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過往,十五榮枯,今朝暮,明朝昔。
【憶昔】【2033年-林秒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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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時在酒店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林時,好久不見?!蹦侨藦堥_雙臂,面帶微笑,似乎是想乘機讓林時投入他的懷抱,然而林時并沒有照做。
“林分,這幾年為了工作,家都不回?!绷謺r眼皮略微翕動,淡淡地說道。
林分的胳膊在空中懸了幾秒鐘,笑容也漸漸褪去,將雙臂垂下,聳了聳肩膀:
“沒辦法。這幾年黑惡勢力又興起了,河海市那邊人手不足……”
“所以我們的林大隊長順便立了幾個一等功,從大隊長升到了副支隊長。”
突然,林時張開雙臂,面容仿佛凝固了一整個嚴冬的冰面,悄然碎裂,綻出笑容:
“好了,平安歸來就好。”
林時林分二人擁抱著,感受著心跳的律動,生命的共振,情感的傾訴。
“得了,你們倆別煽情了?!?p> 一陣渾厚的聲音將二人的思緒打斷。
“程隊?!绷謺r向程隊笑了笑。
“你啊,向你哥學習學習,這么年輕,就當上了副支隊長?!背剃犗蛄謺r挖苦道。
林時皺了皺眉頭,連說:“哪像您這么老,才當上支隊長。”
程隊拍了拍林時的腦門,唾了一口:“別他媽廢話,少說話,多做事?!?p> “還有,我們今天是來參加你妹婚禮的,少聊工作上的事情,聽到了嗎?!背剃犐斐鍪种噶酥搁T后面,以命令的口吻說出了這句話。
林分趁程隊走遠之后,忙向林時詢問,顯然,他倆已將程隊的囑咐拋之腦后。
“三年前那起槍擊案,有進展了嗎?”
“你說郭司煬?”
林分點了點頭,雙目如鷹般銳利,適才久離相見的煽情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肅殺與認真。
“被M99的一顆子彈直穿頭顱,當場死亡?!绷謺r嘆了口氣?;貞浧疬^往,總有些不甘和遺憾,更何況這早已在心中埋藏了數(shù)年的過往,卻在真相迫近之際又如流星般轉(zhuǎn)瞬即逝,沒有留下一絲一毫。與之相關的,唯有時間和記憶,在河床之上不斷翻騰和覆滅。
林分繼續(xù)問道:“四周排查了嗎?”
“第一時間就排查了。但,一無所獲。”
“我看了資料,你們根據(jù)彈道分析,實際上找到了狙擊手所處的位置,但趕過去時,早已人去樓空了?!?p> “你有什么想法?”
林分摸了摸下巴上的幾根胡須,看著林時的眼睛,輕聲說道:“十三年前,你躺在病床上告訴我們,那一日身處天臺的還有一人,只不過你沒有看清他的面龐。”
林時將眼神與他對接,那一瞬雖然言語停擱,但一根無形的絲線已將二目瞳孔緊緊相連,思緒萬千,皆于此絲線通連。三年前,郭司煬跨過大洋重返故土,是為了魂歸故里,更是為了了卻心結(jié)。躲躲藏藏久了,反而覺得生活乏困了趣味,甚至開始期待警方手里的銀拷,將他拽回地球另一端。因為沉默久了,內(nèi)心的一切夢魘都需要自己去吞噬消化,而把這所有與他人傾訴,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解脫。但這一抉擇,雖安心了自己,卻又使另一人無眠。那一日天臺與其共飲的人物,不知來歷也不知歸宿,然而毋庸置疑的是,郭司煬的歸來,是對那一人的最大威脅。
恍惚中,二人沒有再談閑言,而是默默走進酒店那擦得锃亮的大門,穿過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走廊,聽取旁人的歡聲言笑或是打情罵俏,或是用余光瞥見那擺在走廊某個位置被燈光籠罩的落地展示板,上面是滿面春風神采奕奕的新郎和新娘。林時心里清楚,左邊的是他唯二親人之一的林秒,右邊的是他的準妹夫余景。他和余景并不熟悉,只依稀記得見過幾次面,但每次都是礙于林秒和他的關系而寒暄幾句,之后便是端坐沙發(fā),目光空滯,誰也不愿意率先打破這凝固許久的沉默。
如今,林秒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獲得愛情的洗禮,雖然林時作為兄長,打心里為她高興,但還是不免傷感萬分,只因那空空無人落座的兩把椅子,只因那本該淚如泉涌、戀戀不舍的四目缺席,只因這場巨大的歡宴少了二人的知曉便全然黯淡失色。記憶如泡沫涌入林時的腦海,一幅幅畫面如同幻燈片般閃回在他的眼前。他如墜深海,又如落深淵。他仿佛一只烏鳥,落于血色湖泊中心,雙目所視之處,皆是子彈和尸體。
“林時……”
他仿佛又聽到了那個聲音。
“林時……”
他仿佛又看見了他的身影。
“林時……林時先生!”
眼前的一切盡數(shù)消失,驀地被拉回現(xiàn)實。只見林時此時此刻正站在主持臺中央,一旁是手拿話筒、神采飛揚,正比劃著動作的婚禮司儀。他小心翼翼地看向林時,滿臉疑惑。
“林時先生,現(xiàn)在您要為這二位新人致辭,有什么想說的盡管訴說,實在不行,就一句祝福也行?!?p> 林時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來到這臺上,明明剛才還落座于人群之中。他昨晚特意為林秒的婚禮撰寫了一篇致辭,窮盡了他畢生筆墨,雖然有些夸張,但足以彰顯他對這次婚禮的重視。然而現(xiàn)在,在聚光燈的沐浴下,在臺下一百多號人的目光矚目中,他竟連一個字都無法再重新憶起,仿佛昨晚的著墨皆是空夢一場。他的目光在臺下的人群中瘋狂逃竄,其中有林秒的同學、同事,也有相隔甚遠的親戚朋友,雖然大抵都不認識,但無論落于何處,都顯得有些焦灼。終于,他將目光停留在一個人身上,她的一旁正坐著已將婚紗換下的林秒。林秒并沒有對兄長的這一奇怪行為心感責備,他們?nèi)诉@么多年來抱團取暖本身就不容易,能站在臺上為自己送上哪怕一句祝福也心滿意足。畢竟真情實感日月可鑒時間可感,無須用華麗空洞的語言刻意渲染,因為真正的愛,大抵無言。
林時在意的并非是林秒,而是坐落于林秒身旁的那個她。她并沒有注意到從臺上投射而來的目光,仍舊和林秒談笑甚歡。林時眼眸的焦距頓時拉回臺前,微微顫唇,對面前豎立的話筒只說了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闭f罷,便轉(zhuǎn)身離去,從臺下人的視角看來,林時仿佛在光明中駐足良久,卻留下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語,緊接著就轉(zhuǎn)身沒入黑暗,再也無法看見。
臺下的人群躁動,議論紛紛,唯有司儀沉著冷靜,他那清晰誘人的話語從林時的身后傳來:
“讓我們再次感謝林時先生。林先生化用詩詞之句,引經(jīng)據(jù)典,可謂才氣滿腹,為今日婚禮又添文意。想必林先生引用這句詩,是想傳達二位新人,兩情必定久長,朝朝暮暮不在話下!”
司儀的才氣明顯更勝一籌,說罷,臺下的人群瞬間涌起一股股熱烈的掌聲,仿佛林時適才所言所語并無不妥。人群之中,任何流言蜚語不脛而走,靠人與人紐帶維系,然而這一切并無記憶,只需稍縱一刻,便驀然拂去,仿佛那些故事從未來過,也從未發(fā)生過。
林時落座,程隊那好奇的腦袋立刻湊過來,林時見狀向左側(cè)身,誰知卻被程隊那巨大的胳膊一把挽住脖子。
“林老弟,要我說,你要是沒啥可說的就別上去,上去了還說了那么一句喪氣話?!背剃犘ξ赝诳嘀?p> 林分也湊過來,添油加醋、火上澆油:“確實,弄得人家余景都有點不太高興了?!?p> 林時沒有對二人的玩笑在意,依舊保持著沉默,因為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那一句話雖然于今日婚禮出現(xiàn),但并不是送給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包括新婚二人。只此一句,唯自己相送。
他投目光以她,笑語盈盈,悲歡無關于他。他不明白,為何此時此刻會萌生此意,此情何起,難問緣頭,相識一場,未知歸處?;蛟S緣,本就是圓,如同命運,是開始亦是結(jié)束,首尾難分,如莫比烏斯之環(huán),從何處解皆能說通。
“林分,你弟有心事?!背剃犘⌒囊硪淼貙α址终f,林時顯然沒有聽到。
“他哪一天沒有心事?”林分笑而語之。
程隊頗有耐心,用手悄悄指了指林時,“你看他在看誰?”
林分臉上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疑惑:“林秒?難不成被我們說愧疚了?”
程隊滿臉壞笑:“不是,是旁邊那個。”
林分立刻領會了程隊的意思,程隊見林分反應很迅速,十分滿意地向椅子后面靠去,略帶愜意。
那一位娉婷而坐的女性,正與林秒有說有笑。程隊和林分都知曉她的名字,卻只知道她是林秒的大學同學,現(xiàn)在又和林秒在同一所中學任職心理教師,然后其他的,便一無所知了。
但他們都心知肚明,林時懂的一定更多。
不僅僅是她的名字,沈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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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昔】【2035年-最后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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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落下一片雪花,悄悄地附著在窗戶表面,又瞬間融化,仿佛它悄悄地來,又悄悄地離去了。
北方的城市下雪本身就早,雪花早已不是稀奇之物,如同從空中落下的雨沫,再平常不過了。然而林時盯著窗前這一個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晶片,難免驚喜之意。
他和一旁的程隊都明白,驚喜的并非雪花,而實在之物,正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累了就喝一口咖啡,千萬別睡,盯緊?!背剃犕ㄟ^對講機通知所有人。
只見夜幕之中,四輛型號各異的汽車正沿著路邊一字排開,路燈只有一盞,還不時閃爍幾下,生怕下一秒便油枯燈盡。周圍渺無人煙,加上秋冬交界,更無鳥獸音跡,煙火人氣不復談焉。
林時從副駕駛的窗戶向外望去,黑色的夜幕之上,點綴著些許星光。大學時一個暑假,林時曾研究過天文星象,透過布滿灰塵的車窗,他第一時間便發(fā)現(xiàn)了那顆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天狼星,它正閃著幽幽藍光,但林時心里很清楚,如今他目之所見,并非此時此刻恒星本體所泛出的光芒,那是八九年前聚變產(chǎn)生的強光。而如今它所散發(fā)的光芒,不知何時才能抵達他的眼前,正如他不知自己前方的道路,究竟是坦途還是迷茫。也罷,他在自己內(nèi)心這樣想,反正自己從沒真正認全過那北斗七星的全部,方向迷失也在情理之中,或許這便是來自遙遠宇宙對他的懲罰。
他將目光從夜幕垂下,落在不遠處那座龐然巨物之上,漆黑的夜幕仿佛為它披上了一層輕紗,捉摸不透,令人畏懼。
“全體注意,目標出現(xiàn)!”程隊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林時適才一直在分心,似乎已然忘卻此行的任務,直到剛才程隊的一聲令喝,才將其從虛無縹緲的冥思之中拉回現(xiàn)實。
“全體行動,配槍,下車!”
林時推開車門,那一片片雪花終于與他的肌膚交融,同時他也感到一陣微冷,是車內(nèi)外的巨大反差感。他小心翼翼地邁著腳步,跟著其他人,緩緩進入眼前那座龐然巨物的口中,不遠處通道的階梯,仿佛是它的獠牙,那鉚釘在墻體表面一扇扇布塵的窗戶,仿佛是它的百目,注視著每一個妄圖探步自己身體的外來之人。
走了不知有多久,突然發(fā)現(xiàn)一處微微的黃光在不遠處散發(fā),那估計便是目標所在地了。雖然所有人手上的槍支依然緊握,但警戒心明顯有些松懈了。
林時越過墻棱,將手槍朝右側(cè)遽然一指,大喝一聲:“抱頭!別動!”
然而他的話語雖已發(fā)出,卻無人接收,因為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除了一盞孤燈,便空空如也。
林時錯愕,瞬間意識到落入圈套之中,他忙不迭地朝身后要沖上來的同事們大聲喊道:“退后!”然后自己猛地轉(zhuǎn)身,踱了幾步。正是這幾步,救了林時的命,因為就在他轉(zhuǎn)身之際,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臉龐尖嘯著鉆進對面的墻體,除了一個炙熱的孔洞,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掩體!”后面的同事都紛紛喊道。
林時驚魂未定,但沒有時間留給他仔細回味,他瞬間判斷清楚了子彈射出的方向,不假思索地把槍口移向那個位置,扣動扳機,同樣一顆炙熱的子彈伴隨著尖嘯的聲音射入黑暗之中,隨即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一聲刻意壓低了聲音的痛苦的哀嚎。林時知道自己已經(jīng)擊中了目標,但提前高興在此時此刻是不合時宜的,他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朝黑暗中奔去。
猝然,他感到后背一陣悶痛,仿佛棍棒的捶打,顯然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防彈衣。他本想乘勝追擊,但誰承想,肋骨間巨大的疼痛讓他失去重心,一腳踩空,從樓梯處跌下,重重地砸了下去。在他的腦袋與布滿灰塵和雜物的水泥地面間首次接觸時,他便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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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有氣無力地問道。
“不然呢,難道你希望你腦門上再挨一顆子彈?”程隊調(diào)侃道。
過往煙云之事,皆如夢如幻,如今言罷,仿佛大夢初醒。
他們故事中的林時,仿佛并不是林時,或者說仿佛不是我。
但那又是真真切切的林時,真真切切的我。
昔日的我究竟身處何處,而今日的林時又身處何方?
我明白二者本固為一,但適才所言故事,皆讓我感到置身事外。
一個處于故事中的林時,永遠地湮滅在了故事之中,而現(xiàn)在的我,將要從故事的未竟之處繼續(xù)著墨。
時間會帶走一切,唯有記憶永存。過往不斷覆滅,未來紛至沓來。
正是這不斷的交替之中,構(gòu)成了身處故事和現(xiàn)實之中的我——
林時。
陌中悉,悉中陌,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