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權(quán)奸將死,其言也善
數(shù)日前,京口,流民營。
“當”的一聲,軍醫(yī)把劉裕身上最后一個箭頭拔了下來,放到了鐵盤中,那鐵盤里已經(jīng)有四五個箭頭。然后軍醫(yī)給劉裕上了刀傷藥,幫他包扎傷口。劉??诶镆е桓棠竟?,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上完藥后,他把木棍一吐,把衣服的帶子系好,笑道:“這孫恩老賊,道法不怎么樣,箭法還行。”
孟昶、劉穆之都在旁邊陪著,看著劉裕身上新傷舊傷,都替他疼,聽了這話都有幾分哭笑不得。
孟昶說:“年初你帶走的人,已經(jīng)死傷過半了。這仗打得真是兇險萬分。哎,好在你回來了,還是家鄉(xiāng)好,蒜山那一仗,咱們京口老百姓聽說你跟賊人打仗,都拿著扁擔站滿了山頭,給你助陣呢!這次你回來了,就不走了吧?”
劉裕忍著痛活動活動手臂,“是啊,家鄉(xiāng)好,多謝父老們。蒜山這一仗,賊人幾乎被打散了,逃回了海上。若他們不再來,我就原地駐防了?!?p> 孟昶說:“那樣最好,盼著他們別回來了。你先歇著,我去看看藥熬好沒有,給你端來。”說著便去了。
劉裕隨手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下床隨意散步,活動活動筋骨,對劉穆之說,“先生,這兩個月,您跟我在軍中顛沛流離,也受驚了?!?p> “說來慚愧,老夫除了保住了一條性命,別無用處,沒幫上你什么忙,全仗著你用兵如神,又身先士卒,這才終獲全勝?!?p> “全勝?那可未必。先生,您看,從年初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年了,像蒜山那樣的戰(zhàn)斗也有過幾次,天師道被我們打散了幾回了,每次都是逃到海上,然后不出半個月,他們就又糾結(jié)數(shù)萬、十萬人馬再殺回來。兵源如此充足,行動如此迅速,實在是出人意料?!?p> 劉穆之想了想,笑道:“德輿,你知道天師道賊眾都是什么出身嗎?”
“我知道,都是些佃農(nóng)和窮苦百姓,還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流氓無賴。孫恩、盧循我不怕,可怕的是,他們每次都能召來無數(shù)這樣的人替他賣命廝殺。那些人在你面前,人山人海,無邊無際,殺不完似的。難道這二人真有妖法?”
劉穆之說:“不是他們二人有妖法,而是百姓沒有活路啊。老百姓求的,不過是天下太平,安居樂業(yè),可是現(xiàn)在,朝廷橫征暴斂,還征發(fā)無辜佃農(nóng)去服兵役,百姓沒有活路了才會跟天師道造反。若朝廷示以恩義,與民休息,百姓安居樂業(yè),誰去造反?”
劉裕陷入了沉思,過了半天。
這時,王鎮(zhèn)惡喜氣洋洋地來報,“恭喜將軍!您那仇人刁逵帶著家財逃命,卻被仆人綁了,在山間斬首,所幸被我們遇上,殺了那仆人,把他家財全搶回來了!獻給將軍?!?p> 劉裕聽了,說:“把他的家財分成兩份,一份你們和營中將士分了,一份分給京口的百姓們。”
王鎮(zhèn)惡有些意外,但已習(xí)慣了聽命,便去辦事了。
劉穆之臉上卻浮現(xiàn)出驚喜的神色,看著劉裕就好像看見了傳說中的“仁主”,贊道,“德輿竟有此仁厚之心,真是愛民如子?!?p> “本來也是白來的東西,該分就分吧?!眲⒃S謫?,“劉先生,我們流民營屯田,對營中軍民是如何收租的?”
“收五成?!?p> “若改為四成,可以負擔軍費和其他開銷嗎?”
“這,老夫得與孟總管對賬再算。”
“那您就和孟昶算算賬,看看最少收幾成就夠了。能少收點就少收點?!?p> 劉穆之更是驚喜,對他作揖,一躬到地:“德輿仁德,真是世所罕見。我替營中百姓謝謝你!”
劉裕忙扶他起身,“先生,先生,不可如此。說白了,我是怕營中也亂了起來,倒沒有什么‘愛民如子’的想法。”
劉穆之略有些尷尬,隨后解嘲似的笑道,“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若這樣做了,就是好事,就值得老夫一拜?!?p> “先生,折煞我了?!?p> 孟昶進來了,端著一碗藥和一份軍報。劉裕笑道:“又來事了。”他先不看軍報,拿起藥喝了,然后才把軍報打開,一看就變了臉色。
孟昶和劉穆之互相看了一眼,問:“出了什么事?”
劉裕合上軍報,“孫恩率眾數(shù)十萬要取建康?!?p> 劉穆之驚道:“???建康?皇上和朝廷百官都在建康,這些賊人膽大包天,這是要動搖社稷??!”
孟昶也急得說:“除了皇上百官,劉裕的妻兒,也在建康啊!”
劉裕把披著的外衣一把扯下,向門外侍從大聲喊道,“來人,將此戰(zhàn)報立刻六百里加急送往建康!再取我鎧甲兵器,傳令全營整隊,即刻出發(fā)!”
就在劉裕率部向建康急行軍,快要到達白石城的同時,司馬休之得到戰(zhàn)報,急匆匆地來到丞相司馬元顯的府邸。
書房內(nèi),元顯坐在主位,張法順、謝重在左右陪坐。
休之向元顯、謝重行禮。張法順向休之行禮。休之不滿他仍受元顯重用,沒有理會,徑直向元顯問道:“聽說桓玄和孫恩亂軍跨江渡海,從兩面進擊建康,大兄急召小弟,可是要小弟出戰(zhàn)迎敵?”
元顯請他落座,才將原委細細道來,“月前桓玄上表,說孫恩勢大,北府軍剿賊不利,恐危及建康,要北上剿匪,其實不過是想借機領(lǐng)兵入朝。正巧北府軍連戰(zhàn)皆勝,我便駁了桓玄。沒想到他賊心不死,仍是發(fā)兵而來。我已奏請皇上下詔討伐,命劉牢之為前鋒都督,率軍赴溧洲迎擊桓玄,已去了大半個月。沒想到,天師道孫恩又糾結(jié)了數(shù)十萬徒眾,渡海而來。哎,城中就只有御林軍、虎賁軍和你的鷹揚軍,不足七萬人。鷹揚軍又剛組建不久。我現(xiàn)在為難的是,若此時急召劉牢之部回京,無人可擋桓玄;若召州郡起兵勤王,各州刺史里又沒有幾個心腹之人,只怕召來些虎狼之師;若只有城中這七萬人拱衛(wèi)建康,你覺得勝算有多少?”元顯面有憂色,倒并不慌亂。
休之道:“御林軍、虎賁軍是精銳之師,鷹揚軍也已操練多日,可與賊眾一戰(zhàn)。再說賊人又不知城中虛實,到時候,我在周邊山上多設(shè)旗鼓,假做疑兵便是?!?p> “可是,就算你設(shè)疑兵,實際上也只有七萬人,對陣數(shù)十萬,會不會還是太少了?”
休之笑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將不在勇而在謀。我雖未與賊人交過手,但據(jù)歷次戰(zhàn)報來看,賊人雖然人多,但都是烏合之眾,而且這次他們新敗于蒜山,再奔襲建康,已是強弩之末,我率軍以逸待勞,已經(jīng)占了上風?!?p> 張法順想說些什么,看看休之那冷峻面色,又不敢開口。他正猶豫間,突然站起來對著門口作揖,“拜見王爺!”
眾人看去,見會稽王司馬道子被人扶著進來了,他一臉老態(tài),頭發(fā)胡子花白而稀少,拄著拐杖,走路都顫顫巍巍。眾人向他行禮,他也都客氣地點點頭。他現(xiàn)在沒有權(quán)勢,只有一個王爵,再沒有那種盛氣凌人的氣勢,已經(jīng)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元顯很煩悶,耐著性子起身給父親行禮,訓(xùn)斥攙扶父親的下人道:“天氣如此溽熱,誰讓你們把王爺扶出來的!一時再中了暑,我拿你們是問!”
下人們撲通就跪倒了,“丞相饒命!”
司馬道子咳嗽了兩聲,拄著拐杖,緩慢地說:“是我非要來的,不要怪他們。”他說著,把手伸給元顯,元顯當著眾人,只好扶起父親的手,攙扶著他到主位上坐下。
司馬道子用衰老渾濁的眼睛,看了看這屋子里的人,看到曾經(jīng)的心腹謝重,便用手指著他笑了。
謝重沒覺得改換門庭有什么不對,平靜地拱手行禮:“王爺。”
司馬道子又看到休之,沖他把頭一點,然后對大家說:“諸位請坐吧,請坐?!?p> 元顯侍立在父親身邊,“父親,您一向不來我這書房,今天怎么親自來了?”
“我,咳咳”司馬道子咳嗽起來,“國事如今交給你們年輕人了,我是打算頤養(yǎng)天年。只是聽說桓玄來了,孫恩也來了,不知道你們是怎么安排的?!?p> 元顯無奈地仰頭一嘆,“這些事有兒子處置,父親安心養(yǎng)病就是了?!?p> “我這幾天都睡不著,大兵壓境,性命攸關(guān)的事,你就對我說說吧,難道我會通敵報信去?”司馬道子咳嗽起來。
元顯無奈地說:“我們正在商議。依兒子想,還是不能召各州起兵勤王。好在,休之的鷹揚軍也操練了一段時日,或可出城一戰(zhàn)。不過鷹揚軍人少,兒子想撥虎賁軍全部和御林軍一部給休之統(tǒng)領(lǐng)?!?p> 休之拱手:“是,小弟一定不辱使命?!?p> 司馬道子點點頭,“有平西將軍率軍抗敵,老夫也就放心了。只是,皇宮、宗廟、建康四門和高官貴戚府上也得分兵保護,切不可忘了?!?p> 元顯說:“是,是,是,兒子都知道。父親回去休息吧?!?p> 司馬道子看了他一陣,才讓人把自己攙扶起來,“好,好,你們守著吧,一定不能讓賊人進城?!彼f著,便顫巍巍往門外去了。
元顯不等父親出門,便不耐煩地轉(zhuǎn)過身去,對休之說:“賢弟就去準備吧,我這就下令給虎賁軍御林軍,讓他們聽你調(diào)度。到時候,你親自出戰(zhàn),愚兄在城頭為你擂鼓助陣!”
張法順大著膽子夸休之道:“平西將軍是當世名將,有他在,必然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休之懶得理他,向元顯、謝重拱手告辭。
從書房出來,休之便要出府,穿過長長的回廊,卻發(fā)現(xiàn)司馬道子正在一個欄桿處坐著等他。休之有些意外,還是行禮道:“拜見王爺。”
司馬道子屏退下人,對他笑道:“老夫老了,討人嫌了,一片好心,也無人領(lǐng)情,可是老夫?qū)嵲诓蝗绦目茨氵@樣的青年才俊無辜枉死,特來囑咐你一二?!?p> 休之一驚,“王爺何意?”
“休之,你是宗室子弟中難得的翹楚,若生在承平之世,必然能做個能臣,名垂青史,可如今朝局動蕩,是英雄輩出之際,你雖手握兵權(quán),卻如同魚游沸鼎,難以自保。因為,你不夠狠毒。”司馬道子說著,提起拐杖指了指他。
休之笑了笑,早聽說司馬道子對元顯奪權(quán)心懷怨恨,今天看來,是想籠絡(luò)自己,好借自己的兵力,把權(quán)勢再奪回來,可惜,司馬道子倒臺,本來就是休之的謀劃,他又怎么會幫他呢?
“謝王爺關(guān)心,休之知只忠心護國,不問前程?!?p> 司馬道子也笑了,“休之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夫已經(jīng)時日無多,既然被你和元顯拉下馬來,就已甘心認命,你不必如此警惕?!彼糁照日酒饋恚安还苣阈挪恍?,老夫誠心教你一句,亂世之中,活下來才最重要!你有了兵權(quán),首先要考慮自己的安危。什么圣人之道、黎民蒼生,都是虛的,不要為了這些,拼盡自己的實力。若有人威脅到你,就要把他趕盡殺絕,切不可心慈手軟。等你有朝一日,能擔起我大晉朝這萬里江山,一定派人到老夫墳前祭酒三杯,那時老夫在九泉之下去見列祖列宗,也算有個交代。”
他說完,臉上的笑容十分安詳,然后沖遠處等候的下人揮了揮手,讓他們趕過來扶著他回房去了,留下休之一個人怔在當場。
一陣熱風吹來,休之回過神來,大熱的天,他竟覺得渾身發(fā)冷,卻又胸中燥悶。他想起軍情緊急,急忙趕往城外鷹揚軍大營,連夜部署準備作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