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緣故。普照并沒有在這次航行中死去,在他的承受到達極限前,船竟然奇跡般地靠岸了。海風和洋流將他們送到了振洲(今海南島振洲)。
唐時的振洲,還是一片密林和荒野。一行人在密林中前行了一段時間后,才看到了州城。州城很小,但竟然有別駕馮崇債帶著四百名親兵夾道相迎。一問之下才知道,這位別駕也是一位佛教信徒,鑒真的名聲也隨著商人和僧侶的腳步,傳揚到過這里。
海南距離中土太遠,州城的大云寺年久失修,如今已經(jīng)破爛不堪,鑒真有到過一地,就在一地振興佛法的念頭。于是便在這里居住了下來,修繕大云寺,同時在這里坐鎮(zhèn)授戒講學。不曾想竟過了一整年的時間。
寺院造好后,鑒真便打算離開了。盡管決定了東渡日本,本就是一去不歸的,但呆在這個離中土不算近也不算遙遠的地方,卻能夠激發(fā)出人的還鄉(xiāng)渴望。同時,鑒真也注意到了一行人中有兩個人的身體正在日漸消瘦,一個是大弟子祥彥,一個是榮叡。尤其是榮叡,食欲大減,變得非常孱弱。
只有馮崇債不愿意大和上離開,一年的時間里,他多次和大和上請教,自覺地開悟不少。不過很快倒也糾正了過來,不再挽留。他迎接大和上時是四百親兵,如今大和上離開,他調(diào)集了八百余人護衢,自己帶隊,連續(xù)走了四十四天,將大和上送到萬安州(今萬寧市一帶)后才離開。
此后南歸的行程中,也有很多慕佛或者假裝慕佛的太守縣令甚至強盜邀請鑒真停駐。大和上大多會停留一段時日講經(jīng)說法,但很快就離開了,情節(jié)和在振洲的情況類似,至此不再贅述。期間有之前隨行的工匠、畫師、水手離開了隊伍。也有些還跟隨著隊伍準備回到揚州。不過后者終究是少數(shù),畢竟大和上的隊伍比起商旅的隊伍要慢上很多,一個匠人跟著講經(jīng)說法也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一行沿著桂江上船一路西進,過了七日就到達了梧州,第二天到了端州的龍興寺。這時,船上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榮叡師奄然遷化。
鑒真第二天被弟子叫去船艙時,榮叡已經(jīng)離開多時了。他應該是在昨天夜里靜悄悄的離開的,走的很平靜,儀容上也沒有留下多少的惆悵。那融合了歲月的痕跡,思鄉(xiāng)的惆悵,羈旅的勞頓,獄中的絕望的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面龐,如今被一張無比安詳?shù)拿嫒萏娲恕W旖巧踔吝€帶著一絲絲妙不可言的微笑。
鑒真看著榮叡的面孔,心里不覺去想象他瀕死時的思想。在所有的佛教徒看來,一個人在臨死前的覺悟,或可以助他免受輪回之苦。同樣是死,有的人縱然一生都在修行,在臨死時卻不能泰然處之,修行在最后一刻功虧一簣,死時還是帶著痛苦離去的。像榮叡這樣狀態(tài)離世,去往另一個世界的人,世間能有多少呢?
在床榻上,鑒真看到了榮叡留下的手書,字跡潦草,顫抖,恐怕是感到天命將至前,才想起來留下的。
“現(xiàn)在是天寶九歲末,我恐怕活不過這個冬天了。南方的環(huán)境很溫養(yǎng)人,比故鄉(xiāng)的環(huán)境好些。但我還是撐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有法師東渡日本國傳法的那一天。又或許是天意讓日本佛教繼續(xù)混亂下去吧?!?p> 字跡在這里停頓了一下,墨點暈出了一片墨跡。似乎榮叡在寫到這里時就想要封筆了。但后來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需要寫下來,于是下面又開了一段出來,用一種更加潦草凌亂的字跡寫著。
這一段是寫給鑒真的。
“師父,榮叡依稀記得,自己是天平五年入唐,現(xiàn)在過了整整十七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也該離開了。慶幸的是,這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里,我跟著大和上走了一路。才知道在唐朝,原來也有那么多地方佛教不興,佛學無人。大和上每天都有授不完的戒,講不完的法。那么在大唐度化僧人,何在日本國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本就是功德無量的事情,何必再冒那東渡的風險?”
“我讀了一輩子的眾生平等,如今才摸到了一點點的門檻。怕了一輩子的六道輪回,如今也要墜入六道。若是我萬幸能夠抵達那片凈土,師父可愿與我在那彌勒天宮重逢?”
鑒真撫摸著粗糙的紙卷,突然間眼窩有些濕潤。他沒有流過淚,打記事起,都沒有流過。甚至之前,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流了。沒想到,想流淚時會是這樣的感覺。
好在榮叡離開時的遺容告訴他,他沒有留下什么遺恨。他的遺容,是在給活著的人的一種昭示。
下船后,鑒真親自把他的尸體裹好,找到了一塊面向日本的開闊地埋下了。
有人好奇過與榮叡同行的另一個日本僧人會對榮叡的遷化有什么感觸,沒想到他們卻看見那個法號普照的僧人聽到這個消息時,甚至連去看一眼榮叡的遺容的行為都沒有。面對來跟他傳遞這個消息的人,普照只是淡淡的回道:“嗯,知道了?!贝撕蟊阍贈]有任何言語,背著身子走回了禪房,在那里閉目打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另一件事是,在榮叡離開后不久,牽掛之心加上南方的氣候潮熱,大和上的眼力一天比一天差,眼光變得越來越暗昧。正好碰到了一位自稱善于治療眼疾的胡人醫(yī)生,他說可以治好大和上的眼疾,還說能為大和上治療是一種榮幸。
鑒真想想后同意了,答應胡人醫(yī)生第二天來寺院為他治療。
可就在這天的夜里,晚上接近安睡的時辰,鑒真的禪房里走進了一個人。
“你不能讓他治?!蹦莻€熟悉的聲音響起。
鑒真背對著來人,沒有回頭,只是平靜的問道:“為何?”
“治了,你就會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