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春雨初歇。
李瑯疊好單薄的被褥，用雨水簡單的洗了把臉，打開屋門，踩著門前松軟的泥土，呼吸著清冷的空氣，伸了個懶腰。
小鎮(zhèn)雨后的霧氣還未散去，裊裊的輕籠著這片天地。
天地間萬籟俱寂，李瑯走在泥瓦巷的泥地上，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突兀涌來，像是在連綿無際的沙漠中的一汪深碧，又像是在深山老林間的一道小溪，永恒的潺潺的流動，潤物細無聲。
轉(zhuǎn)過桃花巷口，李瑯看到一個嫩黃色的纖細倩影，晃動著兩個裝滿水的木桶走來。
踩踏著雨滴匯成的溪水，活像一頭偷偷跑出家來，歡呼著汲水嬉戲的年幼麋鹿，正是啞巴女孩姚七秀。
整個小鎮(zhèn)空寂無聲，李瑯在街邊廊檐下，輕輕的站定，似乎怕驚動什么，一種隱秘的驚喜輕擾著李瑯的心。
然而鍛煉中的姚七秀還是驚覺了，她轉(zhuǎn)頭一望，一張清澈的小臉頓時出現(xiàn)了豐富的變化，先是疑惑的睜大眼眸，然后是驚喜的小嘴微張，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里頭有說不完的話。
李瑯看著七秀放下水桶，鼓著腮幫子，咿咿呀呀的說著不知意義的話，專注的樣子，有些好笑，卻又那么新鮮生動，看的李瑯心思潮涌，卻又黯然憐惜。
姚七秀與小鎮(zhèn)里的大多數(shù)女孩不同，從小喜歡火爐、戰(zhàn)錘、齒輪與軸承等物件，立志要做個超越她爹爹的鐵匠，繼承姚老師傅的獨門手藝。
曾經(jīng)在窯廠學藝的時候，李瑯在旁人眼里是個害羞的有些自卑的男孩，也不怎么說話，熱情的姚七秀那時候就開始注意到了他。
去取淬火的泉水的時候，撿拾柴火的時候，姚七秀帶他的時候就格外多一些，沒想到一別就是幾年不見。
為此，姚七秀還故意晨練的時候，偶爾往泥瓦巷這邊多跑一段路。
“我回來了，七秀姐。”李瑯啞聲說道，滿腦子都是她溫和的笑容，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李瑯愣了一下，不禁暗自吐槽道“身體還是很誠實的嘛”。
女孩的臉突然染上紅霞，似乎盯人盯的久了，目光一下躲閃開來，很快又若無其事的轉(zhuǎn)了回來，咿呀的比劃了幾句，配合著好奇的面部表情。
面對這活潑的女孩，渾身散發(fā)著正值青春的清香氣息，像是鋪展開一幅無聲的畫卷，空濛純凈的底色沁人心脾。
“嗯，嗯，七秀姐你想啊，我這么個貧寒少年，這么大了沒有收入，怎么養(yǎng)活自己，所以就出去一趟學畫畫去了，走得急沒有跟你打個招呼?！?p> 空白了幾年的時光，李瑯想著，正好前世的一手絕活畫技有了出處。
姚七秀用手做出捏銀錢的姿勢，疑惑的望了過來。
“她的眼神怎么有種關愛智障弟弟的感覺？”
李瑯無奈的笑了笑，在這貌似以鍛造鐵器為主的小鎮(zhèn)，畫畫不是教書識字、算數(shù)做賬，好像大概確實派不上什么用場。
“不過，我現(xiàn)在正準備去桑大夫那里學醫(yī)，”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李瑯哼哼低語的暗道。
等把自己這奇怪的體質(zhì)先摸透了，再還完桑大夫的醫(yī)藥費，到時候留一張請假條。
就寫個“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辭職名言，滿足一下上輩子工作狂的妄想。
姚七秀點點頭，突然想起來今天的晨練還沒做好，沖著李瑯啊嗚幾聲，待李瑯“有空來玩”說出口后，便豪氣干云的小手一提兩水桶，轉(zhuǎn)身沖進了桃花巷子深處。
李瑯收回視線，穿街過巷，從小鎮(zhèn)東面的泥瓦巷，一路小跑向小鎮(zhèn)中央的回春堂。
一般回春堂有個值班的大夫全天坐診，負責小鎮(zhèn)居民的一些傷風感冒、跌打損傷的小病小災，賺取三五枚銅錢的微薄酬勞。
也就是回春堂有一大片稻田與草地的長年營收，不然這三天兩棗的不穩(wěn)定收入，怕只夠一戶人家糊口的。
小鎮(zhèn)并無城墻關卡，也沒有馬賊流寇搶掠，畢竟那駐扎在小鎮(zhèn)外的云嶺山腳下，鎧甲爍爍、戰(zhàn)劍森森的王國軍隊，可不是當做擺設的。
李瑯小跑路過一排柵欄充當?shù)暮喴壮情T時，遠遠的看到比鄰王國軍隊的窯廠。
不少大漢孩子來往穿梭在一大片鋼澆鐵砌的建筑群，敲打鐵氈的鐺鐺擊鐵聲日夜不息，黑色冒火星的炭煙從一樁樁粗大的煙囪里，噴吐向紫日高懸的晴空，好一頭吞金食鐵的龐大巨獸。
李瑯小時候，經(jīng)常在冬天跑去躲在窯廠的窗外，靠墻蹲著，火爐里的暖意將墻邊地面的積雪都融化了。
姚老師傅雖然收徒授藝的時候極為嚴格，但是對李瑯這樣蹭熱度的孩子，也不呵斥驅(qū)趕，后來李瑯就進窯廠做了學徒，可惜最終被趕了出來。
不遠處傳來朗朗的讀書聲，再往前，就是一座鄉(xiāng)間學堂，位于梨花巷深處。
這學堂是王國為了普及教育開的，說是上面降低文盲率的旨意，小鎮(zhèn)居民們也不懂是啥意思。
就眼看著一個外鄉(xiāng)人指揮著那支王國軍隊，脫下鎧甲、丟下戰(zhàn)劍，埋頭干起了泥瓦匠的活，短短一月之間，一座紅墻黑瓦的學堂就矗立在了小鎮(zhèn)中。
而后，外鄉(xiāng)人脫下泥衫，頂著一張微微黝黑的臉，就開始當起了教書先生。
學堂也不收學費，只是針對孩子們蒙學，李瑯幸運的和各家各戶適齡的孩子們，一起學會了讀書寫字、簡單算數(shù)。
過了學堂沒多遠，就可以看到一大片枝繁葉茂的紅木林，也不知道是從哪里移植過來的樹種。
紅色像晚霞的樹葉，潔白如雪的樹干，每棵紅木的主干上還有一張似乎是雕刻出來的人臉，兩道紅色的樹脂從臉孔上空洞的眼眶流淌而下，乍一看去，著實有些瘆人。
恰好那塊地又是祖制的喪葬之地，祖祖輩輩的尸體都躺在那片紅木林下，除了清明時節(jié)祭拜一下先人，平日里小鎮(zhèn)百姓們哪敢沾碰，也就是閑極無聊的小孩們，常在那樹蔭里嬉戲打鬧。
再轉(zhuǎn)過兩條街，就來到了饅頭巷，李瑯遠遠的就聞到了饅頭的香味。
那里有家饅頭店，店主是宋氏母子兩人，宋母做的青玉年糕和白雪饅頭，口味觀感俱是極佳。
在李瑯小時候，就隔三差五的能吃上一回。
每三五天宋母關門歇業(yè)后，總是找到李瑯的小房屋，小聲呢喃著。
“不小心又做多了，隔夜怕是要變臭，扔了又糟踐糧食，就放在這偏僻的角落，給那些孤魂野鬼一口熱飯吃吧。”
小小的李瑯，這才能勉強填飽肚子。
回憶著小時候的畫面，李瑯走進了饅頭店，蒸饅頭的熱浪頓時奔涌而來。
還是早晨，店里已經(jīng)有了不少食客，三三兩兩的坐在舊木桌邊，一邊喝著稀粥咬著饅頭，一邊往老板娘宋金梅忙碌的豐腴身姿瞧去。
高高坐在柜臺后做著收銀的宋氏小兒宋遂良，忿怒的鼓著腮幫子，瞪著那些粗糙大漢。
仿佛一頭被冒犯的幼獅，宋遂良對著空氣罵罵咧咧道：“老王八蛋，眼睛長在褲襠里了？真是不怕臊的慌。”
這是一個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少年，一身翠綠色衣衫，臉頰嬌嫩雪潤，薄唇秀氣，一雙眼眸就如寒潭照人。
幾個光棍大漢一對上這眼睛，好像被冰塊凍了一下，下意識的收回了亂竄的視線。
“來兩個饅頭，”李瑯掏出一枚銅錢，這已經(jīng)是他身上一半的財產(chǎn)。
“呦，這不是好久不見的李瑯么，看這窮困潦倒的寒酸樣，是到外面吃不上飯，回來重操舊業(yè)要飯了？”果不其然，宋遂良翻著白眼，一臉鄙夷的收下了銅錢。
李瑯樂了，這毒嘴小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嘴上不饒人，點點頭，沒好氣的說道：“狗尾巴草一樣短小的見識，小爺?shù)谋臼履阒缼c?！?p> 宋遂良愕然，高高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著李瑯，好奇道：“你這手上的本事漲沒漲，我不知道，但是這嘴上的功夫，真是令人吃驚，看來這外面的皮肉營生，還是挺鍛煉人的嘛。”
眨了眨眼睛，李瑯回過味來，他也不著惱，右手一豎大拇指，“想不到這野雞都沒有的鄉(xiāng)野地方，還有你這樣有趣的妙人。”
宋遂良撇了撇嘴，全當李瑯這小子兩句話就原形畢露，漏了怯。
畢竟少年李瑯本來就是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老實孩子，宋遂良又是個動輒怒罵譏諷的狠角色。敢和他動嘴罵上幾句的，也就是那些膽大潑辣、久經(jīng)罵戰(zhàn)的婦人。
這些年宋遂良罵人吐出的唾沫，怕是可以砸地開渠。
李瑯暗暗偷笑，臭小子這下吃了沒文化的虧了吧，這野雞與妙人皆是干皮肉營生的，怕是沒有書籍會跟你細細分說，這其中的奧妙。
這時揣饅頭面料的中年婦人宋金梅，洗了手，從煮饅頭的高高竹籠后走出來，輕輕的咳嗽了一下，兩個男孩這才微微收斂劍拔弩張的氛圍。
她輕聲對著李瑯說了一大串話，“這幾年去了哪里，手頭上有沒有活，無事的話可以到店里幫工，端茶遞水的也不累，管吃管住，也算是分擔一下嬸嬸的工作，最近店里的生意是愈發(fā)好了?！?p> 說到這，她不忘回頭瞥了一眼宋遂良。
只見滿臉心愛的玩具被搶了的男孩，頓時收起不滿惱怒的表情，在婦人宋金梅收回視線后，男孩張了張嘴，沖著李瑯的方向，充滿挑釁的做出“要飯的”三個字的口型。
李瑯搖了搖頭，對宋遂良尖酸刻薄的話語，并沒有放在心上，稍稍猶豫了一下，笑容燦爛道。
“不用的，嬸嬸。我已經(jīng)有了工作，是在回春堂跑腿打雜，等我學醫(yī)有成，嬸嬸來瞧病，我肯定給你打折。當然，最好不用登門，健健康康的才是有福氣之人?！?p> 婦人宋金梅轉(zhuǎn)憂為喜，眨眨眼，俏皮道：“那感情好，學醫(yī)有錢途。不過，身體也要照顧好，別熬夜，去回春堂多吃點工作餐，不怕吃窮它。”
李瑯憨笑著，不住點頭，沒有耽誤時間，懷里被婦人宋金梅塞了一袋饅頭，就被婦人催促著出了饅頭店。
走在路上，正肚內(nèi)空空的李瑯，打開裝饅頭的包裹，準備吃一個充充饑，“數(shù)目不對。一，二，三，四，五?！甭曇魸u緩，心中漸暖。
咬一口，嗯，還是記憶中小時候的味道。
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