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日遑遑不安的完布祿獨自一人在撮落里飲酒。自從兒子被扣押之后,心里茫然若失,一直就沒有安穩(wěn)過。
上次無意射中了尼堪外蘭,至今尚懡?自慚,外加糧草消失,諸多亂事縈于心頭,實是平生未有如此之亂過。
移時,珮環(huán)聲近,簾幕輕啟,走進(jìn)一人來。完布祿看時,眼睛一亮,略有興奮地叫道:“小虎!來一起喝酒么?”
哈思虎留在了瑚濟(jì)寨等待努爾哈赤歸來接他,終日亦是無所事事,四處游逛。因這幾日從未有努爾哈赤的訊息,便想來問問,沒想到完布祿喝得微醺,全不顧儀節(jié),竟敞胸斜欹榻上,目光渙散,就著肉吃。哈思虎生怕酒后惹怒,遂剛鉆進(jìn)屋來,便想溜走。
“——你回來!”完布祿在背后叫住了他。
哈思虎一個激靈被嚇在了原地,雙臂抖動不止,頭也未敢回,便佇立原地。
完布祿讓他陪酒。哈思虎哪里會喝酒?阿瑪是巫師,滴酒不沾以免亂神,自己更是半杯倒。所以,直接拒絕了。
完布祿今日非要調(diào)劑他,奔上去一把抓住他肩膀。哈思虎痛得哎呦呦直叫,“你這人,好生野蠻!”
“教你陪我喝酒,哪里來的廢話!”完布祿將他提到榻上,壺口塞進(jìn)他嘴里,直灌他喝。
哈思虎擰不過他,被灌得險些嗆死過去,猛咳之下,覺得食道一條火辣辣地燃燒,像是要炸裂。瞬時,酒勁上頭,張口欲吐,怎地也嘔不出。
完布祿開懷大笑,就著爐架,抓了一把羊肉串,往他嘴邊送。
哈思虎早想進(jìn)食來壓制烈酒,遂大口狂塞,終于稍稍舒緩。
“這才是巴圖魯嘛!”完布祿自飲了一口,笑問:“你覺得如何?”
哈思虎天暈地轉(zhuǎn),飄飄然如馮虛御風(fēng),又覺得心中了無牽掛,任何煩惱都已經(jīng)飄散。不一時,竟索酒來喝。
完布祿為他烤肉,他喝一口,便在碟中夾一塊熟肉。只看他將架子上的肉吃光,酒已飲盡,臉頰已泛起桃花一樣的紅暈。
“感覺如何?”完布祿饒有興致地問。
“我……感覺我的肉身要飛上天……快活做神仙!……”
哈思虎有些意猶未盡,再討酒喝。完布祿勸道:“酒是小人,不可強(qiáng)求。今日便到此為止?!?p> “不!我很快就解酒的,不信?我耍給你看!”哈思虎朦朦朧朧,好不容易摸出狼皮法鼓來,咚咚咚敲了幾下,徑起身打起了莽式。
完布祿看著這天真爛漫的孩子,打心里喜歡,不由自主地隨他翩翩起舞。
哈思虎乘著酒興,不覺間已無長幼分寸,更忘儀節(jié),九折十八式游刃有余,雙袖盤旋,二人又做起單奔馬、雙奔馬;哈思虎做“怪蟒出洞”,完布祿聳其肩,殷勤為他佐舞。
二人好不歡快,人間之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哈思虎盤龍戲水作大園場,完布祿挑臂扭甩,二者重疊如漣漪,參差有序,收勢合一,默契如常。
哈思虎累得口渴,在榻上尋得一羊角皮袋來,咕嚕嚕地喝,嘗是酒,更喜,也不顧酒量;完布祿見此,一手奪來自飲,邊說道:“好小子,初次品酒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可謂毫無定力??!”
“實不相瞞,我額涅教我的這支舞雖然普通,就沒有一人能夠合得上我的拍兒,”哈思虎打了個嗝,抿抿嘴續(xù)道:“為什么合不上我的拍兒呢?是因為……因為這支舞被我額涅改編,要比老式的莽式舞帶感好看得多。咦?叔叔怎知道?”
完布祿有些熱血沸騰,笑說:“這是我教你額涅的!——怎么,你不信?”因見哈思虎提起懷疑的目光瞅著自己,遂辯解道:“傳統(tǒng)的莽式舞哪里有‘怪蟒出洞’呢!”
這招的確是莽式舞中所沒有的。哈思虎將信將疑,問其與額涅的關(guān)系。
完布祿只說是前塵之交。
哈思虎詰問。
“其實你剛剛拍打的狼皮法鼓也是我送給你額涅的。”完布祿淡淡地一笑。
“哦?是它么?”哈思虎端起法鼓來,奇問道:“你如何證明?”
“你剝開左側(cè)皮質(zhì),可有四字‘賦予相思’?”
哈思虎依言而行,輕挑其殼,果有此四字依稀可辨。倒不覺得奇怪,因上次借給他看,只被他掃到一眼而已。然完布祿起身到西南角架上摘下同樣的狼皮法鼓授他展觀。哈思虎持在手中,只在右側(cè)發(fā)現(xiàn)“佳人如夢”字樣,心想對兒小鼓必是雙出。
但聽完布祿解釋道:“當(dāng)初是我太貧賤,慚無金屋,便與你額涅分別,我們護(hù)送小鼓,無非是想留個念想?!彼@聲氣,欲言又止,終于,問出了口,“她還好嗎?”
“我的額涅……她……”哈思虎喝得已經(jīng)沉醉了,恍惚間聽到他問起額涅,瞬時轉(zhuǎn)醒,居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眼下我的額涅可能是天下最可憐的女人了!”
完布祿沒想到他會如此隨性,淚涌不止,竟搞的措手不及,“她、她怎么了?”
當(dāng)下,哈思虎將阿瑪和哥哥被殺害的緣由傾訴,還有額涅的侄子額亦都被俘虜、寨中乏糧,事無巨細(xì)地全部吐出。他一頭扎進(jìn)完布祿的懷里,鼻涕眼淚抹得他胸口盡是。
完布祿輕撫其背,暖聲呵護(hù)。哈思虎念父心切,竟拿他當(dāng)作父親,一時間愴惻欲絕,伏膝悲啼,不可勸止。
完布祿可憐他,更掛記她的額涅,
“沒想到,嘉穆瑚已經(jīng)到了如是地步……”
哈思虎不由得臆想他與額涅是何交情,額涅只說過瑚濟(jì)寨與我們有仇怨,到底是何仇怨,額涅也從未說過。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額涅讓我捎一封書信給您?!惫蓟⒚鲂艁砼c他。完布祿展開信件,目光一閃,旋即陷入了沉默?!澳丛谖翌~涅的份上,解救解救我們吧!”因見完布祿眉頭攢聚,凝眸而視自己,直瞅得哈思虎面目紅暈,不好意思。
哈思虎瞧得他的眼神有些癡情,心想他是不是酒喝多犯了病?
這信里究竟寫的什么?
“我知道嘉穆瑚不自量力,但我還有額涅、我還有妻子!”哈思虎撞起膽量來。
“你已經(jīng)娶了人家?”完布祿似乎有一些上心。哈思虎道:“是努爾哈赤的妹妹,我和她已經(jīng)坐了實?!?p> “好、好,你有后了?太好了!”完布祿興奮地站起身來,再度凝視著他。
哈思虎心想:“我有后關(guān)你什么事?又不是你的孩子!”
完布祿道:“孩子,瑚濟(jì)寨是不能夠資助你糧草的,因為我們已經(jīng)許身朝廷。朝廷要扶持尼堪外蘭為建州滿住,達(dá)爾滾是為尼堪外蘭堂兄,我們已經(jīng)盟了義。乘著他們沒有主動出擊,勸你快帶著你的額涅和妻子們逃命去罷!勿要遲疑了,我已經(jīng)能夠幫到你這些了!”
“你幫我什么了?”哈思虎借著酒勁口無遮攔地道:“你瑚濟(jì)寨的糧貨都被尼堪外蘭給劫了,他顯然不把你當(dāng)兄弟,你看不出來嗎?瑚濟(jì)寨的下場比我嘉穆瑚好不到哪去!”
“放你的狗屁!”完布祿一腳踢開火堆,怒斥道:“小子,咱們這頓酒不白喝,這些日子你我也算滋了些情誼,你從我瑚濟(jì)寨支一百兩銀子攜著家老小去開原自在州罷!這里已不適合你們居住了!”
“呸!不才不喜歡你的銀子!你若不借,我就等大哥哥回來自接我走,不勞你照顧!”哈思虎探出手去奪信,完布祿一收,攬入懷中,“將我額涅的信給我!”
“你就不想知道信中寫的是什么?”
“短短的兩行字,能寫的是什么,無非就是幾句哀求之類的言語。是我天真了,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為我額涅轉(zhuǎn)送這封信!——快給我!”
完布祿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仔細(xì)觀摩,唬得哈思虎心里直喊“奧木媽媽”,這個人發(fā)什么神經(jīng)?總是和我曖昧不清地。
完布祿嘆了口氣,這便要走。
“你去哪?”哈思虎問。
“我誤傷了尼堪外蘭,這便去請罪!”
哈思虎忙去攔住他,只因比他矮了整整一個頭的的身段,完布祿只一手將他揪了起來。哈思虎嚷道:“你放開我!你這人手勁好大,你弄痛我了!”,完布祿道:“你老老實實待在這里,等努爾哈赤回來接你?!?p> 哈思虎喊道:“你瘋了?你兒子安費揚古就被尼堪外蘭給扣住了,你這么去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你把兵權(quán)交給大哥哥,讓他替你奪回兒子??!”
“沒這么容易……”
完布祿心中始終沒有平復(fù),尼堪外蘭那一箭到底是誰射的呢?誰會如此狠毒陰放冷箭去陷害自己?所以,完布祿決定去廣寧,去總兵府拜見李成梁,將事情原委統(tǒng)統(tǒng)告訴他。
“李總鎮(zhèn)自會給我做主!”
但隨即,他改變了主意!
他覺得,要先去見尼堪外蘭最后一次。如果交涉不成,那就打馬廣寧,找總鎮(zhèn)討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