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譙王的痛苦
當(dāng)天下午,休之從皇宮回到王府。父親問他,皇帝叫他跟去做什么。
休之看著父親,雖然不愿承認(rèn),但是內(nèi)心卻不免會想,父親這樣的宗室元老,也不敢為皇上仗義執(zhí)言,怎么對得起晉室祖宗在天之靈?
“沒做什么。陛下讓我看著他與瑯琊王斗蛐蛐,叫我做個見證。哎,孩兒當(dāng)時治理晉陵,宵衣旰食,唯恐有差池,回來后想盡心盡力輔佐朝廷,哎……”
司馬恬笑了,“你以后就明白了,做臣子的第一要務(wù),就是讓圣上高興就好?!?p> 休之想起那滿朝文武的樣子,搖搖頭,“孩兒不想那般顢頇。”
司馬恬明白他的想法,暗笑兒子還是幼稚,豈不知從政之人,要像水一樣,寬處寬走,窄處窄走,既能成江海奔騰之勢,也能靜水深流,處眾人之所惡處,看似藏愚守拙,毫無志氣,卻能保全自己,然后再圖其他。多少大事,多少名臣,都是在這若有若無間便決出了勝負(fù)。像王恭、司馬道子那般張揚(yáng)狂暴,圖窮匕見的最是下策,斷難長久。此中之道,難以言說,只盼著休之自己能體會吧。
司馬恬希望兒子能學(xué)會保全自己,卻也知道他這個兒子胸懷大志,不是能限制得住的,因此處處留心,為兒子保駕護(hù)航。
這一天,他剛剛服了五石散,正在院里行散,見吳勛從內(nèi)院出來,捧著一個錦盒往門外走。
司馬恬叫住他,“你手里是什么?”
吳勛行禮:“回王爺,今早南郡桓公打發(fā)人來給世子送了一些禮物,世子命我回禮,另寫了一封信,要一同送過去?!?p> “拿來我看。”
吳勛便開了錦盒,把信簡奉上。
司馬恬打開來看,見休之在信中先與桓玄敘舊,又相約要勠力同心,輔佐王室,心里暗叫不好。他看罷,把那些竹簡一一折斷,拿回書房,叫吳勛拿個火盆來,親自燒了,又取了一卷空白竹簡,重新寫了一封信,除了祝賀桓玄升任,便是對皇帝和道子的頌揚(yáng)、感恩之言。
司馬恬寫好,便讓吳勛送了出去。他從書桌上抽出一個匣子,打開看了看,叫人來拿去給夫人。“跟夫人說,此事今日就對休之說吧,不必再等了?!?p> 夫人聽說王爺如此吩咐,便命人叫了休之來。
休之聽說母親召見,便急忙來了。他的侍妾月兒自從進(jìn)府,便天天來給夫人請安,還自告奮勇要服侍夫人日常起居。夫人本來不大瞧得起她這個歌姬出身的人,不過見她伶俐,便也接受了她。
月兒正在服侍夫人用茶,見休之來了,十分開心,向他行了一禮。休之卻沒有理會她,他擔(dān)心母親身體不好,進(jìn)門就問:“母親,急召孩兒來,可是有什么事?”
夫人笑道:“沒有什么事。這幾天你忙,除了每日早晚請安,都沒與娘好好說話,娘想你了?!?p> 休之松了口氣,“孩兒不孝。”
“誰說的,我兒最孝順。娘是心疼你。”夫人對月兒說,“去,中飯讓廚房做一些休之愛吃的菜,送到這里來?!?p> “是?!痹聝喝髁嗽?,又回來伺候。她的眼睛始終忍不住看著休之,希望休之能看她一眼。休之卻只顧著跟母親說話,沒有看她。
夫人拿出司馬恬派人送來的那個匣子,打開來,里面是幾個精致的竹簡。她把竹簡一一擺在桌上,對休之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年紀(jì)也不小了,爹娘為你選了幾個匹配的女子,你看看,中意誰家的女兒?”
休之笑了,搖搖頭,為了奉承母親,便把那些竹簡拿起來看了一看,見都是些寒門女子,或者就是低等官員的女兒,他貴為譙王世子,又任中書侍郎之職,怎么說也不應(yīng)娶這樣出身的女子,不知道父母為何專挑了這樣的人來問他。休之大為不解,看著母親。
夫人笑道,“你父親說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再與世家大族結(jié)婚,未免太招眼了,娶妻娶賢,不必高門。這些女子,娘都打聽了,都是才貌雙全,足可與你琴瑟和鳴的?!?p> 休之明白了,父親想以這樣的方式昭告天下,尤其是要讓丞相父子知道,司馬休之絕無取代之心,也希望他能后退一步,過些安穩(wěn)日子。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母親,這些女子都不合適,孩兒自有主意,您不必?fù)?dān)心了?!?p> “你有什么主意?難道你有什么意中人?她是誰?你告訴娘,只要這個姑娘出身清白,你又確實(shí)喜歡,娘一定替你作成此事。”
月兒在夫人身后侍立,滿懷希望地看著休之。正巧休之偶爾抬頭,瞟了她一眼。月兒便覺得他的意中人,一定是自己了。但是夫人說要出身清白,那她還是沒有希望。
休之說,“孩兒沒有,若有時,一定告訴娘?!?p> 月兒聽了這話,心就像掉到了深淵,不自覺地墜了下去。她眼圈忍不住紅了,又低頭強(qiáng)忍,一面暗笑自己癡情,自己不過是個歌姬,遇到世子這樣的人,能在他身邊伺候,已經(jīng)幾世修來的福氣,怎么還敢有非分之想。
休之又陪母親閑話一陣,又陪母親吃了中飯,便告退了。月兒忍不住想跟他走,但是在夫人面前,不敢造次,便強(qiáng)忍悲傷,仍在夫人身邊小心伺候。
休之出來后,看天時還早,還不到父親午休的時間。他想了想,決定去找父親深談一番,人生一世,他想施展抱負(fù),不希望父親再阻攔。
休之來見父親,卻見父親一個人坐在書桌后,身邊連個仆人都沒有,正看著一封軍情邸報,臉上神情十分凝重。見他來了,便把邸報放下,故作輕松地問:“你用過中飯了?怎么不去歇著?現(xiàn)在天漸漸熱了,午間要睡個中覺,方是保養(yǎng)之道?!?p> “是,孩兒知道了。父親在看邸報嗎?孩兒官階低,還得不到呢,讓孩兒看看,朝廷都有什么新鮮事?”休之說著便拿起了那封邸報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圣旨命豫州割讓四郡于江州,豫州刺史庾楷拒不奉詔,并在江州刺史王愉赴任途中,公然派兵攔截。王愉進(jìn)退不得,奏請朝廷降旨命附近州郡發(fā)兵,討伐豫州。”
司馬恬想攔著不讓他看,已經(jīng)來不及了,便苦笑一聲,“被你說準(zhǔn)了。丞相命王愉去做江州刺史,本意是樹立外藩,制衡北府軍王恭。沒想到,藩鎮(zhèn)未立,庾楷倒先發(fā)難了,這局面不知道丞相要如何收場?!?p> “父親,”休之放下邸報,“‘慶父不死,魯難不已’。丞相父子專權(quán)誤國,孩兒想為國鋤奸?!?p> 司馬恬聽到休之這危險的想法,頓時不寒而栗,忍不住嚴(yán)厲起來:“住口!”
“父親!您也看到了,國家交給這樣的人,遲早要斷送司馬氏的江山!”
“司馬氏的江山也不是你的,是皇上的!皇上都仰仗丞相,你一個小小的中書侍郎急什么!再說,庾楷王愉二人爭權(quán)而已,他們遠(yuǎn)在豫州,又沒有殺到建康,這大好江山不是固若金湯嗎,怎么就‘?dāng)嗨土恕??此話萬不可再提!”
“父親,王愉請朝廷發(fā)兵,庾楷難道就不會與王恭勾結(jié)?上次王恭作亂,丞相殺了王國寶,解了我的職,這次,他要?dú)⒄l謝罪?內(nèi)政不安,外敵環(huán)伺,建康根本就是累卵之危??上Щ噬鲜苤朴跈?quán)臣,大臣們只知趨炎附勢,不能效忠,無一人可解國難,實(shí)在可恨。”
“你這不孝子!”司馬恬氣的拍桌子,“你這話,把我也怪罪了嗎?”
休之見父親生氣了,便跪倒磕頭,“孩兒不孝,只是國家有難,孩兒身為司馬氏子孫,不能坐視不理,否則將來死后,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司馬恬氣得渾身發(fā)抖,站了起來,他說不出話,捂著心口,跌坐下去。
“父親!”休之慌了,忙站起來扶他,大喊來人。
司馬恬頹然地?fù)u搖手,指著一旁書架上的一個紅色木盒,休之忙去拿過木盒,從中取出一顆藥丸,又向茶壺里倒了一杯水,給父親送藥服下。
司馬恬長嘆一聲,緩了過來。
一群仆人聽到司馬休之喊叫,慌亂跑進(jìn)來聽吩咐,司馬恬搖搖手,讓他們?nèi)纪讼隆?p> 房間里又只剩下父子二人。
休之跪下,自責(zé)地哭了,“孩兒不孝,愿領(lǐng)家法,父親息怒,一定要保重身體。”
司馬恬伸出手來,無力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起來吧?!彼謬@了口氣,說:“父親當(dāng)年,也像你一樣,可惜志大才疏,無緣中樞權(quán)柄,便索性遠(yuǎn)離朝堂,做個逍遙王?!?p> “父親淡泊名利,急流勇退,孩兒不及父親萬一?!?p> 司馬恬搖搖頭,“我急流勇退,可不是因?yàn)榈疵?,而是偶爾聽說了祖宗舊事,心灰意冷。休之,你口口聲聲司馬氏的江山,你可知道,這江山是怎么得來的?是當(dāng)年高祖、世宗逼死曹魏的幾任皇帝,又將忠于曹魏的許多賢臣名將誅殺殆盡,武帝才能受禪,得了天下。試想這樣陰謀詭計(jì)得來的江山,豈能長久?天命若在司馬氏,不必你,國家也可興旺,若不在了,自有賢者居之,我們讓路便是了。父母親年老了,你幾個哥哥早亡,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了,我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及時行樂,你能讓父母安心嗎?”
休之原來只知道武帝受禪,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隱情。他沉默良久,說道:“逆取而順守之。司馬氏既然享有天下,就應(yīng)當(dāng)恭行天命,為生民開萬世太平?!?p> “休之啊休之,你已是世子,將來就是王爵,何必非要再去爭權(quán)奪利??!再說丞相父子把持朝政多年,黨羽頗豐,你一己之力,對抗他們,豈不是不自量力嗎?就算你僥幸贏了,也不過做個丞相,你若輸了,府里上下數(shù)十條人命,都要斷送?。 ?p> “父親,您不知道。孩兒在京口,親眼看到豪強(qiáng)不法,欺壓良善,百姓流離失所,到處是饑民餓殍,慘不忍睹。天師道徒眾有數(shù)百萬,橫行州郡,已成氣候,稍有差池,便又是黃巾之亂,到那時,外敵必會趁虛而入。父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如果天下大亂,難道我們能置身事外?所以,孩兒想力挽狂瀾,拼死一搏?!?p> 司馬恬痛苦地閉上眼睛,沒再說話。他知道,朝局不堪,等待休之的,是以身殉國的命運(yùn),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再沒有辦法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