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天運父子一路奔波,這日如期趕到了武昌。
武昌街市中的“品香園”是鄭胥和的私產(chǎn),做著酒家生意,遠近聞名。
進得品香園,伙計連忙招呼,得知是掌柜的客人便將馮天運父子引入后庭。
庭院里迎出兩人,一個是新安的魏子明,而另一位卻是個氣宇軒昂的老者,雖已有些年紀,卻仍顯硬朗干練。
馮天運與魏子明招呼一下便急忙向老者施禮:“馮天運拜見鄭世叔!”
老者正是嶺南幫副幫主鄭胥和,他打量著馮天運道:“想不到你也已滿面滄桑,我?guī)缀跽J不出了!”言下頗多感慨。
老者目光望向馮正武:“這位是?”
“這是晚輩的二子,名喚正武?!?p> 馮正武上前施禮問安。
鄭胥和拉著馮天運道:“當年你師父囑你光大師門,看來是頗有成就了。”
馮天運謙遜道:“晚輩本就愚鈍,又如何能調(diào)教出不世俊彥?只憑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廳堂內(nèi)端坐著五個人,看面相都已上了年紀,此時正在高談闊論著。居中一位老者,雖滿面灰暗,卻目光如炬,瘦弱之軀仍可見當年之偉岸。馮正武暗想,此人應是那楊午前輩。果然,馮天運一見老者,當即躬身施禮:“楊世叔萬安,晚輩馮天運拜見!”
這老者正是嶺南幫長老楊午,陡見馮天運便即刻離席,上前扶正馮天運,感慨道:“老夫還能見到賢侄真是上天垂憐,只可惜你師父卻……”接著便哽咽難語。
見兩人淚眼相向,馮正武急忙上前道:“晚輩馮正武,隨父拜見叔公!”
楊午拭去眼淚,驚訝地注視著馮正武,良久自言自語道:“好,好!這后生謙恭儒雅,英華內(nèi)斂,確是難得!”
馮天運又攜馮正武逐一拜見了在座各位,幾人均是當年嶺南幫的長者,其中一位是長老高維賢。
言談中,馮天運漸漸有些心涼,幾位長者似乎對重振嶺南幫,匡復祖業(yè)俱已失去信心。也難怪,時光會消磨人的意志,況且當年拼死一搏只為乞求生存,而今各有生計,難免會隨遇而安。
幾位長者所言盡是生意之經(jīng),再就是市井傳聞,談及舊事也只是搖頭慨嘆。楊午聽得早已沒了興致,只是隨言附和,失望隨著眼神不經(jīng)意的四散著。
……
第二日,魏子明因公門事務先行離開了。
吃了兩場酒飯,幾位客人便相繼散去。楊午亦覺無聊,他婉拒了鄭胥和的挽留,第三日便與馮天運父子同路,準備去往廬陵。此番前去是探望兄弟一家,之后也可能便留在那里了。
送客至門前,鄭胥和誠懇道:“現(xiàn)在提重振嶺南幫還為時尚早,但洪幫主遺志我等又豈能忘懷?他日再圖興起之時還望兄長能助一臂之力?!闭驹谏韨?cè)的高維賢也用力拍了拍楊午的臂膀。
鄭胥和瞬間閃過的一絲堅毅,讓馮天運感覺到了希望,楊午更是激動不已,道:“只須一聲號令,楊某定當來投!”
……
剛剛離開武昌,楊午便講出了一段密事,孟勛臨終之時竟有所托,此次招馮天運來武昌便是為了這件事。楊午本想早些告訴馮天運,但見當年同道俱已灰心,便不想久留,于是隱忍下來,準備捱至離開后與馮天運同行,再詳細告知。
孟勛在大多數(shù)同道眼里是個另類,平素大家都很少與其來往,在嶺南幫真正了解他的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同為幫中長老的楊午,另一個就是幫主洪任岐。
孟勛的師承一直是個謎,即便其武功路數(shù)別人也知之甚少。其實,提起他的師父可以說人人皆知,他就是江湖中神一般的人物“南海漁樵”寧世康。
寧世康久居東官,因其身居沿海,又兼年少時隨家人以捕魚為生,故而成名后被稱為“南海漁樵”。幾十年前,寧世康在武林中可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一身武功出神入化,縱橫江湖難逢敵手,當年秦嶺雙鷹的師父拓拔敏便敗在他手下,一時為天下武林所稱道。二十五年前,寧世康在東官故去,傳聞是被仇家所害。
寧世康的確是被仇家所害,而幕后兇手恰恰是鄭胥和的師父夏仲海。
寧世康與夏仲海并無深仇大恨,結(jié)怨起因皆為一女子,這人正是寧世康的夫人徐氏。
徐氏與夏仲海是表親,從小青梅竹馬,自有一番情意。徐氏嫁予寧世康后雙方尚有來往,寧世康也不以為意,但之后的一個誤會卻使二人頓生仇隙。
一次徐氏回娘家時路遇大雨,恰巧來到夏仲海家門前。夏仲海見狀便將其讓進家里,看她全身俱已濕透,便把妻子的衣服取來讓她換上。此事本來再尋常不過,況且夏仲海的女兒也在家中,但此事卻釀成了無端災禍。夏仲海的妻子王氏便是惹禍的根苗,王家是當?shù)氐耐?,且有官場背景,她本來就嫉妒徐氏美貌,更聽聞她與丈夫自小就在一起,于是便鬧將起來,一時弄得滿城風雨。
寧世康知道這事后惱羞成怒,從此不再搭理妻子。一次偶然的機會,寧世康在始興(地名)遇見了夏仲海,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夏仲海也是師出名門,身手本也不弱,但與名動天下的寧世康相比還是稍遜一籌,寧世康羞怒之下將夏仲海打成重傷,自此二人結(jié)下仇怨。
寧世康本是大度之人,但對兒女私情卻看得比命都重,原本豪爽的他變成了癮君子,整日借酒消愁,消沉至極。一日大醉后,他把妻子打成重傷,以至不治。彌留之際妻子對他說,自己這一輩子只有他這一個男人,他確實錯怪了夏仲海,但她卻不怪他,只盼他好自珍重。
妻子死后,寧世康更是變得渾渾噩噩,終日沉浸在悔恨之中。夏仲海得知徐氏遇害,悲憤難當,便重金買通素有“百毒手”之稱的王魁乘機加害。王魁正是趁其渾噩,巧妙施毒,竟一舉得逞。妻子死后僅半個月,寧世康便也中毒身亡。臨死前他告誡弟子孟濤,切不可為之復仇,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孟濤是寧世康從一場大火中救出的孤兒,自小便把寧世康夫婦當成了父母,如今父母雙亡,他豈能善罷甘休。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他把短刀刺進了那下毒人的胸膛,但同時他也被多名高手困住。危難之際是洪任岐把他從絕境中救下,自此他便跟著洪任岐加入了嶺南幫。
來到嶺南幫后他才發(fā)現(xiàn),副幫主鄭胥和竟然是夏仲海的弟子。他與鄭胥和素昧平生,根本談不上恩怨,而此時也傳來了夏仲海病亡的消息,想來當與傷重有關,師門的恩怨自此了結(jié)。于是他改名孟勛,自此在嶺南幫安頓下來。
孟勛脾氣怪異,不與人交往,其實這正是與鄭胥和有關,他不想別人知道他的過去,更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了嶺南幫內(nèi)部的和睦,因此他改了名字,隱瞞了自己的功夫。
孟勛是寧世康的嫡傳弟子,但由于資質(zhì)欠佳,雖經(jīng)苦練,卻始終無法達到師父的境界。收了馮天運后,他傾力調(diào)教,怎奈卻力不從心,眼見嶺南幫大敵環(huán)伺,為保住師承一脈,他決然把弟子遣回,并再三告誡,不可參與幫內(nèi)任何事物。
十年前,孟勛與其他兩位長老、數(shù)位堂主隨幫主前往陳留與胡軍決戰(zhàn),由于消息走漏遭遇敵眾埋伏,幫主以下數(shù)百人全軍覆沒,只有他和楊午殺出重圍。
突圍后,孟勛已傷痕累累,不久便一病不起,臨終前他把一張圖交給楊午,托付他交給弟子,最后說了一句:“保住師承!”。
楊午講完這段過往,便從懷里取出一個包裹,慚愧的說:“賢侄,這張圖晚給你十年,我楊午對不起孟兄??!”
馮天運早已淚流滿面,聞言深施一禮,激動道:“世叔忠肝義膽,豈能說這‘晚’字,倒是我們師徒該感念隆恩才是!”
打開包裹,里邊是一份畫在白布上的圖,馮天運自然省得,這是他們師徒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早已深深印在腦際之中。
見馮天運已知圖中所示,楊午催促即刻前往,于是,三人又轉(zhuǎn)回武昌城內(nèi)。
……
武昌是當年嶺南幫的大本營,現(xiàn)在早已物是人非。
營前的一座亭臺下,馮天運找到了師父留下的包裹。
這是一本手書的冊子,二十年后師父的字跡再一次映入眼簾。
附在冊子上面的一張紙簽上寫道:天運吾徒:一別十載,甚是掛念,之前不準你來此實出無奈,我只有你這一個弟子,而你師祖的武功又是一脈單傳,因此你不能有任何閃失。為師愚拙,雖經(jīng)你師祖親傳,尚未完全領悟。十年前你已盡我所學,想必這些年應融會貫通了,冊子上是本門更高深的武功精要,只能盼你發(fā)揚光大了。另外切記,不可暴露行藏,我一直懷疑幫內(nèi)有奸細。
最后幾句是:昨夜深入一夢,驚駭無比,此去恐難有歸程。我之生死不足道哉,唯盼師門承續(xù),亦可直面師尊,之后如何,我自會囑人傳信于你。
馮天運看完留言即面北而跪,痛哭失聲,想不到師父竟有這般苦衷,孤苦難言二十余載,最后又舍身而去,豈不悲哉!
本來要去廬陵的楊午此刻也改變了主意。他本是勇武之人,十年禁錮血性并未稍減,聞聽歃血盟壯舉,立刻答應馮天運所請,三人一同趕往落雁島。這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將頓時恢復了豪氣,一聲長嘯直抒胸臆,凜凜然恰如涅磐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