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三)
燕京的春天比鳳鳴山來得早一些,但沒有山野爛漫。
這是君王收到公主來信的第二個(gè)月月初,君王難得沒有坐在后殿高臺批閱奏章,來到了花園之中,來了公主和蘇子期相遇的桐樹邊,身邊站著小皇子,沒有說話,卻似乎聽到了那半闕曲。
君王沒有再派人前往鳳鳴山,只是去了一封書信,責(zé)令蘇子期九年八個(gè)月之后帶回公主,便再也沒理會兩人在鳳鳴山的生活,小皇子也漸漸長大,備受君王的保護(hù),君王沒有護(hù)住其母后,如今先是隨了公主心意,再極力護(hù)住了皇子,算是對他們母后的一種彌補(bǔ)吧。
曾經(jīng)的英雄少年,如今卻是垂垂暮矣,眼底那掩不住的悲涼和落寞開始侵蝕著他的雄韜偉略,但早已注定他將是王朝最值得記下一筆的一位?;氐礁吲_之上,君王命人收了那支筆,置于一長盒之中,放在身上,取出一支新筆,沒幾日再換,無人撫筆,也無心堅(jiān)持,他也堅(jiān)持不了多久批閱了。
當(dāng)年不顧蘇青云和君王回京的小蝶,沒有進(jìn)入太子府,而是住在太子府邊上的別院之中,君王沒有逼迫之意,直至太子成了君王,入駐京宮,她也才隨著進(jìn)了宮中,她也在等待,她等了三年,隨后一把火燒了別院,君王陪她看著滿院的書畫付之一炬,只留得一把桐木琴和一支珠釵,那是進(jìn)了別院沒多日便讓太子差人做的琴,十年桐樹做的,年頭合適,大小合適,但她只是每日擦拭,從未撫琴。
進(jìn)了京宮,她選了一處僻靜的別院,不與人交談,卻每日進(jìn)入后殿,走上高臺,為君王磨墨,為君王撫筆,陪君王批閱奏折。后殿是京宮最高之處,她望見鳳鳴山最有可能的地方,花費(fèi)半日陪伴君王,君王還是不忍心,未動一分毫,卻是寵愛至極。
她的別院開始有了君王的畫像,君王知道,君王更知道這些卻遠(yuǎn)不及被燒了的那些之多,君王沒有動怒,只是攬過小蝶,她不再拒絕,甚至沒有說一句話,仍是每日陪伴后殿高臺之上。
第二年的秋天,誕下公主,成了君王最小的女兒,秋日沒有芳菲,沒有翩蝶,卻依然為其取了“蝶菲”,君王沒有拒絕,隨了她的心意,幼女也是極受寵愛,能行會走之后便和母后整日陪伴君王左右,可那些年長的皇子都不曾有進(jìn)入后殿的允許,自是引了后宮憤恨。
“為我生個(gè)皇子吧!”
公主被管事宮女抱去安睡,君王和小蝶坐在別院桌子邊,君王淺淺笑著,終還是說出口了。小蝶抬頭看了看君王,大殿之上氣勢霸道的人如今卻笑著,笑得有些無奈,笑得有些諂媚,笑得很是溫柔,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入宮第十年的春天,小皇子還是誕下了,君王很高興,龍顏大悅,甚至大赦天下,這位皇子,小蝶生得有些累,身體也就開始疲倦起來了,后宮又豈會容忍小皇子對地位的威脅,動了殺機(jī)。
“君上,我要走了,請保護(hù)好我的兒女,哪怕不做帝王,請君上讓他們開心地活著啊?!迸P在床榻之上,小蝶第一次主動和君王說話,卻不及君王一詞半語。
君王蹲在床前,握住小蝶的手,久久沒有說話,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待女兒找到心中之人,讓她去找蘇青云,將珠釵還給他?!?p> 床榻之上的小蝶虛弱,臉色蒼白,眼神堅(jiān)定地和君王說了最后一句話。君王便離開了,公主這才走進(jìn)屋子來,在床榻旁蹲下,如同君王一樣握住自己母后的手,淚水滑落臉頰,一滴,兩滴,然后匯成了一道淚痕。
“記得,要勇敢!一定要勇敢。”
小蝶看著自己的女兒堅(jiān)定說道,然后看向了桐木琴,拿出了珠釵交予公主,便沒再說話。公主也沒有再言語,陪著母后直至那雙怔怔看著床榻帷帳的眼睛滑落最后一滴淚,閉上了眼睛。
小皇子終是沒有被母后歡喜本分,沒有進(jìn)了屋子,只是在君王身側(cè),抱住了君王的腿,無聲抽泣起來。君王沒有說話,低頭看著皇子,用手撫著皇子的頭,擦拭了淚水,久立之后還是開口說了一句。
“你是未來的君王,你是要成了這社稷的英雄!”
君王便帶著小皇子離開,終日侍于左右。公主再也不去后殿高臺陪伴君王批閱,只是偶爾去了皇子的別殿,陪著皇子弟弟練字讀書,時(shí)常去母后的別院,就坐其中,撫著那把桐木琴,撫著那支珠釵。
鄰國結(jié)成盟軍,氣勢恢宏,打得北境將士抵抗無力,君王大怒,攜京中重將,御駕親征,帶著小皇子去了,留下對公主保護(hù)周全的禁令,奔赴北境戰(zhàn)場,北境已是寒冬,白雪被鮮血浸染,在陽光下發(fā)出深紅的光,照紅了將士的眼睛,照熱了將士寒了大半的雄心。
勢如破竹,可小皇子突然被俘,君王還是動搖了,這是對其母后最后的承諾,他不想負(fù)了小蝶,求和,只能求和。公主也是萬分焦急,走進(jìn)母后的別院,沒有說話,只是哭著,她不曾知道為何母后不歡喜自己的兒子,便沒有說此事。但她歡喜自己的弟弟,她想去替弟弟被俘,她想去北境,可她病倒了,身子疲倦極了。
所幸啊,皇子弟弟還是被人救了,她想知道是何人救了弟弟,如果可以她會找君王指婚嫁于他,嫁于救了弟弟的人。君王又何曾不知公主此時(shí)所想,他入高將軍軍帳,親自療傷煎藥,特封鎮(zhèn)北大將軍,他不想公主愧了高將軍,不想負(fù)了本心。
君王回京已是燕京的春天,派人去了鳳鳴山。公主還是沒來找自己,君王也不在意,他會讓公主來找的。他答應(yīng)小蝶要讓公主勇敢,要讓公主開心地活著。
初秋時(shí)分,她得知宮中來了一位琴師,很是欣喜,母后的琴該是找到合適的人了。蘇子期進(jìn)宮第三日,公主得知北境之師回京,她便去了皇子的別殿,說想見一見這位將軍,她還是沒去找君王,小皇子知道,便在公主離開之后就告知了君王,君王便設(shè)了宴會,更是召了蘇子期撫琴。
公主沒有出現(xiàn)宴會之上,只是站在帷帳之后,她想看看那位將軍,卻看見了在一邊陽光一邊陰暗的琴架邊垂目等待的蘇子期,甚至將軍進(jìn)殿落座,她也沒有移開絲毫視線。
琴聲至半,公主落下一滴淚,情不知何起,動了情,蘇子期轉(zhuǎn)頭看見了公主,琴弦斷了,公主還是躲進(jìn)了帷帳之中,聽著君王怒言,公主想出去,可還是挪不動半步,知道高將軍求情,才放下心,直至君王散了宴會也沒有出了帷帳,看著蘇子期失望而歸,她記下了蘇子期目對君王時(shí)說的話,哼吟了半闕曲,笑著退回了內(nèi)殿。
君王都知道,君王知道公主再也不會注意高將軍了,公主動了情,對蘇子期動了情,看著公主拿著琴去了花園,看著公主每日偷偷跑去花園,看著蘇子期和公主每日在花園越走越深,走進(jìn)僻靜處,君王還是頒布了詔書,那一封試探高將軍,試探蘇子期,試探公主的詔書。
蘇子期走了,他也沒有等到公主來找自己,沒有等到公主的勇敢,但是等到了手握虎符來請請求的高將軍,青梅相待,竹馬相隨,又怎么讓君王拒絕呢?他許了高將軍一個(gè)請求,送了一個(gè),但是那一個(gè)卻是需要公主的勇敢。
近三個(gè)月了,公主派人去了鄰國,去了她母后的別院,甚至去了她母后的陵,可終究還是沒來找自己,寒風(fēng)裹夾飛雪,君王便是坐在高臺之上批閱,那支蘸了朱砂筆,那顆低著的頭,還是為了公主停下了,還是為了公主抬起了。
她沒有許了公主的話,可是說起了她母后進(jìn)宮前的事情,只是他沒有說,蘇青云是他幼年五年學(xué)藝的師弟。他忘了師弟的姓名,卻認(rèn)得那支珠釵,他忘不了,他也恨不起來。
公主去了將軍府,去找了自己的弟弟,弟弟給了她一個(gè)堅(jiān)定的眼神,這時(shí)的弟弟不是一位要成為了君王的皇子,只是一個(gè)歡喜姐姐的弟弟,等公主離了別殿,皇子還是練字讀書。
公主和將軍夫婦趕了十日終是到了鳳山鎮(zhèn),這個(gè)母后的故里,只是十日的風(fēng)寒裹夾,十日的快馬加鞭,她還是病倒了,她終是尋得了蘇子期,她也尋得了蘇青云,她還是將自己的母后交給了蘇青云,她答應(yīng)了母后要勇敢,她真的勇敢了。
君王在高臺之上收到了公主的來信,公主留在了鳳鳴山上。
“蝶兒,我們的女兒終是勇敢了啊?!?p> 君王看著蘸了朱砂的筆,放下了,喃喃自語著,說著淚水便劃下了臉頰,那張蒼老的垂垂暮矣的臉頰。
君王去了一封書信,給公主,更是給蘇子期。
“九年八個(gè)月之后,務(wù)必回京入宮!”
第二月月初,君王帶著小皇子走進(jìn)了花園,就像當(dāng)時(shí)的蘇子期一樣,在每一個(gè)他撫琴的地方停留,然后再去下一個(gè),再去下一個(gè),直至站在一棵還留著刀痕的桐樹前,撫了撫刀痕,沒有說話,小皇子也只是安靜地立在身側(cè)半米處,停留了很久,直至夜吞噬了花園。
君王還是老了,再也不能整日批閱,小皇子也長成了曾經(jīng)自己那樣的英雄模樣,高將軍去了北境戰(zhàn)場,君王派了皇子去鳳山鎮(zhèn)調(diào)查事件,他見了一位姑娘,只是沒有接近,皇子知道姑娘有青梅相待,竹馬相隨,他知道自己君父所受之苦,他是要成為這個(gè)社稷的英雄,他不該有兒女情長。
兩月后,皇子和公主回京,公主帶著女兒,飛云和竹風(fēng)的小師妹,去了燕京,入了宮?;首舆€是去見了那位姑娘,發(fā)現(xiàn)她身旁已經(jīng)站著一位少年,雄姿英發(fā),面容剛毅,看著兩人面上的幸福,還是沒有上前告辭,卻見到那位少年和另一位白衣少年相送蘇子期和公主。
“飛云哥哥,記得來燕京找我!我等你?!毙」鞯脑捄苁侵赡?,但是語氣非常堅(jiān)定,臉色也滿是認(rèn)真。
蘇飛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小師妹,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抬頭看了看師父,只見蘇子期做了做喝茶的動作,一行人便離開去了燕京的京宮。
“師父,茶苦不如學(xué)藝,藝苦不如生活,可不受最苦,怎么嘗得了最甜。”看著遠(yuǎn)行而去的馬車,看著朝夕相對的師妹在車窗與自己招手,蘇飛云喃喃自語,揮動了手臂,大聲叫喊。
“我會去找你的,一定!”
公主找了臥在床榻的君父,君父病得很急,病得很重,看著蹲在床測的公主,滿臉愁容。
“這幾年可開心?”君王有氣無力,但是依然笑著說。
“開心!”公主卻落了淚。
“我讓師弟受了世間最苦,他也在山上算計(jì)了朕半生,朕去了見了你母后和師弟,倒也坦然了?!本跞粲兴?,看了看公主身后的小公主,“來,讓朕看看?!?p> 小公主有些害怕,長到現(xiàn)在才見沒幾人,而這宮中又如此之大,她沒有立刻靠近,而是將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母親,公主點(diǎn)了點(diǎn)頭,拉著小公主的手,讓她叫皇爺爺。
“皇爺爺!”小公主還是害怕,聲音很輕,低著頭不敢看。
“嗯!還是要勇敢些,以后皇爺爺不在了,一定要勇敢些,不行的話找你皇舅舅去,他一定幫你?!?p> 君王的話分明是說給太子聽的,太子雖然立在門外,但是君王的聲音此刻異常洪亮,他聽得真真切切。
一月后,新君登基,高健翔從北境回來,迎新君。
全宮守孝一年,宮內(nèi)滿是白稠飄舞,老君王走了,笑著。
蘇子期第二次為君王撫琴,前半闕曲子給故去的君王父親,又半闕曲給新君弟弟,情至深處難免落淚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