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殺了他!”安慶緒甫一回到帳中,之前唯唯諾諾、戰(zhàn)戰(zhàn)兢兢、透著幾分驚慌和乖巧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趕跑了小心翼翼環(huán)繞在周圍的下人,面色猙獰的將一只精美的陶器擲在地上,正準備繼續(xù)對著這里的各種易碎品泄憤的安慶緒便看見了從帳外緩緩走進來的嚴莊,和他身側走來的張心陶。
“無能狂怒?!眹狼f撇了撇嘴,合上門木,拂著衣角,從地上的碎瓷片邊上繞過去,才站在了安慶緒面前。
現(xiàn)在的嚴莊,比起幾年前的他,從顏色看上去要蒼老了幾分。整宿整宿的熬夜,為大將軍安祿山出謀劃策,謀斷形勢讓他的發(fā)絲了多了零星的霜白。但從精氣神上看,如今獲得了權力的他,卻精神了百倍。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一襲士子衣衫取代了之前的綴身甲胄,平添了三分陰柔和瀟灑。
而在他身側的張心陶,變化也不小。幾年衣食無憂的生活,讓她之前受盡傷害的身體恢復了完全,因營養(yǎng)缺失而發(fā)育不良的身體也有了明顯的提升,變得更加高挑瑩潤。
只是,那雙眼眸里,卻失掉了顏色。與一旁龍行虎步的嚴莊一比,就顯得冷寂了不少。
現(xiàn)在的她,身份上,是安慶緒的夫人。但周圍的人,都隱約的感覺到,這個女子和整日里舞弄脂粉,等待安慶緒垂憐的女子并不一樣。她的住所是獨立的,安慶緒卻從來沒有進去過一次,反倒是每次見到女子的時候,都帶著莫名的敬意。甚至,當安祿山攻略下來一些城池時,她還會去安撫那些受驚的百姓。
“我要殺了他!”安慶緒被嚴莊的話嚇了一下,氣勢便弱了三分,但胸口堵著的一口火氣卻始終沒有落下來,緊盯著面色從容的嚴莊,他再一次重復了方才的話。
“為什么?”
“他起兵,呆在京城的安慶宗就被殺了,他...他一點都不悲傷。說這本就是他去遮掩玄宗耳目的棋子。還說我怎么回來了,要是我也在那里,那么玄宗還能被再蒙蔽一段時間,他也不至于如此匆促的舉義。”安慶緒的回答有些語無倫次。他想要直接用暴力的方式表達他的怒氣,但在這兩人的面前,他卻不得不壓制住怒火。
“那這跟你有什么關系呢?”
安慶緒愣了一下,似乎是不明白嚴莊為什么會問這樣的一個答案如此明顯的問題。
“我本來也會被殺的?!?p> “但,那只是‘本來’,而現(xiàn)在,安慶宗死了,但你安慶緒還活著。”
“所以呢,因為我自己的僥幸逃生,我就可以不去憎恨他了嗎?”
“當然不是?!眹狼f笑了笑,將臉湊到了安慶緒的面前:“你該憎恨他,只是不應該為這樣一個原因去憎恨?!?p> “那為什么,他是我的父親,卻把兒子往火坑里頭推,兒子難道不應該去憎恨嗎?”
“不要讓自己的思維被儒家給搞壞了。陳平為了更廣闊的舞臺,害的兄嫂反目;漢高祖劉邦為了逃命,在飛奔的馬車上,將自己的全家老小都往車下推。這些人你能說他們錯了嗎?”
看著安慶緒因為不學無術而有些茫然的眼神,嚴莊繼續(xù)娓娓道:“他們當然沒錯,因為他們后來成事了。而大將軍正在成事的路上,身邊的所有人都不過是成事路上的‘全家老小’罷了。為了最后的大業(yè),犧牲一些東西又有何問題呢?”
“那...我到底該憤怒、該憎恨什么?”安慶緒問道。他聽不明白嚴莊話里的那些典故,但能感覺到嚴莊似乎對于自己這樣的憤怒而覺得遺憾。
嚴莊的眼睛忽地瞇了起來,沒有立刻回答安慶緒的話,反倒是走到了帳邊,尋了掃帚,將地上的碎瓷片都掃開后,才面對著有些焦躁的安慶緒道:“該憎恨你現(xiàn)在作為大將軍的嫡子,還是目前活著的嫡子中最年長的,為什么還沒有將你的父親取而代之?!?p> “取而代之?和殺了他,有什么區(qū)別?”
“殺了他,因為憤怒而弒父,只不過是最低等的匹夫行徑。這樣做只會徹底葬送你的前程。你愿意在殺了他之后,就跟他一起完蛋嗎?”
嚴莊的話沒有停頓,直接替安慶緒說出了答案:“你自然不愿意。所以你要在殺了他之后,還將他的所有力量都握在手上,讓自己變成他一樣的存在,整個軍隊沒有因為失去了他而分崩離析,這,才叫‘取而代之’?!?p> 看著目光變得更加茫然的安慶緒,嚴莊眼中的鄙夷和慶幸一閃而過。
鄙夷在于,這樣的一個只會憤怒,只有兔死狐悲的家伙,竟然現(xiàn)在只想著要報復他的父親,而根本沒有對現(xiàn)在數(shù)十萬大軍控制權、甚至未來皇位的幻想和渴望。
慶幸在于,這幾年的時間,他不僅通過張心陶的幾條重要策略,獲得了安祿山的信任,同時變成了安慶緒心里的一根主心骨,把這個愚夫的思想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甚至,當他面對安慶緒的禮儀越來越隨意,稱呼也直接變成了“你”時,安慶緒都沒有表現(xiàn)出抗拒的動作。
“在困惑于自己該怎么辦?”
“嗯,我不想去管那么多復雜的軍權之類的東西,但我要殺了他?!卑矐c緒臉上的厭煩和殺意來回交替著,率直性情的紈绔面貌一目了然。
“這個你自然不用擔心,我是你最忠實的謀士不是嗎?”嚴莊手中變戲法似的多出了一柄折扇,隨手打開又在安慶緒面前“啪”的一聲合攏,臉上帶著成竹在胸的表情:“不過是向著幾位軍中的將軍,和安祿山的心腹發(fā)送一些簡單的信號而已,這并不會耽誤你多少的時間。至于那些剩下來的惱人的交涉,在下自然會去幫你完成。”
不等安慶緒說話,嚴莊便繼續(xù)道:“大將軍現(xiàn)在開始接近中原腹地,遇到的防守也愈發(fā)緊急。情緒也變得暴躁起來,動輒笞打內侍,我聽說他的貼身太監(jiān)李豬兒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并不好。同時,大將軍的說話也很失條理,我常??匆娷娭械膸孜卉姽贀u頭嘆氣的從中軍大帳里走出來。只要你能夠聯(lián)絡好這些人,完成你的目標,不過是探囊取物而已?!?p> “那...好!”安慶緒動搖著,他本能的感覺到這番話里頭有些古怪,但嚴莊的最后一句話,卻像是釘子一樣戳在了他的心頭,激發(fā)了他那不值錢的憤怒,停止了思索,咬著牙應了下來。
只是,他的眼睛余光掃過嚴莊身后,卻忽地呆了呆。
“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