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人間本無穆公子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
一季通靈,四季便可稱神。
那是神話里的上古之樹,凌駕萬物之上的奇木,生來便帶著得天獨(dú)厚的珍貴,只需挨過四季歲月,便可通天化神。
可是啊,那三萬兩千年的風(fēng)雨歲月,太過漫長了!
莽莽深山中的悠悠歲月,無休無止,花草枯榮之間,飛禽走獸已不知幾度輪回,嗷嗷小兒到耄耋老翁亦不過須臾之間。
生命流逝的太快,連活著的印記都找不到。
穆知微是一樹八千歲的大椿,堪堪一季便通了靈根的椿木,驕傲恣意,不愿在那深山老林里荒廢度日。
只覺大千紅塵花花世界,哪樣不比山里來的有趣,便是不做神仙也沒什么可惜的。
可是,五歲小兒尚且知道一句“后皇嘉樹,橘徠服兮”,離根之木焉能盛乎。
穆知微醒來的時候,尚乙就坐在他身邊,床上放了熱騰騰的面,沒有坨,好似一切都回到了那天一樣。
“你……”
“我……”
到底還是回不去了。
“餓了吧,先吃點(diǎn)東西。”尚乙欲起身端面,卻被穆知微拉住了。
“關(guān)于交易的事,我想和你說說?!?p> 尚乙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實(shí),她的心里終究還是在乎的:“這一路走來,你究竟摻了幾分真心?”
只是為了交易,亦或是……
“十分!”穆知微緊緊的盯著她,生怕她不相信。
“剛開始呢?”是無意還是有意?
“剛開始……”穆知微拉著尚乙的手漸漸地松開了:“剛開始確實(shí)是,但后來,也是真的喜歡了。”
“后來,是什么時候?”尚乙捏著袖口,手有些發(fā)抖。
這次,穆知微沒有回答,只是沉默著,一開始便帶著虛情假意,到后來,什么時候變成真心實(shí)意了,連他自己都分不清。
尚乙強(qiáng)顏歡笑的打破了沉默:“吃、吃面吧?!闭f罷便將桌子上的面端給了她,雖然盡力掩飾,但端碗的手還是忍不住的發(fā)抖。
“你好好吃,我先出去了?!蹦轮⑾虢凶∷?,可他發(fā)現(xiàn),即便是就是叫住了,有能說什么呢?
說他痛改前非?
說他真心實(shí)意?
呵,連自己都不信。
尚乙走到門外后,便再也止不住的發(fā)抖,盡管強(qiáng)忍著,眼眶卻還是紅了。
“跟我回青煌山?!鄙屑赚F(xiàn)在不遠(yuǎn)處,難得有為人師表的樣子。
尚乙沒有答應(yīng),即便是這個時候,她還是沒有忘記,答應(yīng)過穆知微不回去的。
尚甲恨鐵不成鋼的“哼哼”了兩聲,便走了,其實(shí),他挺想一劍劈了里面那只妖,不僅拐走了他唯一的弟子,還把他困了兩個月。
若非他被雷劈了法力不濟(jì),估計(jì)自己現(xiàn)在還沒出來,一想到全部都是他設(shè)的句,就為了套自己的小徒弟,心里就恨得牙癢癢。
尚甲氣沖沖的踹開房門,因?yàn)樘昧?,所以又?jǐn)嗔藥赘景濉?p> 本就怒火沖天的尚甲,一看到屋里坐著的人,滿腔怒火頓時就噴涌而出了:“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的?!迸e著劍就過去了。
先前,若非尚乙攔著,他早就沖上去了,這下子,沒人攔,更好!
穆知微正要躲避,結(jié)果體力不濟(jì),一時摔在了桌上,打倒了空茶杯。
尚甲愣了愣,這妖怪太狡猾了,他還沒動手呢?
“你帶她回青煌山吧?!蹦轮⑷讨弁?,看起來好似比上回被天雷劈還要虛弱。
尚甲半信半疑的看著他,猶豫了一會兒才把劍收起來:“你……又想干什么?”
“你們青煌山收她不就是為了重振聲威嗎,她這一世歷的是情劫,只要情緣斷了,自然就能飛升。”穆知微費(fèi)了很大力氣才靠著桌子站好。
“自然不是?!彪m然剛開始確實(shí)如此,但后來他早就不在意這些了,不過,她要是能飛升,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情緣天定,你怎么斷?”
“我自有法子,你只要帶她回青煌山就行了。”
“她不跟我回去。”說到這里,尚甲更氣了,這椿妖除了一副空有其表相貌,還有什么好的。
“一個月就好,留她一個月,實(shí)在不行,半個月也行?!彼F(xiàn)在的樣子,也許連半個月都用不了。
“……好。”
尚甲雖然看起來不著調(diào),做起事來卻毫不含糊,應(yīng)下穆知微那天晚上,便去找他的小徒弟說了。
尚乙是不想回青煌山的,至少不是現(xiàn)在,穆知微傷那么重,她心里放心不下。
但尚甲說,今后即便是不回去了,也要去跟師伯師兄們告?zhèn)€別,畢竟都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而且,他已經(jīng)寫信說要回去了,大伙兒都在盼著。
至于穆知微,他一個千年大妖,一時半會兒也沒什么,實(shí)在不行,半個月后再回來不遲。
尚乙想了想,覺得師父說的也有理,穆知微這兩天看起來好了不少,都能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了。
況且,雖然她不是那種計(jì)較的人,也知道那時候不過都是初識,自己尚且小心翼翼的,更不該去要求他的真心,但心里,還是忍不住有些疙瘩,清凈清凈也好。
這日,天色昏沉,穆知微一個人躺在桂樹下的搖椅上不敢動彈,一來是怕冷,二來是實(shí)在沒那個力氣了。
一陣微風(fēng)吹過,桂樹上的葉子便唰唰而下,仔細(xì)看,還能看到樹葉已經(jīng)開始泛黃了,八月的桂樹,本該是花開時節(jié)才是。
“連你也不行了?!蹦轮⒖粗淞藵M懷的樹葉,還在不斷地增多。
桂樹沒有回答,亦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隨著微風(fēng)不斷搖晃。
“其實(shí),今天不會下雨的?!蹦轮⒖粗璩恋奶?,腦子里想著小道長他們走到哪里了。
尚乙?guī)熗绞窃缟献叩?,天色也昏沉,兩人一人拿了一把傘,雖然穆知微想告訴他們,今天不會下雨,但還是沒說,好歹留個念想的東西。
“那你怎么不早說。”
門口處,有人身著灰色道袍,攜了一把傘,帶來了一片光明。
“你——怎么回來了。”雖然很疼,雖然沒力氣,但穆知微還是站了起來。
“天要下雨了,怕你沒傘?!鄙幸覔P(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傘。
穆知微笑了:“是啊,今天還是有可能會下雨。”
尚乙走了進(jìn)來了,像她第一次跨進(jìn)這個宅子一樣,小心慎重。
穆知微拉著她的手,將引到桌子前坐下,拂掉了桌子上的樹葉。
“我想清楚了?!鄙幸依黄鹱拢骸耙郧暗氖露际且郧?,再計(jì)較那也是過去的事了,眼下、以后,才是力所能及的?!?p> 穆知微捏著尚乙的手,滿心歡喜,卻又怕她沒想清楚:“阿茵有一句說的沒錯,其實(shí)你是可以飛升的?!?p> 之前,她也是想過飛升的,只是后來覺得沒有天賦才放棄的。
“你不愿成神,我也不想飛升,在凡間廝混一輩子,也挺好的?!?p> 后來,兩人就再也沒提起過這件事。
穆知微說,尚乙這一世歷的是情劫,所以注定過不去了,走到城門口的時候,心里總放心不下,放下不下他的傷,也放心不下他的人。
閔州城的天總是昏昏沉沉的,卻又不下雨,可她還是找了個拙劣的借口“要下雨了,怕他沒傘”,她是這樣說的。
那時,師父的臉都?xì)饧t了,估計(jì)憋了一肚子的氣,最后還是咽下去了,氣呼呼的叮囑了兩句就走了。
舍不得,終究還是舍不得??!
“對了,你和阿茵做了什么交易?”尚乙突然來了一句。
“這……”穆知微以為尚乙又要舊事重提,尋思著該怎么開口。
“你別多想,我只是有些好奇,你都這般厲害了,阿茵能許你什么?”
“它。”穆知微指了指身側(cè)的桂樹:“桂樹本就比其他樹木有靈根,活了百年已經(jīng)開了靈智,后來被阿茵看上了,便引清水河河水滋養(yǎng),并摻和魂力,所以,這樹便認(rèn)了她為主人。”
“你的原身應(yīng)當(dāng)比它珍貴許多?!?p> “嗯,但畢竟還是顆樹,離根百年十年尚可,數(shù)百年就難說了,加上我天劫將近,所以要提前做好準(zhǔn)備,屆時,可用來休養(yǎng)生息?!?p> “天劫!”尚乙只覺得人都是虛的:“你現(xiàn)在的樣子,能撐過去嗎?”尚乙抓著他的手,她雖然沒受過天劫,卻也知道,扛過去了是更上一層樓,扛不住則是灰飛煙滅。
“寬心,我可是千年大妖?!?p> “可是……”尚乙有些慌亂的看了看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腕子的佛珠上:“你戴著,至少也能分擔(dān)些許?!彪m然是佛家之物,季歲都能戴,他應(yīng)當(dāng)也無礙的。
穆知微看著小道長急急忙忙的把佛珠戴到他手上,其實(shí),當(dāng)初替季歲給那小和尚改命,為的就是這佛珠,好在天劫到來時撐上一撐。
“別急,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到時候,只要這顆桂樹活過來了,我就還在?!?p> 尚乙看著身旁逐漸失去生機(jī)的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好,我信你,但你記著,一定要回來?!?p> “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