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期而遇

　　從民政局出來，奚溪接到舅舅溫國賦的電話，他簡單詢問情況，奚溪如實相告。他的語氣很平淡，照例說了些安慰話，又問起今后的打算，奚溪推說走一步看一步，他也就沒往深了問，只叮嚀，不要傷心，一切隨緣。

　　掛了電話，奚溪匆匆回到昨晚入住的酒店，睡了個回籠覺，直至日落西山，方才醒來。長這么大，還是頭一回住上海境內(nèi)的酒店。

　　她橫坐飄窗，看外面夕陽下的摩天大樓，悵然若失，仿佛這座城市越來越陌生了。她恨不得馬上逃離，要不是武駿臨說，陸家嘴房子里還留有一些她的私人物品，講好明天去收拾，此刻應(yīng)該坐在空港大巴上，披星戴月地往家里趕。在上海，除了去世的母親和雖生猶死的武駿臨，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如今，他們都以不同形式離她而去，更是心灰意冷。

　　至于那些朋友，同學(xué)，同事，也沒心思打交道，這個節(jié)骨眼上，無非都說些客套話。她頂不情愿揭開傷疤，任由人家探討研究的。因為人在落魄潦倒之時，總覺得無地自容，一心一意只想逃避，逃得越遠越好。當(dāng)然，武駿臨出軌視頻事件發(fā)生以后，也有不少人主動來電關(guān)心，可她心不在焉、態(tài)度冷淡，一來二往，人家也不好再來煩擾。

　　一想到這些那些問題，她就感到胸悶、心慌意亂；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放空大腦、透透氣。

　　她打開一扇窗，樓下有廚房正在做飯，香味飄進鼻子里，是小時候愛吃的干煎帶魚，頓時，肚子咕咕直叫，這才想起來，午飯還沒吃。她趕緊換了見人衣裳，走出酒店覓食去了。

　　天還亮著，只是一片通紅。奚溪迎著和煦的晚風(fēng)，沐浴在愜意的霞光里。她嘴里含著墊饑之用的巧克力，懶洋洋地走著，仿佛整個世界變得虛幻起來，甚至可以感受到地球眇乎小哉的自轉(zhuǎn)運動。這種感受很奇妙，身體融為客觀事物的一部分，又像是被一種強大的磁場緊緊包裹，猶如母親柔軟而溫?zé)岬膽驯?；她很清楚，那是世上最有效的?zhèn)靜劑。

　　她沿主干道向東行進，途經(jīng)繁華的商業(yè)街區(qū)時，幾個大型戶外廣告牌在刺眼的余暉下，若隱若現(xiàn)。

　　廣告牌畫面中的男主角讓她感到厭惡。他身穿芥末色的運動背心，露出兩條健碩的臂膀，皮膚呈小麥色，手握一瓶精致飲料，額頭滿是汗珠，晶瑩剔透，粒粒分明。背景大概是拉斯維加斯或者加州某個有名的海灘。他跳躍的動作被定格在一群手舞足蹈的男女青年前面，笑容燦爛……這是武駿臨為某款暢銷飲料拍攝的最新廣告宣傳海報。奚溪想起來，他是從兩年前開始代言此款產(chǎn)品的。

　　關(guān)于離婚、失戀、或者愛后余生，奚溪要承受的痛苦明顯比別人多得多。因為武駿臨是大明星，他的身影幾乎遍布各個城市各個角落。

　　普通人也許可以輕易將前夫從記憶里刪除，最后交由時間來收尾?？伤齾s沒有這種權(quán)利。即使抹掉了，也是暫時的。武駿臨的音容笑貌、名字、近況等等，簡直無處不在，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突然冒出來，提醒她，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婚姻。

　　她不愿再看到這張令其腎上腺素飆升的海報，于是拐進一條陌生的小馬路。

　　這條路兩側(cè)都是居民樓和門面偏小的店鋪，路邊堆滿生活垃圾、床墊、被褥、磚石、木板、舊衣服、破雨傘等，與商業(yè)街區(qū)形成鮮明對比，判若兩個世界。若非遠處豎著一塊地鐵標(biāo)識牌，奚溪還誤以為穿梭在某個偏僻的鄉(xiāng)野小鎮(zhèn)呢。

　　往前走一段，邊上?？恐咻v運送牛奶的電動三輪車，而地鐵標(biāo)識牌卻不再出現(xiàn)了，她站在十字路口，徘徊不前。

　　她決定找人問路，正好旁邊有一臺藤黃色的挖土機，一名戴眼鏡的男子坐在上面，心無旁騖地操作著機器，同時制造出嘈雜的噪音。奚溪大聲和他說話，但他完全無動于衷。

　　左邊還有一位胖乎乎的小男孩，立在電線桿旁等紅綠燈。他短發(fā)，單眼皮，穿著綠油油像卷心菜一樣的短袖以及一條細格卡其色的短褲。他的腳丫臟兮兮的，趿一雙斑駁的拖鞋，光憑這點，就足以證明他對周圍的環(huán)境了如指掌。

　　奚溪果斷放棄眼鏡男，轉(zhuǎn)問小男孩。

　　小男孩講上海話，遙指遠處說：“儂筆直往前頭走，經(jīng)過學(xué)堂，就好看到地鐵站了?！?p>　　奚溪道了謝，將剩下的巧克力全給了他，然后目送他開心地蹦進一條逼仄的弄堂里。

　　前面果然有學(xué)校，是一所名不經(jīng)傳的大專院校。

　　學(xué)校被三米高的鐵藝圍墻包裹著，雖然里面的環(huán)境一覽無遺，但眼前無法逾越的障礙，一點也不含糊。

　　奚溪首先看見學(xué)校的后門，篤定延馬路一直往前，很快就能走到前門。

　　這條路仿佛是繞著學(xué)校展開的，途經(jīng)一幢幢高度統(tǒng)一的教學(xué)樓、綠茵足球場、網(wǎng)球場、籃球場等等……單憑這些設(shè)施，肯定以為是所體校。

　　因為傍著學(xué)校，馬路似乎變得很長，像打了個超大的急轉(zhuǎn)彎。奚溪走在上面，仿佛有種駕車行駛環(huán)山公路的錯覺。所幸的是，她并不覺得無聊，因為在這種特有的設(shè)定下，宛若置身校園之中，被動性地參觀了一番。

　　走到前門才發(fā)現(xiàn)，這所學(xué)校是對外開放的。一般來說，關(guān)口如此松動，里面定有“乾坤”——公共食堂。

　　奚溪一時興起，忽然想去嘗一嘗食堂里的糖醋里脊和西紅柿炒雞蛋。對于大學(xué)時光，她印象中向來是美好的，夢里也時?；厮輳那澳嵌螣o憂無慮的日子……于是，她心潮澎湃地踏入校園。

　　剛巧寒哲從校園里走出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竟與迎面而來的奚溪撞到了一起。

　　他是來與陸安秋告別的。只不過前女友躲著沒見他。他自覺沒趣，打算到南京路去吃點東西，然后再去人民廣場，聽Neil的演唱會。近期，崇拜多年的音樂人Neil也在上海巡演，他知道，陸安秋喜歡Neil，所以特意買了兩張票，本想借此機會，帶她一起去聽，可惜愿望落了空。他手里攥著門票，心里像是打翻了調(diào)味瓶，五味雜陳，亂得很。

　　奚溪肩膀一陣酥麻，正想責(zé)怪面前這位莽撞的學(xué)生，但很快就聽見對方道了一聲“對不起”，抬眼一看，心臟竟乒乒乓乓，活蹦亂跳。

　　是他！

　　奚溪仿佛站在心底的甬洞口，對深長的隧道驚呼，聲傳遙遠，回音嘹亮。她不明白，重遇此人為何會這般緊張？難道就因為偷看了人家的筆記本，做賊心虛嗎？嗯，一定是的。

　　門票散落一地，寒哲道歉后就自顧自地彎腰去撿，撿完便走，對這位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完全視若無睹。

　　奚溪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距離拉開已有十步之遙，回想起16路車上的情景，落寞之感忽如潮水，滾涌而來。她腦袋一片空白，情急之下，總算喊出一個“喂”字，聲音尖銳得不像是自己的。

　　好在寒哲聽到了背后這一聲不太禮貌的叫喚，原本以為對方不服氣，想要碰瓷鬧事，儼然板起臉，轉(zhuǎn)身冷問一句：“你還有事嗎？”

　　奚溪這回沒敢耽擱，急忙碎步上前，露出尷尬的微笑，怯怯地對他說：“你好......還記得我嗎？”

　　寒哲怔了怔，打量眼前這位女生。此時，天暗了，四周的燈光一下子全明亮起來，光線無痕，勾勒出她的輪廓，棱角分明，瓜子臉，眉如畫，一雙靈動的水眼毫不收斂地綻放美好。但他對她沒有印象，于是奇怪地問：“我們見過？”

　　“是啊，就在前天，H市，16路車，你當(dāng)時背一把吉他，坐我旁邊，有印象了嗎？”

　　寒哲想了一會兒，總算依稀記起一些情節(jié)，那天旁邊的確坐著一個女人，而且一直朝他看，當(dāng)時心里還有點納悶?zāi)?。想到這里，他又重新凝目觀察這位陌生人：粉色T恤，靛青牛仔短褲，一雙碧藍板鞋畫龍點睛，看起來身姿曼妙，時尚大方。她長得很好看，長發(fā)及肩，發(fā)梢微卷，靜靜地垂在肩頭，在燈光照耀下，充滿彈性和光澤。

　　不過，他很難將眼前這位漂亮而文靜的女生，與那天奇怪的女人聯(lián)系起來。

　　“聽口音，你是本地人吧？”寒哲對不確定的事情從不妄下結(jié)論，但又不能有失禮貌，因此巧妙地轉(zhuǎn)移話題，希望能從對方的談話中獲取更多記憶和印象。

　　“是的，上海人講話軟，口音容易分辨。不過，你肯定猜不出來，我其實是在H市出生的，三歲才搬來這里?！?p>　　簡單幾句對話，奚溪放松了不少。

　　“真巧，兩個城市，天南地北，一千三百多公里，居然也能在一兩天內(nèi)碰到兩次?！焙艽蛉さ卣f。

　　“是啊，今天實打?qū)嵟龅搅?，現(xiàn)在還有點疼呢。”奚溪動了動方才相撞的肩膀。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寒哲好奇地問：“你在這里上學(xué)？”

　　這位陌生人今日的打扮讓他覺得年紀(jì)相仿，頂多算是前女友陸安秋的學(xué)姐。

　　奚溪捂嘴笑著說：“沒有沒有，我......已經(jīng)畢業(yè)很久了。而且，這也不是我的母校，我只是剛巧路過，進來看看的……”

　　寒哲感到意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奚溪接著說：“對了，上次還沒來得及感謝你呢……相請不如偶遇，要不……我請你吃飯吧？你吃了嗎？”

　　“謝我？”寒哲一頭霧水。

　　“對呀，你忘了嗎？那天我在車上睡著了，車子停得很急，差點把我甩出去，要不是你出手相救，恐怕我已經(jīng)毀容了……”奚溪一面說著，一面將前額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捋到耳后。

　　“有那么嚴(yán)重嗎？再說，舉手之勞而已，吃飯就不用了吧……”寒哲低頭看看手腕上的機械表，“時候不早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咱們有緣再見吧！”

　　奚溪見他頭也不回地跨步離去，心里又焦急起來，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立馬追上前去。

　　“等等！”

　　寒哲住了腳，徐徐轉(zhuǎn)身，那張俊秀的側(cè)臉，又一次闖入她的眼眸之中。他對她微笑，溫柔地說：“還有事嗎？”

　　接下來，奚溪把撿到筆記本的經(jīng)過向他娓娓道來，順便還解釋一番，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翻閱筆記本的過程。她自知有點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意思，所以聲音越說越小。誰知道他聽聞此言，高興壞了，反過來說要請她吃飯。于是，他們兩個人一同乘地鐵去了南京路。在途中，她總算知曉了他的名字，彼此也互加了微信。筆記本沒帶到上海來，他們約定，回到H市，就物歸原主。

　　寒哲問：“你想吃什么？”

　　涼風(fēng)輕輕撩動他的劉海，此時的眼睛瞇起來，似笑非笑，特別迷人。

　　奚溪說：“這里我熟，附近有一家百年牛雜面館，味道老好了，他們家的牛雜面可以追溯到清朝光緒年間。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喜歡吃，開初五塊錢一碗，現(xiàn)在三十塊，仿佛那碗牛雜面是陪著我長大的。”

　　奚溪覺得很有必要給這位新朋友介紹一下她的“老朋友”，她一直認(rèn)為，牛雜面的價格是伴隨自己的年齡而增長的。每次不愉快的時候，只要來到這家小而古的店面，坐在那張極富年代感的木凳上，咬一口酥軟的牛肚，啜一口香濃的牛肉湯，吸一根爽口的面條，似乎一切都可以釋懷。

　　寒哲說：“你也喜歡吃牛雜面？”

　　奚溪點頭：“是呀！”

　　寒哲咽下一口唾沫說：“那趕緊帶路吧，我都快饞死了。”

　　牛雜面吃罷，奚溪和寒哲并肩走了一段路，他們在人叢中穿行，聊著方才的牛雜有多好吃，份量有多足，老板人有多好，多熱情……

　　回到繁華熱鬧的南京路步行街，寒哲看了看時間，對奚溪說：“我還有事，不陪你走了。”

　　奚溪說，好。

　　寒哲關(guān)心地問：“你自己能回去嗎？”

　　奚溪回答說：“沒問題的，我是上海人呀，你忘了嗎？”話音剛落，內(nèi)心深處竟有些戀戀不舍，這種感覺很微妙，卻不知為何而起。

　　寒哲注視她的眼睛，認(rèn)真聽她說話，一時間恍惚得不知所措，好像忘了接下來要做什么。

　　“去吧！我也該回去了……”

　　奚溪臉頰不由得紅熱起來，頭也慢慢垂下去，指尖不自覺地反復(fù)撥弄T恤衫上浮雕樣式的人像圖案……

　　“那我走了……”寒哲同樣不舍，但努力克制情緒，故作灑脫地對她揮了揮手，“再見！”

　　“再見！”奚溪點頭，與他告別，隨后轉(zhuǎn)身朝地鐵口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卻聽見背后有人喚她名字，于是回頭來看。

　　寒哲站在三米開外的地方，霓虹燈照在身上，顯得格外偉岸，挺拔。

　　“你喜歡Neil嗎？”

　　人來人往，聲音嘈雜，起初奚溪沒聽清楚，寒哲又說了一遍，她才嫣然一笑：“喜歡呀！”

　　寒哲又問：“那你有沒有興致，去聽他的演唱會？”