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多么簡單的一個動作。卻成為了女孩這一夜最困難,最奢求的動作。
身前的男子機械式的完成一次次的出劍。每一劍都帶起一蓬鮮血,抑或一個生命。
即使他用他并不算寬闊的后背緊緊的護住她,但依舊擋不住飛濺的鮮血和冰寒的雨滴,每一滴,都像是重錘一樣敲打在女孩的心上。
一條街巷,又一條街巷,橫刀劈來,就擋開,冷箭飛來,就揮去。擋不開,揮不去,就讓它們落在身上,然后繼續(xù)向前。
而在這樣的過程中,男子高大的身形也愈發(fā)的佝僂,蕭索了。甚至,女孩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受了那么多傷,還能夠繼續(xù)前行的。
當女孩劇烈的喘著氣,用一雙因過度用力而麻木的腿支撐著站在那個風度翩翩的青年面前時,她的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身上那染血的布衣和緊緊攥住的信封讓她與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那個護送他到這里的男子,他身上的傷口密不可數(shù),像是一個血人一樣。
“我們過來了?!迸堰@個好消息告訴他。
男子的眼睛微微的亮了亮,嘴角吃力的扯了扯,便倒在了地上。
他的任務完成了。
青年平靜的走過來,沒有理會那個死去的死士,從女孩手中接過信,信手揭開了火漆,抽出了里頭的紙張。
“嗯?”剛剛看了一眼,他就皺了皺眉頭。又轉過身,走到火爐邊上,將那信紙對著火光映了三五下,也沒見出有什么反應,再淋上水后,仍不見變化。
凝視了女孩半盞茶的時間,青年終于嘆了一口氣,將信紙隨手丟在了爐邊上。火舌卷起烈焰,開始一點點的蠶食起信的邊緣。
“休息會兒吧,明天我?guī)闳e的地方?!闭f罷,他便離開了堂前。
然而,他并沒有注意到的是,在他的身后,女孩忽然發(fā)瘋了一樣的撲過來,倒在了火爐邊上。對滾燙的火焰毫無察覺似的,伸手從火爐中抓出了那信件。
寬大的血色布衣包裹著女孩嬌小的身軀,她抬起顫抖的手指,一點點的摸著那柔軟的信紙。
一點點的,一點點的,直到將整張紙都觸碰過一遍才停止了摩挲。
信紙落下,飄入火中,在女孩逐漸空洞的目光中化為灰燼。
窗外雨聲漸止,激烈的交響曲走向了悲壯的尾聲。
就像是安徒生童話里的那個賣火柴的小姑娘一樣,最后在爐前一點點將那張沒有任何字跡和機關的書信“看完”的女孩,將自己的生命和書信一同燃盡了。
“我...我們被拋棄了...”
這個身體原主人的一生很簡單,但走過那些漫長的重復的時光,看過千萬次的柳枝浮動后,再見到最后這支花朵再雨夜里的凋零。張心陶仍舊忍不住沉浸入了其中,等到重新清醒過來時,臉頰上已不覺多了兩行清淚。
“被拋棄的不只是你。”一個空靈中帶著冷漠的聲音忽地在她的耳畔響起,張心陶錯愕的轉過頭。
不知何時,屋子的門口已經站了一位身著素衣的女子。寬大的衣衫并不能完全掩蓋住她玲瓏的身材,反倒頻添三分冷艷之感。
“昨夜,張九齡府上駛出的親眷馬車遇襲,死者八九,余者也多為重傷??傻鹊讲犊熠s到時,卻發(fā)現(xiàn)隊伍里的大多是張氏一族的外圍親屬或者仆役侍者。而張九齡的血親均不知去向?!?p> “同樣,昨天你看到的那個人的府周圍,也多了不少來歷不明的游蕩者。如果他沒有在夜里偷偷從暗道中將你送到這里來,那些游蕩者今天就會出現(xiàn)在我這附近了。”
說話間,她緩緩地走到張心陶近前,躬下身玩味的盯著她。這時,張心陶才注意到這個說話從容的女子不過二三十歲的年紀,面頰白皙,鼻梁高挺,碧色的瞳仁讓她看上去不似中原人,而更像是一位膚白貌美、金發(fā)碧眼的中亞人。
“換句話說,一夜之間,為了讓血親成功脫身,張九齡一連犧牲了與他關系不大的外圍親眷,也用一封什么字跡都沒有的書信將大片盯稍的人勾引走了,還成功轉嫁禍患。我委實想不明白...”
一旁一直緊跟著女子的侍女心兒忍不住輕輕的扯了扯女子的衣袖,打斷了她的話:“夫人...她剛剛恢復過來...”
“你...算了...”女子皺了皺眉頭,掃了眼心兒,又看看張心陶臉上尚未干涸的清淚,終于吸了一口氣,提頓了片刻,又長長的呼出來,轉身走出了這間屋子。
“夫人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這跟她的身份也有關系...她的有些話別往心里去?!币姺蛉穗x開了房間,心兒趕忙走到張心陶面前,安慰道。
“謝謝,我無事?!睆埿奶帐昧耸醚劢堑臏I水,示意心兒她的心理狀態(tài)尚算良好。盡管不清楚那個女子的真實身份,但她也能隱約有所猜測,也大抵知道剛才如果沒有心兒的打斷,這個被稱作“夫人”的女子會說什么。
那個她只不過是一個來京城尋求親屬庇護的無依無靠的女子,卻因為一封沒有任何意義的書信將一個看上去位高權重的人物拖進了某個看不見的泥沼之中。就像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雖然書信并非出自她手,但帶來壞消息的信使會受到憎惡也不過人之常情而已。
現(xiàn)在,那個她已經在昨夜和爐火作伴,留下一副空洞的軀殼令那光芒帶著張心陶的靈魂照進。她的苦難,她感同身受。而今后,帶著這副身軀繼續(xù)在這個世間活下去,更值得張心陶去追隨。
“那就好?!甭牭綇埿奶盏幕卮穑膬盒ζ饋?,牽著她的手道:“外面現(xiàn)在很危險,不如你就在這里停駐一段時間吧?!?p> “不用經過那位...‘夫人’的允許嗎?”
“不用,夫人沒有一上來將你趕出去,就是默許了你在這里居住?!毙膬旱哪樕细‖F(xiàn)出幸運的神色:“她不是一個那么在乎地位的人,我雖然是她的侍女,但夫人很少對我呼來喝去,就像是對待女兒一樣對待著我?!?p> “那,好?!睆埿奶拯c了點頭。
她下意識地回憶了一下剛才見到夫人時的樣子,她眼中也泛著光芒,盡管沒有心兒眼中的那么純凈,帶上了一抹黑色的陰影,但大多數(shù)的位置,都帶著柔和的白光。
“或許,這個白光和一個人的心性相關?”她在心里默想著。只可惜她看不見自己眼中的光芒,也便無從推知這個猜想的準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