼的人,總是孤獨的蹣跚在一面破墻與另一面更破的墻之間的窄巷里,或者獨自吹噓,或者叼著草根,或者舔舐嘴角因為搶食爭斗而滴下的血。
“糟糕透頂。”
這是倫百最喜歡的口頭禪。他總是臥在靠近殘破的菲捏諾廣場的那堵矮墻底下,用他見過最趾高氣昂的語氣從唇齒里讓這幾個字擠出來,雙眼無神的望向北方,嘴角叼著根發(fā)黃的枯草,臉上還帶著幾分鐘前和別人打斗時帶來的淤青和血,那樣子空洞極了也混蛋極了。
倫百蜷縮在矮墻底下,隨意的抹去了腿和腳上的血,這可不是他的血。然后壓低上半身,用手把著左腳腳趾頂住的破爛的臭布鞋拿了起來,翻了面,露出鞋底。在前腳掌的位置,鞋底早就不翼而飛,邊緣的地方還粘著黑色的塊狀像泥土一樣的東西還有踩踏血液的痕跡,隱隱散發(fā)一股臭味。
“嘿,真糟糕?!?p> 那黑色的塊狀物是狗的糞便,而那些血是剛才在廣場里和畜牲們打斗時的勝利品。他將狗的糞便填充在鞋底壓實,插進鋒利的鐵片和堅硬的石塊,在打斗的時候,瞄準對手的弱點,一腳就可以蹦出血色。那是最棒的勝利煙火。
倫百抓著鞋,用力壓在地上摩擦,試圖將鞋底下的污物除去。然后,隨意地將鞋扔在旁邊,提起腿,握住左腳腳踝,拉進腳底湊上去看。腳底有幾道被鐵片劃傷的口子。有一道傷口比較深,涌出血液。他皺著眉撐開傷口,細細檢查是否有塵土石子或者糞便鉆進去。接著,他含住食指,松嘴吐了口唾沫,又徑直戳進傷口里,把一些石子和殘留的糞便摳出來。清理完傷口,倫百就懶散的抵著矮墻,舒展著四肢,平平的躺下,等著黑夜里的月光出落的漂亮。
托壩尼是一個古怪的地方。它貧窮、骯臟、血腥、惡臭、狼狽、簡直無可救藥,但是在那些蓋著臟布的破家里卻還存在著不可思議的家的味道,母親,父親,孩子,似乎這里和尋常的外鄉(xiāng)也沒什么兩樣。
昆弟從母親那里奪來的一塊新鮮的羊的頭骨,那是父親在外面為他們奪來的美食和榮耀。他抱著骨頭饑渴地吸食著,舌頭在骨面上的縫隙處不?;瑒?。他的母親快步走來,向昆弟伸出手。昆弟突然抬起頭顱,兇惡的呲牙,上身壓低,兩條腿用力撐住地面。他不允許任何人碰屬于他的食物,任何人。他的母親握緊了拳,暴躁的跳起來,咿咿呀呀的對著男孩吼叫著,兩只手不斷的揮動,最后狠狠地踢向昆弟,野蠻極了。昆弟被一腳踹到墻下,母親的動作快速而有力,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踢中了腹部。痛極了,不過這是常事。他掙扎著撐起身,一邊沿著墻壁掙扎著站起來,一邊用他大大的黑眼珠死死盯住他的母親。女人皺著眉,罵罵咧咧的彎腰拿起羊頭骨,轉(zhuǎn)過去往另一面墻壁走去。趁這個空隙,昆弟嗖地沿著墻根跑出了家。
他喘著氣,手臂快速擺動,他想要跑得更快,離那個家遠一些再遠一些,還害怕作為他母親的那個女人會追上來抓住他的脖頸,惡狠狠的時候吼叫,帶他回家。他驚慌地轉(zhuǎn)過頭,神經(jīng)繃緊。所幸,身后空無一人。除了從天上隱隱約約投下來的月光,昆弟的身后便是靜悄悄黑黝黝的窄巷。
昆弟瞪大了眼睛,停下。他從沒想過逃出家后不會被父母抓回家的情況會發(fā)生。一瞬間,驚訝、恐慌、害怕、難過、欣喜都在他的心頭涌出,一種酸澀又興奮的激靈從心頭沖向頭頂。他轉(zhuǎn)過身,面對家的方向,他看到黑暗蔓延在墻壁上,有幾個頂上的破布印著月光,閃爍著不可思議的白光。他又背過身,黑夜帶來的恐懼被無限放大。左右無人,風(fēng)從窄巷里橫沖直撞,從磚塊的縫隙破出來,呼嘯著,奔騰著,瘋狂著,像是靠在矮墻的那個嗜血的怪人,張牙舞爪地,咧著血盆大口向他撲過來。
去哪?他能去哪?他可以去哪?
昆弟想到了白天他和父親站在菲捏諾廣場看見的怪人。那家伙平常總是臥在矮墻那里,叼著根發(fā)黃的爛草根,披著骯臟帶著糞便和深褐色的痕跡的的破布,把那總是拖旯在腳跟的破布鞋扔在墻角,光著一雙發(fā)黑的腳,一副瘦弱不堪的樣子。他是這么想的,至少在今天白天之前。在怪人費力,難堪的躲避一個強壯男人的攻擊時,臉上的淤青和血讓他看起來可憐極了。強壯男人狠狠地向怪人的頭部錘出,怪人低下身子往后閃了一步,在強壯男人抬手的瞬間,怪人猛地向前沖去,抬腳,壓中強壯男人的下身,鮮血頓時蹦出,男人痛吼,捂住傷口,跪倒在地。怪人笑了,抖抖腳,黑色的東西被甩下,還有一塊反光的薄片,怪人彎下腰,手指夾住薄片,厭惡地拍了拍,轉(zhuǎn)身離開。
昆弟握緊拳頭,抿住嘴,開始奔跑。他繞過一些高聳的墻壁,往菲捏諾廣場的方向跑去。當(dāng)他終于找到那處特別的矮墻時,那個怪人正側(cè)臥在墻角睡得酣甜。他小心翼翼挪動著腳,靠近矮墻,靠近再靠近。
“有事嗎?”
突然一陣沙啞的聲音傳來。黑暗中,昆弟只能看見一個影子慢慢坐起來。
怪人。
昆弟抿住嘴唇,手臂不禁緊繃,身體發(fā)顫。他似乎能看見從怪人和狼一樣的眼睛兇狠地盯過來。
“你該回家了,孩子?!?p> “我要在這里,睡一晚上?!?p> 昆弟咬著牙,屏住呼吸,模樣嚴肅極了。
倫百卻笑了。
托壩尼的夜晚孩子是生存不下去的?;蛟S被路過的人捂著摳鼻帶走作為夜晚篝火的美食盛宴主菜,或許那里來撿漏的野獸怪物叼著好生撕咬,或許他最好回家,父母會是他最堅強的盾牌。
“......”
昆弟悶著頭,他可沒指望怪人能同意他留下來。他走到矮墻的另一頭,與倫百有些距離,屈膝,坐下,圈住腿,埋下頭。
倫百看著昆弟,孩子的一舉一動都很容易理解。不順著他意,就不聽埋頭做自己的。他右手拿起身旁的鐵片,左手一抓握住一把沙,靠在墻壁上,睜著眼睛,靜靜地聽著。
“晚安,孩子。”
只希望,這夜風(fēng)平浪靜。
昆弟看見了一個奇怪的地方。天是藍色,地上也有藍色的天,還有摞在一起家,高高聳立的鐵片......接著他從天上掉下,穿過云層,撞開土地,墜落墜落墜落。
他掙扎著醒來,眼睛瞪大,重重呼了口氣。好不容易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他居然睡在菲捏諾廣場的破矮墻那。他應(yīng)該在家!
“醒了,就回家。”
倫百捏著褲腳,直起身子,拍了拍鞋面,又套在腳上。托壩尼,已經(jīng)成為上個目的地了。
昆弟嚇了一跳,兩只手支在身子旁邊,發(fā)抖。他昨天居然從家里跑出來,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這里,更和怪人睡在了一塊,待了一晚上。
他居然還活著。
倫百沒空理孩子了,他還需要繼續(xù)走,隨意地活動了四肢,他選擇一個方向走去。
“喂!怪人!你去哪!”
昆弟緊張地向前一撲,跪伏在地上,扯著嗓子叫著。
怪人不回頭,也不再說話。
托壩尼,是荒沙的落魄之地。而,倫百他來自于更遠的那方,他往世界的另一頭走去,他遇見許多,經(jīng)歷許多,活在哪里,便用哪里的方式活。
遠離托壩尼,便再也看不見任何殘垣斷壁。無數(shù)砂礫,混著滾燙的風(fēng),刺入眼睛。風(fēng)聲喧囂,土地干涸,遠遠走來一個黑影,腳步蹣跚,在高溫下?lián)u擺不定。那日頭爬上了最高的天空,烈烈的,像一壺酒,澆在心頭。
他,從哪兒來?
從更遠的那方,披著破碎的,骯臟的碎布,趿拉著一雙破洞的臭布鞋,露出的肢體布滿被火焰灼燒的交錯的紅痕。
他仰起頭,不斷的用力吸入裹挾著沙塵的空氣,喉間滾動,像是被浪無情橫拍上岸的深海魚那樣掙扎著。
“如此,便像自由?!?p>
幾渡清山
你在沙漠里,你就是砂礫,就是蝎子,就是響尾蛇;你在大海里,你就是水滴,就是游魚,就是海草......活著,都是適應(yīng)。唯獨在我心里,人世俗味,萬千星辰,灼目日色,繆然月弓,皆為你湮滅于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